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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舞妖娆》上善若水篇(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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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之下,若水有些困了,裙角迤逦。黑夜中她的眼神黯然,如水柔和。她呼了一口气,她抱着一坛酒靠着床沿斜斜歪歪地坐在地上。

与宏月相处得长久,倒有了不少机缘领略他有趣的脾xìng。宏月一向话少,可一旦开口又是温柔十足。

记得有一回若水琢磨着身上的青衫一连穿了七八rì,该有些异味了,要换下来洗洗。奈何天寒地冻,加了多少热水也不敢下手。此事若是换作王仙梦,定会毫不在意一鼓作气穿着那件衣服撑过整个冬季。但这若水毕竟身为人妻,嗯,俗话说得在理,洗洗更健康。

那时宏月刚从屋外顶着一场风雪归来。

若水生xìng娇嗔,被冷得可结冰的水给吓僵了。见宏月正一双眼茫然看着她,故心生一计。意yù激将,让宏月帮她把这衣服洗了。

宏月一脱了狐狸毛披风,她立刻缠上前又搂又亲,道了些听上回那个什么虎魄统领说,夫君武功好生厉害,内力好生厉害,她心生钦佩多时,今rì特想一见。夫君若是不嫌弃,并将就用这盆冰水洗一件衫衣,展示一番吧。

她一脸仰慕,振振有词。

他又好气又好笑,只是这般胡搅蛮缠他应付不来,只得无奈地蹲在木盆旁尽情地“展现”。

后来,若水看着被洗出一个大洞的青衫,身形剧烈一抖,连着一张唇也抖了几抖:“你也……也太认真了吧?”

宏月俊眉一扬,无辜状:“是你要我展示的。”

“可是……”若水不死心,一定要给他寻出个罪名。“我没让你展示你裁剪的能力呀!”

白雪逐风而来,女子低头打了个喷嚏。宏月抬起眼,递过一条棕袍,慢悠悠地吐话:“穿我的吧,我前几rì才让雪雕运回长白山,已经洗得十分干净了。你闻一闻,还撒了些雪莲酿的香水。”

若水懊恼不已,只想分分钟切腹。

哦,还有一次。

她与宏月吵架,明明是她无理在先,只可惜宏月人身攻击得多,对言语攻击却没有什么经验。彼时在她表情悍妇长相小媳妇,声音文弱音量却雄浑的连连攻击下,一言连一言,到了最后已经是一副“全天下我最有理”的佳容,宏月只得败下阵来,输得甚是凄凉。

若水第一次忆起这件趣事,诚然觉得一对夫妻一处便是除了生老病死和始乱终弃外,便是慢慢数十载光yīn里对方的最佳配角,实在不是一个理字便能撑过人生的沧海桑田。入情七分,论理三分,也许方是长久之道。

悟出这么一个人生哲理时,正是若水并宏月知晓怀孕一事的第二rì。那时她正端坐在一座石椅之上,随意饮茶,随意瞄着身侧那一排立得笔直的侍婢和正在发号施令的宏月。

红、绿、蓝、黄四大天王四副纤细的腰板挺得笔直,若说宏月一脸严肃,她们四个那时脸上摆的那四副从容赴死的表情,再往身上抹些血,往街上一溜达,左邻右坊定会载歌载舞地拉着四位壮士免费吃喝。

宏月端着一张清冷的俊脸,从容不迫地将白鹤阁新规一一道来:“第一,阁主不能外出吃饭,大到酒楼小到路边摊,都决不允许沾嘴。第二,食物戒咸戒辣戒油腻。第三,吃饭后必须有人照看某位孕妇饭后散足整个白鹤阁三圈……”

若水yù哭无泪,怎么统统都跟吃的撇不开关系。

“……最后一项,自此到孩子出生,你们阁主所有食物都需先经我口一一试过,方能端去喂她。”

若水一个没忍住,扑哧一口茶喷到地上。宏月眼眸微眯,笑眯眯地转过头看着她,视线停留在她满是茶水脏兮兮的小脸上。

诚然她笑的原因并不是宏月那一个“喂她”,而是他不觉得他未来十个月都要过给皇上试菜的太监生活了吗?

若水扯开嘴角笑了笑,眼中不由得携了丝暖意。待低头瞥见那一坛被月光映得晶莹的酒水时,所有温暖都烟消云散,身子一阵一阵地发寒。

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发顶,似是仍觉不够,又温柔地揉揉她的秀发。

回过头去,格杉正歪在榻上,不知何时已直起半个身子。见他已然醒转,若水便说了一句客套话:“伤口还痛吗?”

他眉开眼笑地点点头,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若水心中无半点波澜,面上自然也无半点真情流露。

见她无言无语,格杉只得继续诗情画意了一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还在发愣,一对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坛中的美酒。

格杉叹了一口气,抓过她雪白的,直到嗓子发红发肿。

她呜咽出一句:“宏月,你不要我了吗?”

而他只是冷着一张脸,面上没什么大动静,却伸出一只手将她泛白的:“连理枝。”

许久未见,那水xìng杨花的xìng子堪堪是一点未变。

若水怔了一怔,动了胎气。

四大天王脸sè一黑,又把他毒打了一顿,直至打断了第九根肋骨。

天sè渐暗,格杉伸过另一只手,将女子柔软的身躯拉上了床榻,拥着她,说了一句话。

“你可愿意跟着我?”

若水动了动睫毛,表情淡然:“我凭什么相信一个明教教主会要一个成过亲的女子?”

格杉一震,十指紧紧搂着她的细腰。而若水咬唇以为自己会哭会掉泪,却发现……

她哪里还剩有什么眼泪可掉?

长白,洛神殿,夜泽楼。

诚然宏月知晓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一说,但他却不知自己是后悔去招惹了若水,还是招惹此事半途而废,而现在自己身在长白之巅。

楼中,两人相对沉默。如依弯腰收敛摊了一地的酒坛碎片,她蹙了蹙眉头,将即将涌出眼睑的泪和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悄无声息地咽回体内。

已经二十多天了,他应该有所恢复了吧?跟随宏月八年来,她从未见过他神sè如此低迷。诚然他现在的模样,锁眉抿唇,跟以前一脸严肃地冥思苦想怎样才能更加完美地完成任务时一模一样。如依下意识捂住胸口,顿了顿,起身下了楼。走入灯火通明的洛神大殿时,她只觉得口干舌燥。

他一向比任何人都更加懂得控制大脑,而心,他大概此刻正在以卵击石吧。那样不理智的存在,那样渴望冲破楼笼的跳跃,那样一片祈祷大雨滋润的荒原。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心病无药可治。她曾以为在几千个rìrì夜夜浴血的杀戮中,他的心早已被刺成一个莲蓬,千疮百孔。自此,他拥有了自愈的能力。她叹了一口气,想不出宏月在假装坚强冷漠得不可一世了十几年后,得知自己原是那般脆弱,会是怎般的落寞。可如果只是落寞就好了……

整个身子贴在透明的琉璃砖上,隔着一面墙看雪,即使是诸般透明,也会看得那般不真实。而可笑的是,在跟着他这八年来,她自以为很了解他的一双眼睛,却是那般肤浅,那般痴心妄想。

花了八年,宏月没有对她动过一丝儿女情长。

花了半年,宏月爱上了若水。

她沉默地想着,泪沉默地淌着,听到了背后微不可见的脚步声。

“别哭。”头未回,便听到了女子冷冷的低叱。“心上的伤口已经那般深了,难道还要妄想用泪水洗涤吗?傻孩子,眼泪只是撒在伤口上的盐巴,只会痛上增痛。”

如依头一垂,琉璃墙上映出一双钩了金丝的紫鞋和一片嵌绣了雪莲花纹的暗紫裙角。

她叹息一声:“如依。”

如依深知在这洛神殿中能唤她本名的人很多,可不能唤她本名的人更多。

她抬手揉了一圈眼睑,悄悄捎走了睫毛末端的泪珠,下一瞬含笑抬头:“是如依让您老人家见笑了。”

虽常年奔波在外,忙着杀人,但这明教内部其实就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国家这一点,她时时谨记于心。整座洛神殿,敢在衣袍上绣花纹的人熙熙攘攘,可是敢绣雪莲花纹又敢穿着四处晃悠的,仅有三人:教主格杉,小姐白澜,织女族排行第二的护法紫冥。

而这位紫冥护法正巧不巧是宏月的授业恩师。

虽然眼前的紫衣丽人长着二十岁的脸和身子,如依却还是给按辈分,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师nǎinǎi”。

“这张太过安静的脸瞒得住的太多了。”紫冥见她面上一派平静,不由得从唇间啜出一声冷笑,望着她脸颊还未干透的泪渍。“果然是瞒得住的越多,伤自己越多。”

“属下有罪。”她躬身跪在她身前,深深低下了头,一只白皙的手轻抚上她的紫鞋。这是明教最大的礼。

“你是要当着我的面自刎谢罪吗?”一柄磨得发亮的匕首被扔在她躬着的左膝上,纹丝不动。如依一时面sè惨白,语塞。

紫冥面上犹自带着那种一贯的似笑非笑。那种笑,是她杀人的法宝。她算是整个洛神殿最让人捉摸不透的人,这点就算是白澜也有所不及。听说,关于紫冥,也只能用听说形容。格杉任教主一个月后,按照惯例,需巡一遭长白山四周。那时,由白澜陪同。

白澜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用过膳后要散步消食。即使是暴风雪亦不能夺去了她二十几年如一rì的爱好。

那一夜,注定是jīng彩而惊喜的一夜。

月牙白长袍的女子拥着一件油光水滑的大氅,步履曼妙,姿态蹁跹,嘴角勾笑,千娇百媚之态,怕是连翩飞的雪花也会被勾去些许魂魄。

忽觉眼底有白光颤动时,她已掂了掂玉兔剑,一剑破雪而出,染红了一场风雪。

白光呜咽了一声,庞大的身躯应声倒得干脆。白澜侧过身,眼角一弯,一个人影已飞身扑到雪狼身上疯狂嚅动两片唇瓣,卯足劲饮血。突然,她顿住了,打了一个饱嗝。

且不说那个女孩一身褴褛的碎布条,头发蓬乱,面sè白中带脏,脏中还隐隐映出几道血痕。在这般的大雪天,这样一个四肢还未发育好的女孩已十分刺眼。

白澜施然踱到雪狼身旁,拔回玉兔剑,又细细地在毛绒绒的白毛上擦拭干净。她正寻思着要不要一剑结果了这个今rì第二个扰了她散步兴致的生物,女孩扑通一声双膝便已跪在雪里。

白澜仰起脸,并不打算受这一拜。诚然并不是她受不起,而是那个生物跪不起。

她仰头看着她,泪盈于睑。忽然,抽动嘴角,对着她的下颚露齿一笑。这一笑于白澜并不打紧,只是觉得有了点兴趣。可是于女孩,脸上的肌肉一动,带着伤口也在动,登时又溢出几颗血珠。顺着脸弧滴落在白雪上。

她一面哭,一面笑。一只手抓着白澜的裙角,哭得好似只小兽,呜呜咽咽了一柱香,方才抬起手背胡乱抹泪,从喉咙里哽咽出一句:“求……求……姐姐……带我……离开……”

白澜眉头一皱,扬袖将她打出几丈远,在雪地里狠狠翻了几个跟头。这礼数一不周全,这话二不周全。谁是你姐姐?

她仍是不屈不饶,竟在几丈外又矮身跪下,膝行挪到她脚前。大抵是刚才吃得过饱,她打了好几个饱嗝,又咳了几下,一双泪眸更是晶莹剔透。

白裙女子扯了扯大上氅的狐狸毛,扬手指向已经冻成冰的雪狼尸身,一只手骨节分明,五指修长:“我今rì看上了这头畜生的皮毛,你若是能徒手剥下那一身皮毛,扛着同我一道回去,那你的命我愿意收下。”

此情此景,此狼此女,堪堪刁难人得甚。

可女孩那双红通通的眼睛,当场就亮了。

此后,女孩便随着白澜回了洛神殿,安心做人,安心习武。

再之后,整个洛神殿轰动。女孩一直都只有一个奴名,唤阿紫。这样一个奴婢般存在的女子,竟然在入教一年后,由白澜命下,开始学习明教的上乘武功。

教中人人免不了要啐一口唾沫,愤愤然道:“那奴婢不过是小姐看着可怜捡回来的,有甚么本事修炼那般的神功?莫不要没有自知之明,练得上了头,七窍流血而亡。”

然后又不约而同地默契相视一声冷笑,纷纷作鸟兽散。

而这个阿紫,似乎将一件事分得很明了。她这条命是白澜救的,即使让全天下都失望了,也万万不能叫白澜失了望。故她努力非常,这神功修炼得可谓是rì进斗升。才不过费了两个月,便功成出关。白澜大喜,将她提携进了织女族,且排名仅次于自己。诚然那时与她和白澜一比,织女族其他六位的武功着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于是乎,后来顺理成章,她改了一个名,唤紫冥。

至此之后,无人再敢唤她阿紫,也无人敢唤她一声紫冥。白澜唤她一声紫妹妹,格杉携教中余下数人唤她一声您老人家,以示尊意。

这委实是四海八荒如依听过的最没诚意的尊称。

“您老人家……”如依惧极,本想潸然泪下,一截手指已轻搁在她的睫毛上。仰面便是一张掩口娇笑的美靥。“若有空哭,还不如替我多照顾你们族长。”

是了,她极不易琢磨。有时,端着一张冷脸,拿捏着一丝冷笑,与白澜的冷艳不差分毫。有时,笑着一张脸,宛如江南河畔灼灼的chūn光。

她颔首,泪滴了一颗在大理石地面上。

“宏月呢?”紫冥着一汪浅笑,将她扶起身,望着一张苍白疲倦的脸,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掏出一条紫帕,轻轻在她鼻尖一点,她只觉雪莲浓香争先恐后涌入鼻孔,继而是软绵无力的四肢百骸。整个人似乎终于能呼吸了,清爽了许多。

她喃喃道:“在夜泽楼。”咽了口唾沫,携了点哭腔。“已经醉得好似死了一般……也许……他真的已经死了……”

紫衣女子却展开眉头,长长吐出一口气:“还会借酒消愁,怕是不容易死绝。”

如依怔了一下,忽地笑了,点了点头。

紫冥已噗嗤一声笑了伸出食指拢了拢她鬓边的碎发:“我等他复活等了几载,如今可算是等到了。果然人不经历情劫,只会杀人,还不如一具死尸。”

她蹙眉望着紫冥,忽然更加深刻地觉得她跟宏月的这八年果真是白跟了。

“叮!”他来不及回身,在电光火石之间身体已被贯穿,借着剑身上强大的内力,他整个人被钉在夜泽楼一面木墙上。

紫光流动的天茧剑,除了她,这世上怕是没有第二人可以使得如此惊人心魄。

他垂头抿唇低笑了一声,冰冷的的刀刃已然贴上他脖颈处的肌肤,刀身倒映出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庞。

“宏月,我听如依说,你似乎很想把自己醉死。”紫冥一脸柔笑,却语气冷然。就像是对于她的出现,宏月没有多大的惊讶。对于宏月那一张倦容,她亦没有半点吃惊含目。“不如,为师今rì送你一程?”

宏月没有开口,只是微微颔了颔首,似是准了她取他xìng命一事。

女子眼神渐渐凝聚:“你若是活得太无趣了,恰巧四境场那里一群死士也正闲得发慌。”她面上肌肉一动,笑得美轮美奂,垂首细细抠着指甲玩。“你也知道,殿中不养无用之人。于你,于他们,是同一个道理。”

男子一对棕眸却空洞得深不见底,只是淡淡然地看着地面。

“嚓。”只不过短短须臾,一道紫光就从胸口抽离,眼中一闪,紫衣女子已拂了拂两袖,转身走得毅然决然。

自此过后,紫衣女子乐此不疲地连来了三rì,每rì都一身不吭对自己徒弟便是飞身一剑,钉在木墙上。

然后,端出一张如水笑靥,细细欣赏他无光的双眸。

再然后,抛狠话,收剑走人。

剑刃一rìrì往心脏贴近,眼看着明rì再来走一趟便可一剑了结宏月的xìng命。

第三rì,被钉在木墙上只能垂头的棕衫男子,棕瞳里却沉沉浮浮起了一圈涟漪,一声低低的冷笑正对她心意:“徒弟明rì便前往四境场,替师傅收拾了那群吃白饭的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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