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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朴实的教育人》第五章 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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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会继续进行。上边的人先发言:“我捉摸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个挺合适人选,这人教过几年书哩,一肚子学问,子弟遍地都是。我特地把他请来了,与大伙见面,也许大伙都认识,可当面问问就晓得他的本领了。”说完,朝门外一招手:“仁义先生,请进!”

大家寻声望去,一个两鬓斑白蓄着八字胡须的干瘦老头迈着翰林步,慢条斯礼地走进来,他见了众人,行了一个九十度的躹躬礼:“诸位大人好!”自知说漏了嘴便改为:“诸位领导同志好!”待先生坐定后,石村长咳漱一声问:先生,解放前你在本地教过一年私塾,解放后的第一年还在花苗乡黄袍山、鸡罩山教了一阵子书吧?

仁义先生点头如捣蒜:“是,是,村长同志知道就好。”

石村长说:“我还知道,你在那里教书时作过许多对联。”仁义先生又点头:“对,对,乡亲们都很赞赏。”石村长带几分奚落的口吻说:“恐怕不全是赞赏吧。可有读书人批评过你呢。举例说,你曾写过这样的上联:黄袍山鸡罩山两脚奔忙一个仁义谁在眼。你的意思是作为自己是饱读诗书的老学究,竟派到这深山老林教书,岂不埋没了人才。现任乡长当时在花苗乡任文教助理,他回了这样的下联:老夫子教别字五谷不分千斤大米胀英雄。”

仁义先生顿时埋下头。上边的人说:“我不懂这话的意思。”石村长冷冷一笑:“简单地说,乡长是讽刺仁义先生学问高,怎么还教学生的别字呢。”上边的人分辩:“不可能。”石村长又是一声冷笑:“是乡长去年在我们组蹲点时亲口告诉我的,他说仁义先生教‘弄巧成拙’这成语时,把‘拙’字读成了‘出’是不是应了那句老话,读字读一边,不怕走上天,可真的上天了。一字之差离题万里呀。像你这样的先生能教好书吗?”

如果有地洞,仁义先生恨不得马上钻进去,他连招呼也没打,悻悻地溜出去了。一阵唏嘘之后,石村长从怀里掏出一张硬白纸往赵支书面前一推,说:“此人怎么样?”赵支书拿起硬白纸,折开一看,唸出声来:“经*评定,领导批准,王羽新女士被评为本区优秀教师,S市南区政府。”“原来是一张烫金奖状。”众人目光在奖状上停留了半晌。这奖状为何到了石村长家里?后来,听石婶说:一次,石婶特意到我家找剪鞋样的硬纸,因为她知道,只有我们读书人家里才有这种纸,当时我姐在家,姐听石婶一说,旋急找了起来,不经意间,她从木箱子里翻出了这东西,姐连看都没看就给石婶了。石婶从没见过,只知用它剪鞋样最合适,于是拿回家中。幸好被石村长发现,便将它藏起来。凭石村长当时的感觉,弄环了可惜,到时还给我就是了,想不到今天竟派上了用场。

有人问:“王羽新是谁?”石村长把我的情况略加渲染地说了一通,最后用锐利的目光扫了一下,见全场鸦鹊无声,便闪烁其词地说:“象这样一个有知识有经验的人恐怕在我村甚至全乡打灯笼火把也难找。”有人小声说:“条件确实不错,但女人当老师就怕吃不消。”

一直没机会发言的林妹妹,此刻呼地站起来,用责问的口吻说:“女人怎么啦?哪个不是女人生的养的?我过去在连云完小读书时,就有二名女老师教过我,她们的书教得挺好。再说,我堂嫂既会教书,又会唱会跳琴也拉得好,村里搞文化活动就需要她这样的人才呢。”

赵支书说:“就这么定了。”侧过脸对会计兼文书交待,赶快上报,待乡里批下后立即通知羽新同志上班。“同志”的称呼当时在城乡很流行,成了对自己队伍里人的代名词,所以赵支书第一次在人前背后称我为同志,我自然高兴。

石村长从乡里开会回来,径直来了我家,我眉眼都绽开了花。“快歇歇……”老良也笑脸相迎。石村长解开胸前钮扣,似乎还感到*,便从头上取下半旧草帽,边扇边说:“这鬼天气,秋分早过了,还这么热,真是反常。”喝了凉茶,他叫了一声妹子:“安排你当老师的事,大概石婶告诉了你吧!”

我点点头:“太感谢你了。”

石村长说:“会议期间我把村里的报告交给乡文教助理,还瞅空找了乡长,请他帮忙早点批下来,而且详细介绍了你的情况。乡长问是不是那个会织毛衣的女人?我说,乡长好记性,只见一面就记住她了。乡长顿了顿说,县里这次只给我乡拨二名国家教师指标,被乡中心小学拿走一个,剩下一个,十几村在争。我想乡长这话里有话呀。”

我惶然。老良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干脆把这件刚织好的毛衣送给她,也许事情就好办了。”我又凄然。这分明是拿我作商品交易嘛。过了一会,我才想通,事情到这一步也只好这么办了。谁叫我织毛衣时让他撞见,又谁叫你石村长当时许诺要我织毛衣送给他呢?我进里屋拿出毛衣递给石村长,说:“这衣原本送给你的,但为了打通关节,请你交给乡长。过些日子,我想办法再给你织一件。”

接过毛衣,石村长赞不绝口:“这是我今生今世看到的最美最珍贵的衣裳,有它不怕乡长不批。”临时出门时,他又补一句:“今晚送去,你们放心。”老良笑着说:“别人出三担谷我们还不买呢。”我眼睛里有两朵燃烧的火花在跳,沉浸在美好的憧憬中。

第三天上午落了几滴雨,轻飘飘的云彩在一阵小风吹过后已不见了丝毫踪影,人的感觉比昨日清爽了许多。我漫无目的地在晒谷坪上踱步。石村长领着一个身穿中山装的年轻人走过来。老远就响起他浑厚的男中音:“妹子,快过来,有人找你。”

立刻意识到有喜讯等着我,一下放松了绷了好几天的弦,快步迎上去。“找我?”石村长把我介绍给年轻人后,年轻人立即伸手跟我握了握,没等石村长开口,便作自我介绍:“我姓王,乡文教助理。”与我同一个姓,天下姓王的人可真不少,没想到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又遇上一个。同姓一家亲,顿时拉近了同他的差距。我感觉青年人在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可我不敢去迎他热情的目光,我说:“助理难得来,去我家坐坐吧。”

“不麻烦啦。”他直截了当地说:“这次来,是受乡长委派送任命通知给你的。”他打开一个不显眼的兰色公文包,从里面掏出一张公文纸递给我:“王老师,恭喜你,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他又是伸出手来,我正在聚精会神看那张任命书,竟忘了回应,等我回过神,他已收回那双汗涔涔的手,抛在裤兜里了,我只好窘迫的向他报以温柔一笑。他也大度对我笑了笑。

为表示刚才的失礼和不恭,我执意拉他进屋喝茶,可他却说:“不是别的,实在太忙。木树村几十号孩子正等新老师去上课哩,走吧,我和村长陪你去,和孩子们见面。”石村长提醒我回家换身衣服。我这才低头看身上一眼,笑了,道地的村姑打扮。石村长陪着王助理站在浓荫下闲聊。我立马进屋换上一件半新兰底白碎花褂和一条黑洋布裤,匆匆走出来。

石村长朝我全身上下睃巡一遍之后,打趣地对王助理说:“这般漂亮的老师,百里难挑,你说是不是?”王助理也两眼发光,连声附和:“是呀,是呀。”

木树村小学座落在二里外的雷公嘴,比我想象的要遭糕得多,与城里比落差不知有多大,这纯粹是一座土木结构的民宅,若不是大门上方写着校名,门前上空飘着国旗,你肯定不相信是一所呆着百多号孩子的学校呢。然而以后我在这里一呆就是十几个春秋,我的青春我的梦想都抛在这三尺讲台上了。

20分钟后,我们出现在学校狭小的办公室里。秋阳柔柔地把阴暗潮湿的屋子照亮,透过敝开的窗户,可以看见一个十来亩面积的*场,一群孩子正在*场上嬉戏。在我眼里,还有一颗梅树,已经很苍老了,也许是房主栽下的吧,那棵树走过春夏,仍旧枝繁叶茂,秋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待到漫天飞雪时,一定会绽放出或红或白的花朵。不由使我想起我故居围墙外那棵梅树,每到此时,枝条拔节疯长,叶片肥硕,泛着绿油油的光亮,下课钟声一响,孩子们聚集在树下做着他们喜欢的游戏,可时间一晃,已过去整整四年了,世事沧桑,世事难料啊……

久违了的上课铃声响起,我从回忆的路上折过来。在王助理、石村长和两位老师的簇拥下,走进四年级教室。教室里乱糟糟的,像一锅沸腾的水。他们一个个如久别重逢的亲人,一个劲地问这问那,嗓门竟然。不知是哪个孩子喊了一声:“老师来了!”另一个孩子说:“是个女的。”声音高而尖锐。

“同学们!静一静。”王助理重重地咳嗽一声,抬起这张白净的脸,*着惯用的学生腔朗声说:“今天,上级给你们派来一位学识渊博、经验丰富的老师,她芳名叫王羽新,王老师虽是女性,但巾帼不让须眉,我们相信,凭她的聪明才干和智慧,一定会教育出祖国的栋梁之才。”石村长大喊:“鼓掌!”自己带头把手拍得震天响,可是响应的人并不多,只稀稀拉拉响了几声。那是他无法容忍的,这些孩子太无理,太不听长辈的话,太不尊重上级了,想发作骂几句然而看见我的微笑,他便噎住了,只好气呼呼地退到一旁。

我夹着书本手执教鞭,轻盈地走上讲台,习惯地用柔和而炽热的目光往全场一扫:“同学们好!”“老师好!”宏亮整齐的童音在教室里响起。我找回了自信,找回了阔别四年的那份情感。孩子们用饥渴的目光注视着我,张耳听我讲第一堂课。

下课了,孩子们呼啦啦地上来把我围住了。“老师您讲得真好。”“我这道题做得对吗?”“语算唱歌课都是您教吗?”我看到他们眼中闪过一丝丝惊喜。王助理带着满意的微笑向我告别,我主动伸出手来与他握一握:“谢谢你的关心。”他说:“不错。今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我笑着说:“请继续关照。”

我肚子又显出露水了,在同事和邻居的眼中一天一天大起来。常常*它,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这孩子会是什么样子——象我还是象他爸?是男孩还是女孩?据说上半年生的孩子聪明,这孩子正好在四、五月间降生。这时,我便显出沉迷的样子,显出一脸的温柔。

那天放了晚学,我就感到不对劲了,肚子有点痛,用手捂着,微微弯腰慢腾腾地走,生怕拌倒发生意外。还好,顺利挪到了家。老良蹲在灶膛前用衣狠命地扇火,火苗就往里窜,稍一停下,火苗又往外窜,浓烟灌满屋子,火光映得他的脸像残阳一样血红。

我被烟呛出了泪水,吼道:“一个大男人连火也烧不好,想呛死我是不是?”老良也不客气地回应:“一日三餐你只吃现成的,哪来这么大的脾气?”“还说是当家的,你当什么家?平日连干柴也不准备,临时才弄来湿柴烧,搞得乌烟瘴气的。”“难道你不晓得这些天下连雨,我去哪里弄干柴?”我捂着眼睛冲出屋子,立在天井里,心里烦透了,无助的泪水淌到腮邦。堂弟媳扭着屁股走过来,一脸的喜悦说:“快要生了。”她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汗。

我以为她在说我呢,于是摇头:“没这么快。”

“我看见伸出了两条小腿,母牛躺在草堆上痛苦地哼着,一副可怜的样子。”“你不在那儿照料,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人生崽我全然不在乎,还当过几回接生婆,可猪呀牛呀生崽我听不得那惨叫声,怕得要命。眼下你堂弟守在那儿呢。”

我似乎看到了那悲壮的生产场面,眼前就闪出一片惨红,连想到自己即将临盆,心潮起伏难平。不一会,我感到肚子又痛起来,而且比前痛得更厉害就象那次流产时那样,想起都后怕。“怎么,不舒服?”堂弟媳急忙问。她一把扶住我往屋里走,对正在炒菜的老良说:“哥你瞎忙什么呀?妹子兴许要生啦。”老良惊讶地说:“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说生就要生了?”他跑过来,与堂弟媳一起架着我,走进里屋,我双手抓住床沿,慢慢爬到床上。开始,我还想忍一忍,可这怎么忍得住呢?我叫起来,而且叫得那么尖厉,尖厉得象把刀子,不是从嘴里,而是从喉咙里直飞出来。

尖锐的叫声使老良大惊失色。他正在煎堂弟媳刚才送来的豆腐,想给我吃下好提神,当我叫起来时,锅铲便从他手上滑落下去。他并没听见锅铲砸在地上的呛当声,急忙奔过来。堂弟媳坐在床边,轻轻地拍我的肩膀,象哄小孩子似安慰我别急别担心,安静地睡一觉,会平平安安生下来的。其实她比我更紧张,脸色煞白,汗珠直冒。老良为我拿过脉后,心情放松了,说:“一切正常。”我听后没有了后怕,没有了哆嗦,好像胀痛也减轻了许多。

月色朦胧。不少好心邻居相继跑来,站在紧闭着的房门外,焦急地等待。还有一些孩子其中不乏我的学生,他们好奇地吊在窗户上,抬头往屋内窥视。老良喝道:“凑什么热闹?小心打断你们的狗腿!”孩子们一哄而散。忽然,堂弟媳记起了什么,埋怨起来:“哥,你看,这么大的事,怎么一点准备都没有呢……嗨!”

老良摊开双手说:同志,你这话把我弄糊涂了,生孩子还要准备什么呀?堂弟媳数落开了:“快烧热水,准备一把剪刀,一个木盆,还有尿布……”老良才恍然大悟,诙谐地说:“我又没生过孩子,怎么知道呀?好,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一切按你说的办。”不一会,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堂弟媳又吩咐老良去请石婶,这是以防万一,因为石婶是个能干的接生婆,她有一二十年的接生史,凡经她手的,成功率高。老良大步流星地去了。

夜半时分,上弦月隐去。在一盏草帽灯的映照下,屋子里立刻明亮起来。堂弟媳搂住我的身子,石婶熟练地几揉几搓,我大叫一声,嘿,一团红嘟嘟的嫩肉从身下脱落下来。顿时,哇地传来婴儿的哭声,这哭声就象一支美妙绝伦的乐曲,在我心中回荡。

“恭喜你当爸爸了,是个带把的呢”石婶边为婴儿洗身子,边抬眼笑着对老良说。“也恭喜石婶你做叔奶奶啦。”老良的眼睛笑成一条缝,急忙奔过来,要看孩子的小雀儿。“不行,哥,还没裹好呢,急什么你?”堂弟媳说完便低下头细心地为孩子包尿片。“啊,我有儿子了!”老良嚷着,喜泪汩汩地流,壮实的*一起一落。谁都懂得他此时的心情,——想儿子想疯了,谁也没去责备他的失态。

刷白的灯光照着一张张困倦而又兴奋的脸。到底是石婶想得周全,她吩咐老良道:“一、赶紧去学堂为妹子请产假。二、打电话叫你姐来照管家务。三、妹子身子虚弱,多弄补品给她吃。”“放心吧,一定办到!”他习惯地举起右手行了个军礼,把我们逗笑了。

五月十一,孩子生下一个月,按乡下习俗,我家办满月酒。原计划摆三桌酒席,把底手亲戚和帮过忙的石村长夫妇请来,一来热闹一下,二来也表示还情。可快到开饭时,来客越聚越多,连我的同事、村干部和老良那很少谋面的同学战友都来了,足足开了八桌,闹嚷嚷的,堂屋里热气腾腾就象煮了一锅翻滚的饺子。荤菜不够,连老爸和堂弟媳家几只生蛋的母鸡也捉来杀了。老爸倒不心疼,捋着胡须说:“人家看得起才来,是我们的荣耀,莫讲两只母鸡,就是割我身上的肉也情愿。”

姐和堂弟媳在厨房里忙着,蓝烟袅袅,浓浓的香味装满整个屋子。姐往灶膛里塞把柴,对老良说:“再没客来了吧?”老良道:“听老石说,乡长今上午来察看我们组的禾苗研究筹备现场会事宜。”

说话间,屋子外面的狗叫起来,还叫得挺凶的,一定遇到陌生人了。老良走到晒谷坪里,喝住狗的吠叫。大门外站着一个中年妇女,脸上惨白,那不像健康人的颜色,长长的头发有些参差,披散着,这与年龄不相符,且不是正常人的发式,有些不正常。她的衣服还整洁,但很破旧,人长得不难看。左手提个小布袋,右手拿着一只大瓷碗。

她问:“王老师家是这里吗?”老良不耐烦他反问道:“你找她干啥?”她压低声音说:“给她送恭喜。”老良吼道:“什么送恭喜,分明来要饭!你走!”姐听到外面吵嚷嚷的声音,急忙跑出去一看,便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她把老良拉到一边咐在他耳边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家里来了这么多客人,怎能生气呢,你该高高兴兴才是,再说人家讨饭,也是万不得已的事。

老良默默地走了,女人随姐进屋。我头上包着头巾,抱着孩子踱出来。女人一见孩子,异常高兴,眼里绽出激动的火花,俯身就要往孩子嫩脸上亲,姐瞪她一眼。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嘴里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看得出她年轻时一定很俊。我盛了一碗白米饭,还夹了几片肉递给她。她三口两口就把饭菜*了,撩起起衣角抹了,嘴里还在哒巴着,仿佛一年半载没吃过东西。这样子,实在可怜。我又给她装了满满一碗,夹的菜比第一次还多,鱼呀肉呀在饭上堆了尖。

她感激地跪下,给我叨了一个响头,含着泪说:“王老师真是好人。”我忙把她扶起来:“千万别这样,其实我和你一样都是苦命人。”她坐在门边凳子上,边吃边淌泪。

老爸见了,笑容就僵在脸上的褶子里,我叫他坐,他冷冷地用鼻子哼一声,走了。

我每天给孩子喂奶,换尿布,有时便在我姐的帮助下给孩子洗澡。一天洗两次,从未间断,这是老良叫我这样做的,他说,婴儿的澡洗得勤,不光皮肤好,而且能促进血液循环,长得快。我奶水很足。很足的奶水常常让我感到一种隐隐的胀痛。而只有孩子那小小的却显得有力的嘴巴,才使我轻松起来,会让我感到心花怒放的舒畅。作为女人,我深深地体会到了这种天伦的幸福,同时也感觉到拉大一个孩子是多么的不易,付出的艰辛是非同常人所能想像到的。

我在家呆了30天,又上了35天班,学校放了暑假。因为姐帮着做家务,我才有空串串门,看了堂弟媳和几个家长,回家路过石婶家,便进去和石婶聊聊,敲了几下门,什么声音都没有。我扭屁股就走,石婶乐颠颠跑过来,大声向我打招呼:“妹子好久没来啦,也不进去坐坐?”进屋。我屁股还冒落座,她把孩子从我怀里抢过去,孩子哇哇地哭起来,任你怎么拍呀,亲呀,哄呀,小东西仍哭个不止,石婶问我:“是不是认生呀?”

“不。最近几天他都是这样子,即使我奶他,他一边吃一边哭,而且含几口便不吃了。尤其在晚上,吵得我难以入眠,烦透了。”

“是不是有病?让石示看看啦。”“他看过几回了,总说没问题。昨晚,姐还弄了土方子灌给孩子吃了,也不顶用。”

孩子仍在我怀里撒泼,一双小手不停地划,连嗓子都沙哑了,仔细一看孩子瘦了许多,我揪心的痛。“别急。给孩子扯干爹吧,可保小东西平平安安。”石婶见我心存疑虑,默不作声,又说:“村里许多孩子从小生病,说也怪,一扯干爹,病立马就好了,不信,你试试。”

回到家,我把石婶的话一讲,老良沉默着,一副严肃的样子,半晌,他摆手,叫我不要瞎说。姐却非常赞同石婶的提议,瞪起眼睛喝住老良,叫他不要多嘴,还说:“孩子整天整夜哭闹不休,不想办法治,会出大事的,常说自己医术高,怎么连自家孩子的病也治不好。”

老良满脸委屈:“这是封建迷信,我历来就不信。”

我姐一听火了:“你知道你石示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吗?还不是小时候你尽闹病,老爸在牛皮洞阴古怪锣鼓大神面前,宰雄鸡,烧香纸,磕头问卦为你拜石干爹,取下石示这名字,打那,你的病便好了。既然你不信迷信,四十多年过去了你这名字为什么一直不改呢?”边说边拿眼睛盯他。老良不自然地避开那目光,叹口气说:随你们的便吧,我再不放半个屁。姐的脸上挂着自豪和微笑。

凌晨三四点钟,四周没有一点亮光,眼前一片黑暗,姐凭感觉走了一段路,接着停下来,倚路旁的那棵大杨树歇口气,继续摸索着前行,天边渐渐露出了曙色,她沿水渠走十几步,到了十字路口。泥沙铺就的路面平整,两旁的水沟里长满密密匝匝的青草。热闹的小黄花铺在上面。她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惬意极了,从竹篮里拿出“三牲。”几片熟肉,半条炸熟了的鱼和一个盐茶蛋。分别装入三个小碟里,接着筛杯酒,一并摆在路口正中央,点燃三柱香插在地上。然后,她合着双手,跪在尘埃,虔诚地向神明祷告:“我家刚满月的婴儿,日夜不安,啼哭不止,一望神明保佑,为他消灾解厄,二望神明指引为他拜个干爹。”言毕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颤巍巍站起来,拍干腿上的泥尘,静静地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往四周看了又看,没见一个人影,心里焦急起来。晚上本来睡得不踏实。加上起得太早,蹲在地上打盹。“呼哧呼哧”的声音把她惊醒,睁眼一看,糟了,一只大花狗正有滋有味地吃着碟子里的供品,姐气得不行,大声骂道:“这发瘟的东西,瞎了眼,你怎么能吃?”大花狗只抬头瞄了姐一眼,毫无惧色,仍在继续品尝。姐急了,连忙脱下一只鞋子甩过去,大花狗吠了一声,才恋恋不舍地离去。姐收拾完残局,沮丧地回到屋里。我早就起床了,上半夜被孩子折腾得没眨眼皮,下半夜刚睡着被姐开门声惊醒,仅管她不是故意的。后来,怎么强迫自己睡,都无济于事。姐全身沾满露水,她绷着脸径直走到木柜前换衣服。我知道事情办得不顺利,便没有立即问她为何没领露水干爹回来,自己却被露水淋得焦湿了。姐换完衣服,坐在餐桌前拿着筷子却没有夹菜扒饭。“姐,快吃吧,饭菜都凉了。”我提醒她。过了片刻,姐终于发话了:“等了一早晨,一个鬼虾都没见?”“是不是去得太早?人家还没起床呢!”“不,之所以拜雾水干爹,就要格外早,在起雾水的时候。”姐说。

“未必连兔子呀,狗呀都没碰到?”我怎么提出这么个离奇古怪的问题?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这问题还是有依据的。平素,当我赶早去乡里或教联组开会时,就在十字门口碰见过窜到路边墈边吃雾水草的野兔。一次,有只兔子从我脚下溜过,差点被我逮个正着,尤其是那些馋嘴的狗,一早就东窜西跑,路头路尾经常碰到,并非奇事。

姐听我这么一问,愣了一下,只好如实说了那只倒霉的大花狗馋嘴的事。莞尔,她淡淡地一笑,又像作解释又像是安慰我:“今年是狗年,碰到狗,倒吉祥。妹子你应该知道‘天狗食月’的故事,说明狗是神仙,连那么大的月亮都能一口吞下去,我们凡人哪能跟它相比啊。”我笑笑:“那就认狗作孩子的干爹算了。”

姐收敛笑容认真地说:“玩笑归玩笑,可不能当真,倘若弟弟知道了,岂不埋怨我办事不力吗?但不管怎么样,今天没碰到,还有明天,明天碰不到,还有后天……”她固执地表示扛下去的态度。我还能说甚么呢。

当晚,一场大雨突然不期而至,哗哗的雨声仿佛千军万马呼啸着奔腾着,所到之处,万物酣畅。我一动不动地听雨,孩子吵了半宿在摇窝里睡着了,身边是老良的一个轮廓,伴以熟睡的声息。心想,这样的大雨,姐不会盲目行动的。可是,到天刚放亮时,雨停了。屋子里立马响起低微的脚步声,旋急一条黑影闪了出去……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大花狗窜过来,对我说了声:“汪。”我一脸的疑惑:未必又碰上了狗,难道真的是命,我气得把大花狗踢了一脚,大花狗骂了声“汪”,逃走了。旋急姐进了屋,后面跟着一个中年女人,女人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布袋,衣袖上穿了一根红线,脸上潮红,显然是喝过了供酒的。我已明白了几分,便拉着姐进厨房,小声问:“怎么是女人?”姐说:“也许是神明安排,不可改变的,女人就女人,结拜个干娘吧。”我无言以对。怀里的孩子早被狗叫声吵醒,仍旧哭个不停。

女人露出温柔的微笑和一排白白的牙齿,走近我,轻声说:“来,我抱抱。”她接过襁褓,轻轻的拍着哼起一首不知名的摇篮曲:“小宝宝呀不要吵,不要闹,好好睡呀,赏你一个金元宝。”说也怪,经她几下拍几声哼,小崽子不哭了,竟哈哈地笑起来,还伸出一双嫩白的小手舞之蹈之之后,在女人脸上唇上*。这简直是奇迹!我作为他的亲生母亲还没享受过他如此礼遇和亲热呢,难道真的和她有缘份?

姐乐了,我释然了。孩子玩了半个钟头,安静地睡着了,那淡淡的小酒窝里还盛着笑。女人从头上揭下印花布,露出一头灰黑的头发,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本来面目:“你不是三个月前来过我家吗?”

女人很快认出了我:“是的,你真是好人啦,那天我肚子撑破了。”

难为她还记住了孩子满月那天的两碗肉饭,酷似韩信不忘一饭之恩。更难得今天的巧遇。女人在怀里掏什么,但大布褂上是古式的布扣,一时解不开,费了好大功夫终于掏出来了,是一棒红枣,枣大而红。我想,这地方不产红枣,她从哪里弄来的,很稀罕呢,一时疑惑不解。女人把红枣给我,她说这是迟到的祝贺,你早生贵子。过了一会,她又将布袋递给我:“算见面礼。”

我捏了捏布袋,至少有五六斤米。我说:“你得来不易,我怎能够收?是你一家人几天的口粮哩。”

姐接过话茬:“这米不同寻常,很难弄到,往常别人家孩子生病,要从百户人家里才能化到,所以称为百家米,孩子吃了百家米可消灾解厄。妹子就收下吧。是孩子干妈一份心,一份情呀。”女人说:“每天早中晚用小瓦罐煮,加少许盐,再打一个鸡蛋,孩子不仅爱吃,营养也好。你不妨试试。”

饭后,我拿出一段家机布和十个红鸡蛋送给女人,女人千恩万谢:“这里曾是我的家,我会常常来看孩子的。”说完,她脸上挤出一丝尴尬的笑。

这时,姐拿眼定定地盯着女人,仿佛要从女人身上看出什么道道来。她还伸手捏去粘女人肩头的一截白棉线头。女人走远,姐还站在那里发愣。姐突然就击掌叫道:“想起了,想起来了!”我吓了一跳。“这女人就是——”她喃喃地说。“是谁?姐你快说呀。”“不过,你不必多心。她是弟弟以前的老婆,离开这里已二十多年了,他俩结婚时,我已嫁人,只跟她见过一两次面。弟弟和她性格不相合,加上又是父母一手包办,弟弟对此大为不满,于是婚后半个月便赌气投军去了,一去多年没回来。从此她守着空房,还遭人家白眼,指责她逼走了丈夫。十个月后她生了一个儿子……”

“儿子?象不象黄石示?”

“她儿子满月那天我来喝酒,此时她人瘦得很,但孩子胖乎乎的,那鼻子,那眉眼和弟弟是一个窑里出来的。”“那后来呢?”“满月不久,她带孩子跟着后来的情夫逃进山里,我爸多次寻找,都没找到。”

“既然孩子是老良的嫡脉,现在已长大*,他应该认祖归宗才是。”我唏嘘不已。

“女人私奔后,日子过得很糟糕,她丈夫是个鸦片鬼,青年力壮时在我们屋场为地主老财当长工,偷偷染上了抽大烟。回老家后,把仅有的一点祖业都‘抽’光了,女人接连生下一男一女,因养不活,那狠心的丈夫背着她将三四岁的养子也就是我弟的亲生孩子卖给康洲城里的人贩子,换钱维持生计和供自己卖烟抽。听说,人贩子又转手卖到南方很远的地方去了。”

南方?我忽然想起了福来。难道世上的事真有这么巧?我全身忍不住一阵颤索。

姐又陷入了沉思。片刻,她抬起泪眼说:“这女人真是命苦呀!如今竟落得这般地步。你孩子办满月酒时,我看到她,就觉得似曾相识,弟弟欲将她赶走,被我阻住。可能弟弟认出她了,因他对往事怀有李见,加上怕你知道过去他俩之间的恩恩怨怨,面子上过不去。弄不好会打扰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没认出她则更好,彼此可相安无事。但不管怎样,由于上苍安排,两次和她巧遇,是好事不是坏事。全是为了我们黄家的根啊。”

我磊磊落落地说:“同是天下沦落人,相煎何太急。姐你放心,我很同情这女人。既然我们和她结下了干亲,我和孩子还有老良就不要怠慢她,尊重她的人格,和她保持来往。”姐说:“妹子是深明大义的人,所以我才讲给你听。不过,暂不要告诉弟弟,我知道他的脾气,恐怕他一时接受不了。”

我狠心给孩子断了奶,为的是让我能集中精力搞教学,当然还有另一种因素在里头,照孩子干妈说的,罐子饭的营养比奶水不差。刚断奶时,孩子经历了一个痛苦过程。开头,他总是咬住不放,姐告诉我一个绝妙办法,将捣碎的丝瓜叶汁搽到上,孩子一含全是苦味,他放弃了那曾经一向能给予他安慰和美味的,他将它像吐核桃壳一样吐了出来,随之很快把头一歪,不再愿意看那讨厌的东西了。这一招真灵,我如获大赦般地喘了一口气。我一门心思扑到工作上,所任的四年级语数课,全班30名学生,有12名以高分进乡高小,升学率比上年翻了三番,成为全乡十七所初小之冠,在山乡引起不小的轰动。取经的同行接而踵至,一时间,竟弄得我疲于应付起来。名声一大,这对我的顶头上司——校临时负责人——赵石虎,无疑是当头一棒。早已谢顶的赵石虎年过半百,是位具有25年教龄的“名师”。去年他教的四年级语算,升学考试学生成绩不赖,有5名升学,在木树村算是破了记录的。而今,却被我这个*半生半熟土话(其实我讲的标准普通话)的外地女人压住,以翻三番的成绩远远将他抛在后头,他死也不服,三头两头往房侄赵支书家里跑,无中生有捏造理由想把我赶走。赵支书劝他男人别与女人斗。你是老教师拿出真本事来,再教四年级,明年考更多的伢子进高小,不就压过那女人了。这样一激将,他改变了主意,于是在分课会上,他接手了原来由我执教的那个班。将我降了*。他说,王老师擅长带一年级伢子。

好个“擅长”,姓赵的既要当又要立牌坊。我只好忍气吞声,另起炉灶,当起娃娃头来。

青春,因奋斗而美丽。我不能背被降级的包袱,而丧失工作热情,趁自己还很年轻,多做点事,让人家瞧瞧我究竟是英雄还是狗熊?可是刚开学就碰上难题。我拿着报到册对着学生的名字翻了翻。怎么一年级教室里全坐着青一色剃光头、剪平头的男生?戴着眼镜也找不到一个蓄长发、扎辫子的女孩?林妹妹说,这穷地方女生入学率历来就低。山里人生活苦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是轻视女孩的封建思想作怪。还有一点,就是上年遭受百年不遇的旱灾,粮食减产,大人认为女孩子做事诚实,让她们在家打猪草,捡柴火,比读书划得来。这两方面原因又都与家长文化素质太低有着密切的关系。

我说:你说的道理都很正确,见解也很深刻,可是这么重要的问题村支两委和学校为什么不抓一下呢?

林妹妹说:“嫂,你是去年才进学校的,有些情况不大清楚。其实支书、村长过去也抓过,比如在党员、群众会上动员家长把女孩全部送到学校来,最少要让她们读完高小。学校老师也到过一些农家做过工作,效果不大,尤其是女孩子拉也拉不到学校来,碰钉子后,老师就泄了气,他们认为女孩入不入学与自己关系不大,反正工资照拿。”

我说:“这怎么行呢?当领导的光在会上喊一喊,做老师的只下去跑一跑,这些表面工作不解决实际问题。路是人走出来的。能不能请你配合一下,每天的广播加上动员女孩上学的内容,重点帮助家长解除重男轻女的思想疙瘩,宣传女孩上学的好处。另外,组织团员青年编些这方面内容的文艺节目到人口集中的地方演唱。我呢,多花点时间上门劝学,争取多动员一些女孩上学。”林妹妹笑着说:“这办法好。不信东风唤不回。”

夕阳西下,我走在崎岖的小路上。小路右边是一面水草丰盛的山坡,一个女孩蹲在那里寻猪草。我说:“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天快黑了,还在忙呀?”女孩直起身来,我才看清她的面目,脸庞芳芳的,被山风熏得漆黑。她说:“我叫芳芳,娘叫我每天上午抓一筐松针,下午打两篮猪草,已打一篮送回家了,这篮还差一半呢。”

“我来帮你。”言毕,我卷起裤脚爬上山坡,打起猪草来:“你今年多大了?家里还有什么人?你怎么没去上学呢?”芳芳说:“我九岁了。家里有我爸我娘和只比我大一点点的双胞胎姐姐,姐姐叫团团。还有一个13岁的哥哥,去年考上高小。我爸说,女儿是草鸡命,草鸡成不了凤,女孩子读了书没用,反正长大了要嫁人的。”听她这么一说我气不打一处来:“你爸怎么能这样说呢?难道女孩天生是做文盲的命,你想不想读书呢?”芳芳眼里涌出:连做梦都想读书。我说,别急,打完了猪草,我同你一道回家,跟你爸妈说去。

芳芳抹一下眼框:“老师,你真好。”当她抓起最后一把猪草装进竹蓝时,我一看惊叫起来:“孩子,这里面有好多好多药材呢。”

芳芳瞪着眼往竹篮里瞧了瞧,说:“药材?没有呀。”我立即从中挑了几棵拿在手里告诉她:“这棵是鱼腥草,这是车前草,透骨草等,都是治病的上等中草药,尤其是这丹参……”我自言自语:“丹参,过去是踏尽铁鞋无觅处,而今可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老师您在说什么呀?我不懂。”“你年纪小当然懂不了那么多。我是说丹参这味药很金贵,其它地方很难采到。如今却被你扔进篮子做猪草岂不可惜?药铺都以高价收购哩。”

芳芳的眼睛瞪得芳芳,脸上绽开了笑:“这样的药材我们这里普山普岭都有,太好了,我以后多采换钱来读书。”“多聪明的孩子。”我从她的眼神里进一步读懂了山里孩子对求学的渴望。

芳芳领我一同走进她家。她妈正在煮晚饭,一见芳芳便大声骂道:“你这*,*到哪里玩去了?一篮子猪草弄到天黑才回来!”她见我站在旁边,不好意思笑了笑说:“王老师来了,我那鬼妹子也不跟我说一声。”她妈我早认识,她大儿子就是在我教的那班里升高小的,我曾来这儿作过家访。女人一见如故,和我拉起柴米油盐,我很快切入主题,按事先想好的说词将赵支书在群众会上讲的再穷再苦也让女孩上学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不想没有产生预期效果,倒让她抢白一顿:“王老师你尽说酸话不嫌牙痛,我们能跟当支书的比吗?人家斗谷田里夜夜黄(有固定收入)当然送得起女儿读书,而我们家五口人过活,靠肩挑背驼,也挣不了几个子儿。她爸得了痨病,咳咳吐吐,负不了重,更何况大儿子上高小,欠了债。你要我两个女儿上学又是书费又是杂费你帮我出吗?”

我差点被噎住。猛然脑子忽悠了一下,说:“可以。只要你两个孩子一起上学。”女人见我答应得这么爽快,她便改了口:“让芳芳去吧,团团做事比妹妹诚实,留下团团做我的帮手。”我卟哧一笑:“刚才说得好好的,两个女儿上学,嫂子怎么变了卦。当然我很理解你们家的困难,要不先让芳芳进校,我准备办个业余扫盲班,团团白天在家做事,晚上扫盲班,行不行?”立马掏出一张钞票给女人:“给芳芳付学费。”女人再三推迟,说:“我内心实在不想送孩子上学,之所以这么说是将你军的。”我说:这钱先垫着,到时我有办法抵。不信,你问芳芳就知道了。女人一脸狐疑又是看看我又是看看芳芳,始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芳芳拉着她娘的手,说:我们这里遍地都有中草药,王老师刚才教我识别了好几种,她的意思让我们这些家庭困难的女孩课余采中草药去卖,卖了钱交学费。我说:到时我与中药铺老板联系,由我出面代收,然后聚集打包统一送去。女人便答应了。

芳芳是第一个进我们班的女生。经林妹妹在广播中一宣传,引起不小的震动。接下来的十多个夜晚,我穿梭于三个屋场,走访了十多户人家,终于把11名女孩请到了学校。这样,我们班学生由28一下猛增到39,把教室挤得拍满,另外,还为其他年级动员了5名中途辍学的女孩重新返校。有个名叫聪聪的女孩,今年九岁半,名字很好听。因她两三岁时得了乙型脑膜炎,虽经治疗,还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反应迟钝,口齿有些不清,教生字其他孩子一两遍就会了,教她十来遍,她还是记不住,实在是名不符实呀。一次,她上厕所还闹了个笑话。下课铃声响过,聪聪搂着裤子一头扎进男厕所。一些调皮的男孩骂她:“神经有毛病,不要脸!”有的干脆喊她“脑膜炎”还打了她一耳光。聪聪满脸通红,哭得一塌糊涂。四年级的女班长很同情她的遭遇,向我告状:“聪聪的脑子是有点毛病,但她还小又不是故意这样做的,他们男孩凭什么骂人打人,太欺侮我们女同胞了。老师你得管一管教训教训他们。”

是得好好管管。可我一想,怎么去管呀?这些男孩大多数是别个班上的,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哩。我只好将这一情况告诉赵老师,请他在全校学生会上讲讲。可赵老师用责备的语气说:“谁叫你把这样的残废儿童弄来的?岂不是把挂在墙上的葫芦取到自己脖子上——自作自受吗?这种事怎么叫我对全校同学讲?”他说得唾沫飞扬。

我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回到教室,向本班同学解释,教育大家关心爱护聪聪,要象自己的亲姐姐亲妹妹那样。课余,把她叫到办公室,趁机会教她学男女厕所四个字。开头,她怎么也记不住,我便画男女头像,头像下面分别与上男女两字,有时干脆护送她上厕所,还特地绘制了一套识字卡片,贴在她桌子上,装进她的口袋里,一天一换或二天一换,逐渐提高她掌握生字的能力。

后来,我摸索了一套形象教学的科学方法。

星期天下午,我坐在屋里,批改完桌上那一大叠语算作业。窗外下着小雨,淅淅沥沥,象一首小诗,又象一支动听的小曲。猛然间,天空乌云密布,远处一声闷雷炸响,不由使我心里一震,从梦幻中惊醒。旋急从房门边拿起斗笠准备出门。

“你疯哒?快下大雨了,还去哪里?”老良一边给孩子喂饭,一边埋怨我。“去一趟学校,很快就回。”我答应一声,拔腿就往外跑。刚赶到学校,累得我像泄了气的皮球,已经没有力量张扬了。幸好这块地方的雨还下得不大,不然晒在*场上的中草药材全都报废了。等天晴了,再晒一两个太阳,就可送往药铺。我来不及多想,急忙收拢、打捆,朝教室里搬。打扫完毕后,忽而又想起,学校后面那块菜地,是我带领几个年龄稍大的孩子,利用节假日,开垦出来的,菜地里全种上了蔬菜,如今已满眼青葱翠绿,有的菜可以尝新了。菜地,在孩子们的心目中,是八仙手中的宝葫芦,一年四季多变,忽而由绿变黄,忽而由黄变红,忽而由红变紫,真乃变幻莫测。上自然课时,我告诉他们这是人的力量,大自然的神功,只有多学知识将来才能更好地改造大自然。我抬头看看天空,乌云越聚越密,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得抓紧时间把那两畦刚出土的反秋白菜苗盖上,否则弱小的苗子全部毁于一旦。我立即进厨房,拿柴刀别在腰间,爬到高墈上割了一捆青草,又到后山砍了小竹。林妹妹正好从这里经过,我喊住她,她拖着一路风尘赶紧停住脚步,疲惫却乐意地作我的帮手,我俩七手八脚地扎起篾架子来。

“王老师!”我听到一声低唤,声音很细小,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不用回头我就知道来人是谁了:“芳芳!”因为她的声音我太熟悉了。芳芳挽着两只草篮已站在我身后。我侧脸扫她一眼:“你来得好,正愁没人帮忙呢。”“快下暴雨了,我耽心毁坏菜苗,便特地绕到这儿来。”芳芳眨巴着大眼说。“你是个蛮有心计蛮懂事的孩子!”我夸奖了她一句,便吩咐道:“这么长这么宽的地,覆盖的草可能不够,你赶紧到地墈上再割几把草来。要小心,别摔跤。”“我这儿有几把刚割来的青草,正好用上。”芳芳说。

“怎么行?这草是喂牛的呀!你爸会揍你的。”“我不怕。”

费了好大一阵功夫,终于把菜苗全都盖好了。眨眼间,滂沱大雨直下。我大喊:“快,进学校躲雨!”

林妹妹站在屋檐下,“扑哧”地笑了:“嫂你真有预见性,要是晚动手一刻,我们还有你的试验菜苗全都泡汤了。”

我瞥她一眼:“亏你还有心思笑,这天气再不晴孩子们采来的大堆药材会霉烂变质的。这都是到了手的财呀!”

林妹妹说:“这世上我觉得笑比哭好。哪像你一天到晚总是奔波劳碌。你急什么呀?说不定明天就会晴。因为你心肠好,心肠好的人会感动天地的。”

透过天井看苍穹,仍是灰蒙蒙的,根本没有一丝停息的迹象。与其这样呆呆地站着,不如找点事做。我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凉风扑来,大雨吸尽了仲秋的热气。我把书报推到林妹妹面前:“随便翻翻吧。”转身对拿小人书的芳芳说:“你先看看。下周开故事会,你好好准备一下,给同学们讲一讲。”

芳芳显出很激动的样子,刷刷地翻着书页。

见她俩都有了事做,我才安下心来做自己心仪已久的事。将早已准备好的马粪纸制成大小不等的卡片,摊到桌上,用毛笔分别在上面写着多种蔬菜名字。林妹妹埋头看一份杂志,开头挺认真,可是看着看着,就打起瞌睡来了,我没去惊动她,或许这晌家务和工作太忙,冒好好休息,抓住这片刻时光补充一下睡眠,或许因为那些枯燥干巴不痛不痒的文字,实在难以看下去。我抬眼看看一声不吭的芳芳,她仍然那地投入,一本二三十页的小人书,至少翻过二三遍了,我能感觉到这孩子从里边找到了乐趣和力量。我侧了侧身子小声问:“好看吗?有什么感想和收获?”

芳芳先是“嘿”一声,伸个懒腰高兴地说:“真好看,王老师,其实入学前我就从我哥那儿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字,加上这两个月你又教会了许多的新字生词。因此这书我基本能看懂。体会嘛,说不全。”

我鼓励她:你不妨说给老师听听。芳芳想了想说:我觉得孙猴子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他不仅力气大,而且眼睛很厉害,那害人的白骨精被他一眼就看穿了。他打死白骨精是为人民除害呢!我点了点头:说得对。我们的小班长真不错。

芳芳凑过来,看了看卡片,说:“王老师的字写得真好。”她竟无师自通地鼓起掌来。掌声把林妹妹惊醒,她打了个哈欠,瞪着一双惺松的睡眼责问芳芳:“你这鬼丫头冒疯啦?凭白无故拍什么巴掌?”芳芳扮了个怪相。雨往了,一轮皎洁的下弦月从东山升起。想不到一个下午就这么快过去了。我喉干舌苦,跑到屋后一眼水井前,俯*子去喝水,月亮在井里晃动。

这天的课安排得特别紧。上午三节语算习字课都是由我上,下午两节本是赵老师的体育和政治课,可临到响了预备钟,赵老师托人带来口信,说他偶染风寒告假半天,我只得顶班。孩子们早已齐刷刷地站在*坪上,等体育老师来,带他们做广播*或大步走、正步走或跑步走,其实他们早就厌烦了这种一以贯之的“三段式”,都说参加这样的体育活动没劲,玩腻了,因此大多抱着“不去不大好,每次到一到,做着没有味,转身就想跑。”的态度,其效果可想而知。

我习惯地拢了拢头发,把风纪扣扣好,脖子上挂个红毛线串起的口哨,腋下夹了一摞卡片,站在队伍前。“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一串口令喊完之后,来个:“稍息!”孩子们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同学们,今天的体育课分三项进行……”队伍有人窃窃私语:“三项?难道又是赵老师的老三样?”我说:“第一项,39名同学分成三组,每组13人由各组组长带领,从3条小路,目标学校后面小菜园,距离300米,比一比看哪组先到达。要做好三点:一、注意安全;二、不要踩坏路边庄稼和地里蔬菜;三、不许一人掉队。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声音大而洪亮。“目标小菜园大步走!”

嚓嚓嚓的脚步声在三条弯曲但还算平坦的小路上响起。俄顷,三支队伍先后到达小菜园旁的绿地上,我分别给第二第三和第一小组,颁发写着虎子队、狮子队和乌龟队红黄绿三色小纸旗,得了红旗的孩子个个双眼贼亮,情绪出奇的好。而得了乌龟旗的孩子,一个个埋下头,不言不语,像打了霜的茄子焉了。芳芳也在这个组,一向争强好胜的她,此刻气得差点没把鼻孔当烟囱,两手叉在腰间,对全组孩子直嚷嚷:“你们都成病号啦,不争气的东西,咯么大的块头都跑不过人家!好意思扛绿旗。”小组长瞪她一眼,不满地嘟哝道:“你是班长,你又跑得怎样?为什么不抢先几步,把红旗拿到手。”

“班长,班长又怎么样啦?王老师说的是小组与小组之间的比赛,我一个人跑得再快也没用。不是吹牛,要是搞个人赛跑,这冠军我一定稳拿。”芳芳理直气壮地说。

第一小组长是男生,似乎受了芳芳的气,满肚子不高兴,冲着我开火:“她压我,这屁组长我不当啦,你,你撒掉吧。”芳芳一下冲到他跟前,责问:“你讲不讲礼貌?竟敢在老师面前耍态度,连王老师也不叫一声,你,放肆!”她俩互相指责,把我弄得啼笑皆非。但他们毕竟是一年级学生呀,且矛盾是因比赛引起的,不能不使我感到孩子的心多么纯真,集体英雄主义思想已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萌动、发芽,把小组乃至班级荣誉看得比个人荣誉更为重要,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只要多加引导,孩子们会成长得更好。

我又吹了声口哨,说:“刚才跑步比赛,整体上表现得挺不错,都有集体荣誉感,每个同学都不愿意自己的小组落伍,都争取拿红旗,但红旗只有一面,因此,希望大家正确对待荣誉,胜了的不要骄傲,败了的不要灰心,互相埋怨。现在进行第二项,做识字游戏。”

我拿出一张卡片高高举起,问:“这上面写是什么字呀?”一只只小手举起来。我指定第一小组长回答。他站起来说:“豆角。”

“答得对,声音也响亮,很好,请坐下。”他听了我的表扬,喜形于色,开头的不快已烟消云散。

我又举起另一张卡片问:“哪个同学能读出来?”

有个女孩领先举手。她短短的两根辫子像两把小刷子,现出倔强的性格,她大声回答:“加子。”引起全场的窃笑和议论:“加子,哪有这种菜名?”“分明是茄字嘛。”

女孩的脸刷地红了。我说:“这孩子积极发言的态度可嘉。但前面这字读错了。”我从菜园里摘了一只紫红色的大茄子与卡片上的‘茄’字叠在一起,问:“这是什么字呀?”“茄子的茄字。”“很正确。这茄字是上下结构,上面为草头,下面是增加的加,加减法的加。应记住它的写法和读音。”接着,我又亮出“南瓜”“黄瓜”“冬瓜”“丝瓜”“土豆”、“萝卜”“辣椒”“白菜”“芥菜”等蔬菜名以及“松树”、“樟树”、“柏树”、“南竹”、“杉树”等树木名,其中多数是他们学过了的,算是一次复习。另有几个是生字,我对照眼前他们所熟悉的蔬菜树木进行教学,他们很快识别和掌握了。为巩固学习成果,我引导大家做了一个游戏。

我将卡片分三处摆在地上,说:“这里有18张卡片,请各队推举6位同学,每位同学拿一张卡片,按卡片上的蔬菜名树木名,对号入座,将它们分别挂到蔬菜或树上去,比一比,看哪组挂得对,挂得好?”

约摸过了五分钟,第二,第三组12名参赛者都选好了,唯有第一组人选因聪聪的纠缠悬而未决。聪聪对组长说:“每次搞比赛或者答问题,总没我的份,这次你不同意,我也要去!”

小组长横挑鼻子坚挑眼:“你去?连男女厕所都分不清。跑步我们组落伍了,如果这识字比赛被你拉了后腿,大家的脸都要丢光。”聪聪急得团团转,嚷道:“这些字我都认得,保证不会给大伙抹黑,真的。”经不起聪聪的软磨硬缠,小组长勉强答应了,他一再嘱咐聪聪看清字别拿错卡片。聪聪连连点头。

三个小组的孩子分别拿着卡片走向菜地走向小树林。聪聪把卡片衔在嘴里,两手抱住一棵枫树,双脚如猴子般往树干一盘,几下子就爬上去了。她伸手攀住一根树枝时,不由身子一抖,枫树也跟着晃动起来。我和孩子们都慌了。我准备去救护,聪聪已将“枫树”两字的卡片系在树枝上了。旋急,她手脚并用地下滑,不一会身轻如燕般落在草地上,手里拿了两片火红的枫叶,一片递给我,另一片自己拿着,扬起笑脸说:“这枫叶真好看,像面小红旗呢!”

“对,是面小红旗,聪聪今天真的得红旗了。”丑小鸭变成了小天鹅。她不仅能识字写字还能画出栩栩如生的图画来,家长、同学都吃惊起来。于是,再也没人在她背后高呼“脑膜炎”了。

稍事休息后,快到放学时间,我瞟菜地一眼,杂草伴随蔬菜也在疯长,有些草如马齿苋地妹菜竟肆无忌惮地趴到地沟里了,若不除会影响收成。芳芳站起来发话:“同学们,大家注意没有?这菜地里长满了杂草,我们动手拔一拔,好不好?”孩子们都表示愿意。

“这样吧,为防止乱兵上阵,还是分组进行,每个小组负责三畦,哪组先拔完先回家,但要经过班长验收。”我又吩咐大孩子:“你们边拔草边摘蔬菜,分别装进篮子和萝筐,代表学校送给几户军烈属和五保户,剩下的南瓜、丝瓜和黄瓜,我与芳芳担到铺上去买,昨天我已与老嫂联系好了的。”

子夜时分,我被一泡尿憋醒,便趿着布鞋往厕所跑。天上没一颗星,厚重的乌云低沉地翻卷着。我解完手回屋,看见一条黑影跌跌撞撞窜过来。“谁?”“我,你老公也不知道?”老良醉昏昏地回答。我立即闻到他嘴里很浓的酒味,这使我心里蛮难受,“你又喝酒了?”“我一直都喝酒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绷起脸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在哪里寻欢作乐去了?醉成这个样子?”

老良一听,*然大怒,他电击似的蹦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谁寻欢作乐?你才是不顾家成天在外找野男人的臭货!”

这是黄石示第一次骂我“臭货”,第一次向我撒野。辱侮我的人格,怎么叫我受得了:“你污篾,你血口喷人!你说我找野男人,谁作证,你不说清楚,脱不了皮!”委屈的泪水湿满衣襟。老良支支吾吾地说:“为什么文教助理这***,咯么看重你?见了你一脸笑……还有那卵乡长破例给你公立教师指标,且在人前背后总是夸你,你为了*他,竟置我受冻而不顾,将那件贵重的毛衣送给他?难道你能心安理得,不将身子给他们吗?”

我简直气疯了,差点没敲桌子踹板凳,但忍了忍,驳斥他道:“这就是你所谓的证据?疑心生暗鬼。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是这种人吗?文教助理生来就是个笑相,他对任何人都好。至于乡长给我指标,你难道得了健忘症?若不是村委反复筛选,向上打报告,他乡长权再大也不会批给我。当然人家对我是有恩的,送件毛衣难道不应该吗?何况这毛衣还是石村长提议由他亲手送去的,你不是也同意了吗?与我何干?”

老良沉默着。我又数落开了:“跟你这些年,我过了几天清闲日子?你不仅不同情怜悯,反过来骂我气我,真让我寒心。”说完遂转身进里屋收拾衣服塞进包里,冲出来,往外跑。他一手抢过我手中的包袱,一手拽住我的衣襟:鸽,你怎能这样呢?我在堂弟家喝多了酒,讲了酒话,你千万别计较,只当我放屁。请看在儿子和我俩多年夫妻的份上,原谅我吧。

他按住我的双肩,低沉地说:“这几天我心情特烦,憋了一肚子气。你可能不晓得,上面下指示,由互助组转为农业合作社,耕牛农具都要集中,我们省吃俭用花血本买回的黄牯和全套新农具都得集中起来统一使用。为这事,社里组里大会小会开了好几次,意见都没统一。大前天晚上,我在小组会上发表意见,全组五分之一的农户没耕牛,就是集中起来耕种显然不够,那么缺牛户应该出钱,由组里外出购买。听我这么一说,有牛户都表示支持,而缺年户坚决反对,他们所持理由,既然是合作社,就要互助合作,有牛户得无偿帮助无牛户。我一下火了,责备了他们几句,有牛户跟着起哄,会议不欢而散。因老石事先知道转社的事,前几天他就暗里将自家的大黄牛卖掉了,我的不同声音,触犯了他的利益,他一反常态,骂我不是东西,恩将仇报,为自己和少数人代言,当落后分子的尾巴,指责我不讲组织原则,带头寻衅滋事等,一堆大帽子往我头上戴。我顶了他几句,他大为恼火,骂我破坏合作化,要治我的罪!当场宣布撒消我居民组长兼互助组长职务,就这样我削职为民了。”他嗔怒地看着我,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他老婆而是老石。

他吐掉烟屁股,低着头,他头顶是一蓬花白——他在S城时,那是一蓬乌黑。我想,如果再生他的气,不是雪上加霜吗?他的精神会崩溃的。于是劝他:一个小组长,去*的吧!无官一身轻,省得吃自家饭呕他人的气。把田地种好,把立儿带好,比什么都强。

半个月后,老良的神情慢慢缓过来。但他与老石结下的怨,始终没有解开,为老良日后遭遇的不测埋下了祸根。此后,老良除下地待弄菜园外,门也不出,细心照料我们母子。

盘旋的山路很阴,尽管推着载有百十斤的小土车,但身上仍然有寒意。风在路两旁浓密的树林上吹过,发生沙沙的轻响。我的呼吸很快就急促起来,总觉得车子有千斤重,非常吃力,密集的汗珠爬上额头手臂。显然我对走这远的山路,没有充分准备。一个看山的老头忽然从草棚钻出来。老头显然是孤寂得久了,好不容易见到人,有些兴奋,竟主动问起我来:“妇女同志去哪?”

“黄岸市,请问还有多远?”我停下车子,抹一把汗说。“再走几步就到头了。”“几步?”“最多里把路。”老头说。

天晓得山里的“里把路”是多少。上山这一路,只要见到人,我就问到黄岸市还有多少路,回答总是“里把路”。我已经不知走了多少个“里把路”了。

歇了一会,我觉得不像刚才那样吃力了。半上午就到了目的地。黄岸市其实是山区的一条街。过去这里曾有过一段繁华历史,成为东接湖北通城南连湖南康洲的山货集散地,南来北往的商贾在这儿落脚,经营着颇有特色的药行,当铺、作坊古玩和南百货。日本鬼子在这里驻扎三年,生灵涂炭,黄岸市从此不成“市”了,满目萧条,一片凄凉景象。解放后,商人们凭借这儿的地域优势,纷纷重*旧业,街市又兴旺起来。

邹记药行老板蓝裤银灰对襟袄搭一条驼色围巾,笑哈哈迎来三位送货客,其中一位便是本人。按先来后到次序,先由前面两位与之成交,我站在一旁隔岸观火,借此了解一下行情,比如看老板如何验货?压不压价。其实我看不出什么门道,但对那些黑心肠老板不得不防,我有过惨痛教训。就在半年前,我和芳芳往乡政府所在地的小镇送过两次货,两次都被药行老板砍了两刀。一次是说我们的药材没晒干,还说有的发了霉,把原本应属二等压为三等;另一次付款时,因我一时心急,赶下午的课,没过细点清钞票,返校后发现少了11.3元,把我气昏了。有了两次教训,我发誓屙尿不朝那一方。于是,这次宁愿多跑五里路,爬山越岭找到这里来了。

老板那双不浑不昏的老眼,盯一下可谓入木三分。他端着小茶壶,不时抿一口,不慌不忙地围着地上的萝筐看了看然后放下茶壶,从箩筐底部抓起一把药材,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然后过磅,送货客将两只萝筐堆到磅秤上,老板*起秤砣往秤杆上一放:“你看?”“69.5斤。”送货客俯身报出。“四舍五入,逢你半斤,凑个整数,70。”货柜上一位花白头发的妇女在纸上记码,我猜这老妇一定是老板娘了,老板娘就手抓起一把算盘,忙不迭地在上面哗啦啦地趴了一通,亮给送货客:“19.8元。”“噢。”

“也凑个整数,20块。我行的服务宗旨,宁可自己少赚一块,也不能让顾客少得一分。”老板娘的话似乎是塞在肚中的棉花团,此时全都从嘴里纺出来。有的纺呢!她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问道:“你该满意了吧。”送货客接过钱,手指沾了口水仔细地数了数,走了。两只空萝筐在他肩头左右晃动,一头担着疲劳,一头担着疑虑。

随后,两个送货客一个接一个离去,只剩我和老板夫妇站在那里。快晌午了,我巴望快点验货。他却反剪双手慢慢地踱步,我央求道:“请老板照顾一下,这是学生伢子采的,他们等钱买课本哩。”

老板心有所动:“好吧,女士优先!”

优先个卵!前面的男子汉早就走了。如前所说,验货,过秤之后,示意我往库房搬。老板娘在前引路,轻轻地说一声:“小心磕碰!”我还真被坎——那是一段保留着树皮的木头撞了一下,幸好被一位中年妇女及时拉住,不然会摔倒。待老板娘转身离去,我才看清中年妇女的面容:“孩子他干妈!你怎么在这儿?”

他干妈也一惊,发现是我,说:“哎,总不能当一辈子乞丐,早想金盆洗手,四处找事做,老碰壁,一个月前,老舅介绍我来这家药行打工,挣碗饭吃,老板安排我守护仓库,翻晒药材,搬车、打扫卫生。”

“这就好!”我打从心底替她高兴。她忙把一碗冷开水递给我。尔后便将我放在地上的药材搬了往上堆,边搬边掂重量,问我:“过磅时有多重?”“老板逢我6两,总共72斤。”

“莫听他花言巧语,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是说老板尖刻,这里面有猫腻?”

“我曾给他送过几次药,每次总是短斤少两,其实送药前我都在家里过了秤的。但他的磅称绝对比普通称大,我怀疑秤砣有问题。”

“你只说刚才在供销社的公平秤上称过发现重量不对,要求重新过磅,给你还个公道。”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这样做是为了维护几十个学生伢子的利益呀,他们辛辛苦苦采来的药材,不明不白被老板杀黑,怎么行?于心不忍。我忍着饥饿,将药材重新搬回营业间,尽量地把语气放得平和一些:“请复秤。”老板不耐烦地说道:“你刚才不是亲眼看了过吗?我还逢了你哩……”

“我在家里称过,刚才又到供销社复了秤,两处重量一致,唯独你的秤大。”

“哪有这回事,这秤是计量单位统一制作的。我要吃饭,没时间跟你折腾!”

“那好,我自已动手。”我凑到秤前,白铁制成的秤尺刻度清晰明了,于是拿起秤砣翻过来一看,原来底板上有个手指头大的圆孔。问题就出在这!我指着秤砣责问:“这难道也是计量单位统一制作的吗?做人,要有良心,怎能这样坑害老百姓。”

老板涨红了脸,一手扶着秤,一手捶着背,身子微微摇晃,喉管里发出“吱——吱——”刺耳的*,脸颊上淌着虚汗。看着我,他咧开干枯的嘴巴,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严肃地说:“这事怎么处理?”他那双三角眼极快地眨巴几下,低声说:“算我倒霉。碰到你这灾星。”言毕,从货柜底层拿出一个长满斑斑锈迹的秤砣,重新过磅:“81.4斤。”整整杀了我10斤秤!10斤,2块钱呀,是两个贫困孩子一个学期的学杂费。

结账时,他就拉下脸来硬是把那4两零头给扣除了。我嘴角露出一丝冷笑。这笑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灵魂。冷不丁,他抓起原先的秤砣赌气朝门前一抛,秤砣骨碌碌滚到街边的臭水沟里了。

老板娘呆若木鸡。就在这一片愕然之中,我揣着货款走了。经过库房时,他干妈笑嘻嘻地瞅我一眼,声音放得很低:妹子,走好!

闲来无事,我抱着小立立去“也是铺”玩。一进门,老嫂就大声嚷道:“吃你的喜糖。”我问:“喜从何来?”老嫂笑着说:“这村子里谁个不知?你还在消息灵通人士面前装聋卖傻?”

她是说上个月的事。我有幸出席了全县优秀教师表彰会,会上我作了开展勤工俭学解决困难女孩入学的典型发言,引起共鸣。县委书记还为我戴大红花,颁发烫金奖状和一枝“英雄”牌钢笔。放暑假的头一天,文教助理交给我一份乡政府红头文件:任命我为木树小学校长。当时我看了心里怦怦直跳,不知该向乡助理说什么好。多亏石村长闻讯赶来,我将文件交给了石村长。乡助理笑着说:“你是我乡第一位女校长。”石村长紧紧握住我的手,足有一分钟。

校长这头衔,对我来说无所谓,我从没此奢望,只知道教好孩子才是自己的天职,不比那些图名利的人,费尽心机投机钻营买官跑官要官。所以当老嫂这么一说时,我只记起上县城领奖那事,于是淡然一笑:“开了三天会,照了一张集体照,拿了一张花纸(奖状)回来了。”老嫂满脸春风紧追不舍:“还有呢?”我想了老半天:“就是这些了。”老嫂脸上有了不悦之色:“对我还保密呢,当长”了。以为人家不知道,快买喜糖吃,不然,不放你走。我二话没说掏出五毛钱放在货柜上,老嫂喜孜孜地抓了一把纸包糖,从中挑了一颗红色的剥开塞进立立嘴里,立立可高兴了,像含似的吸得有滋有味,口水直流。老嫂乐得咧嘴大笑:你看多像一只馋嘴的小猫。说完,她递几颗给我,剩下的尽收入自己囊中。我推让:你拿着,给大哥他们尝尝吧……正待说下去,老嫂的老公来了,他站在售货窗外对老嫂说,家里来了客,赶快回去一趟,还交待别忘了买半斤猪肉。老嫂叫我为她看一下店,她会很快回来的,然后走了。

等了好一会,不见她回来,我便走到她的货架前,想找报纸杂志翻翻。假期中乡邮员图方便把书报寄放在“也是铺”,我们自个儿从这儿取走。这信手一翻,竟翻到一本《湖南教育》,这杂志好久没来了。我几乎每篇必读,爱不释手。此刻,我捧在手上贪婪地读着,翻到第38页,一行醒目的标题映入眼帘:活跃在深山老林的扫盲班。副标题,记木树小学教师王羽新潜心教育二三事,这篇3000来字的通讯出自乡文教助理之手,想不到他的文笔那么好。他的一篇文章让我扬名全省。文章中写我“为教好扫盲班孩子彻夜未眠,”“用将近两个月工资给贫困孩子购买雨具、鞋袜。”这话基本属实,但有一点小出入,说我阴雨天,见孩子一双赤脚淋着雨上学,心疼极了,便到镇上买了十多个斗笠和几双半新旧胶鞋袜子,送给他们,有的孩子很害羞,躲在暗角里不出来,做了好多工作,才接受。实际开销不过一二十块,哪有两个月工资,我还要穿呷饭呀。看着想着,竟然忘了照顾立立。开头,小东西张开手臂在满世界爬,玩得挺开心,不时发出笑声,可后来见我没理他,便“哇哇”地哭起来,我抬头瞧他一眼,因为是初秋,儿子剃着光头,这会儿,他像一个饱经沧桑的小老头一样坐在那里,伤心无比地哭着;他张着眼睛,明亮的泪水在小脸上四处横流。

老良站在门外,心疼了,大声说:“你只顾自己看书也不管管儿子?让他哭成泪人似的。”他草鞋赤脚一身泥土,也许刚从地里回来,路过这里,听见儿子的哭声才停住脚步的。我头也没抬,眼睛仍然停留在那篇通讯上,轻声说:“卓娅和舒拉的故事中,卓娅对付好哭的妹妹舒拉的方法是要刺激刺激她,让她坚强些。我也用这法子治治他,对他成长有好处。”

老良不安地看我一眼:“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立立多大?才一岁半呢!”

我声音仍然很轻:“一岁半怎么啦?人家与他同龄的孩子根本不大管的,成天**着身子在地上爬,偏偏长得好,从没病痛,哪像我家小皇帝,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同志,温室里的花朵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他抬起脚,狠狠地往门上一踢,门洞开了,刺眼的阳光射进来。我说:“这门是人家的。”他三脚两步跨进来,一把抱起儿子,儿子一边向我张手一边哭,像一只失控的闹钟。我闭着眼睛侧过头,故意不理他:“你这是干什么?和谁比哭?”儿子大概听懂了我的批评,知道了我的不快,马上就不哭了。我才走过去,摸摸他的头,他很快在我怀里睡去。经我这一整,儿子不再无缘无故地吵闹了。

最近,我出了一趟远差,说远不是很远,最远的地方离木树村也不过七八十公里,问题是跑的路多,半个月竟踏遍了全县28个乡镇,好在县教育局安排一台打伪军时买下的破吉普,由一位德高望重的副局长领着,呛当呛当一早从这乡出发,我和另外两位男性同行,作完典型介绍后,吃过午饭,下午一点起程,呛当呛当又奔到那乡,夸夸其谈表演一番。如此打一枪换个地方,半月下来,跑的路等于从长沙到北京一个来回。虽然每到一处都是高规格接待,乡长把盏书记夹菜,吃香喝辣,虽没有海味,山珍倒是有的,但对于连日奔波连觉都睡不好的我都无济于事,如今赤膊一挺便有几分排骨味了。

那天中午过后,我是呛当呛当到家的。途经乡政府时,我便挟着包袱下车,副局长令司机将我拦住,非要由他老人家亲自送到家门口不可,我说,山路岖崎难行,只有七八里一会儿就到了,大可不必叨扰。副局长说,这车能越野,再难走的路也不怕。何况你是女同胞非寻常人可比,理应高看一筹。满身尘土的吉普在屋前十字路口停住,人们立即围上来,石婶站在人群里,靠近点,再靠近点,她小心地挪动脚步,惊奇地说:“这家伙长得这么胖吃的什么呀?”司机从车窗伸出头:“吃的油!”“原来如此。”她觉得手心有点湿,好不容易挤到车旁,伸手去摸车脑壳,“嘟!嘟!”司机俏皮地按喇叭。“哟,它叫,怕痒了哩!”石婶自言自语道。我差点笑出声来,堂堂的村里第一夫人,却闹出这样的笑话。在众人的簇拥下,我回头向副局长和司机挥手告别。随着引擎声的轰响,我一步步走上台阶,身边传来刺耳的叫声和鸡们振动翅膀的声音。我进屋赶忙见心爱的儿子。堂弟媳告诉我,哥和侄儿在她家,侄儿玩得很开心,才睡去,我放心了。

这样好的天气,这样好的太阳,也许该把家里的被子拿出去晒上半天,到晚上收回来以后,它们会变得暄软、温热,满屋子阳光的味道……这样想着,我抱着两床被子来到外面,将被子搭到地坪里的一根竹竿上以后,才发现雪白的被面上画满了地图,一股尿臭味直冲鼻孔。我轻轻地叹息:十几天不在家就弄成这样子,倘若长期没有女人,不知他们该怎样过。只好取下被单丢进脚盆里。用麻枯(榨过茶油的枯饼可替代肥皂)洗净后,重新晒上。又进猪圈看了看,这年初进来的长白猪已*壮年,睡得正香呢。

堂弟媳家烟雾缭绕,酒气熏天,笑声在屋里盛不下,一缕缕地往外飘。老良见了我,忙放下酒杯问:“在外面还开心吧?”“还开心?嗓子都喊哑了。”堂弟抓一把玉米花塞到我手里,说:“才炒的,挺香。”言毕,又拿来两只酒杯,哗哗地倒满了,往我和老良面前一摆:“老婆酿的,刚开坛,挺甜,尝尝,不比石婶的手艺差。”堂弟媳也来劝我:“这杯酒,你一定要干!”我咬牙,喝了一口。老良满脸通红,大声对我说:“酒劲不大,喝吧,给你接风洗尘。”

睡在竹床上的儿子醒了,他第一眼就看见了我,扬着小手,张着嘴巴使劲地喊着:“酒——酒呀——。”老良听儿子一叫唤用筷子头蘸了一滴酒,伸进他口里,儿子吱吱地嚼着。尔后,像企鹅般走过来,扑进我怀里,我轻轻地*着亲着他。老良一日三餐离不开酒,一边喝,一边赞叹好酒,好酒。有时甚至睡觉前,他还吩咐我拿酒来。久而久之,儿子呀呀学语,便学会了他人生第一句话:“酒——酒呀。”儿子如鹦鹉学舌那样,每天吞吞吐吐三两遍酒,酒,酒在儿子口里便是我这个当*代名词。倒成了老良的精神享受。此刻,堂弟夫妇咯咯地笑起来,老良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我面带讥讽地说:“你们约我来,就是为了喝酒呀?”老良见我板着脸又听我这语气,连忙解释:“别误会。想跟你商量一件要事。也是由你动员学生采中草药这事生发开来的。光靠种几块瘦田薄地打几担谷养一头猪有钱赚吗?要致富,必须另辟蹊径。我们这儿有丰富的药材资源而城乡上下又缺医少药,倒不如我们两家一起投资办个中草药材加工厂,加工好了的药材往城里送,比你们学生采原药,要高出一到两倍的价钱。”

主意倒是不错。我在心里推磨:资金哪里来,人才哪里找?没等我开口,老良胸有成竹地说:“我们两家各有一头猪,卖掉,再把你积攒的两三个月工资垫上,作收购款。技术人员嘛,送林妹妹去县制药厂从师学几个月,本人也略知一二。至于货源,你继续发动学生多采广采,并四处张贴广告,就地收购,问题不就解决了?”“我家的大堂屋作加工场地,哥早就想好了的。”堂弟补充道。“因为规模不是很大,再说不像生产西药那么复杂,国家没这么多限制。”老良又说。“若能这样,日后我不用磨肩膀推车送货,不再被老板杀黑呕气受累了。”我说。

今天是芒种,芒种忙忙种。田间地头,只见是人头,村民们举的举锄狠狠地砍向杂草,拄的拄拐棍耘禾,然后往田里浇上淡淡的粪水,给打苞的禾苗加最后一次餐。我抬头望了一眼老屋,老屋单调的风景慵懒地横在视线里,冒一股热气。热气笼罩下的药材加工厂的烟囱又开始吐火了,一朵云从学校方向浮游过来,笨头笨脑地撞在烟囱上,很快溶化了。

在上午“六一”庆祝会上,孩子们快乐地唱着“六月里花儿香,六月里好阳光,六一儿童节,歌儿到处唱”的歌,表演了一台节目,接着一批少先队员上台宣誓,佩戴红领巾,个个脸蛋映得通红,洋溢着笑。按照规定,下午放半天假,孩子们可以自由支配。倒是芳芳机灵,她一句话提醒了我,何不把新队员留下,从中挑选几名大一点的将药材送往加工厂,以实际行动庆自己的节日。我在心里说,自那篇通讯在湖南教育登出后,许多读者写信,咨询我校勤工俭学开展情况,甚至还有名校不远百里派员来实地参观考察,压力大得很呢。为巩固发展勤工俭学成果,实现两年内学杂费全免的目标,本期我提出,除发动师生继续采集药材外,还利用本地南竹资源编制斗笠,得到乡、村政府的重视和多数家长的支持。有的说:“工读结合是一条好路子,挤点时间学工,无可厚非。”无疑给我打了一支强心剂。

正午时分,屋里的女人们纷纷提着篮子走向田野,去给上工的男人送饭,她们走路的样子像一群被驱赶的鸭子。我早早地吃过午饭,顶着太阳在*场上分类装包、打捆,接着一件一件一包一包搬到树荫下,做完这一切之后,我站在屋檐下待着。芳芳和聪聪等六七个孩子从不同方向来了,鲜红的领巾像火苗般在他们胸前跳动,平添了一股威风,也正是这股威风使我的劲头长了几分。

一支小小的扁担队进了加工厂。堂弟媳和林妹妹立即丢开手里的活,笑逐颜开地跑过来,又是为孩子们接担,又是送凉茶。林妹妹见了我柳眉跳动,说:“老板娘,不,王校长,在下这厢有礼了。”她右手绕半圈,作个俯首弯腰动作。

我收敛笑容故作生气状,一本正经地说:“什么老板娘,我乃木树小学勤工俭学领导小组副组长,给你们送货来了,你我纯粹是买卖关系,希望掌柜的卖买公平,莫为难我们学生。”

堂弟把门开了一小半,那张汗巴水流的脸在门缝里闪着一条狭长的光:“嫂,你放心,杀孩子们的黑还算人?”我指派园园看秤,聪聪记码。这对孩子本身也是学习过程。她俩很高兴接受任务去做了。

外面像火炉,里面是蒸笼。只呆几分钟,我全身湿透了。一抬眼,看到堂弟蹲在一个偌大的灶膛前,加柴烧火,熊熊烈火映红他那胡子拉渣的脸,汗在他身上纵横驰逞,肆意奔流。两口特大的铁锅里分别放着木甑,甑里装满药材,药材在沸水的蒸发下直冒热气,热气袅袅上升,堂屋里迷漫着浓烈的药味。

我对他露出赞许的微笑,问道:“里面蒸的什么药?还要蒸多久才行?”堂弟立起身来,取下搭在肩上脏兮兮的毛巾,擦把汗说:“这是黄精,那是生地。一齐下锅的。大约蒸了三个钟头,再过两个钟头就可以取出了。尤其这黄精要七蒸七晒呢,麻烦死了。”他走到角落里挨着墙慢慢坐下,歇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我才只卖力,可哥呢,他除卖力外还遭人暗算,呕尽了气。”

他指老良呕气一事,除堂弟和我们夫妇外再没其他人知道。去年冬天,林妹妹从县里取经学艺回来,药材加工厂立即开张了,经过失败——成功——失败——几个回合的较量,终于成功地生产出一批合格产品,开头小量试销,附近的收购商反映不错,后来大干快上,产品竟然销到湖北、江西两省毗邻的几个县去了。七个月下来,除去成本,每股分了一百块。上月的一个风雨夜,突然闯进一伙人,气势汹汹地给他们加上未经报批私自办作坊的罪名,搬走了设备,当场罚款三百,还扬言要抓走老良,老良交完罚款后,从后门逃走。他在老姐家躲了半个月才回来。我看到他如丧考妣丧魂落魄的表情,心疼了,说:“你怕什么?只要产品合格,按时缴纳税金,人家不会把你怎么样,这是乡干部对我说的。他还说我们这儿好多地方都有类似的作坊,如染坊、糟坊、爆坊等举不胜举,谁家报了批办了证?”老良眼里燃起仇恨的火焰,握紧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我知道谁出卖了我,这个仇一定报!”他心事重重,一下把脑袋转向我,好像要对我说什么,但欲言又止,我催他快说。“继续办下去!”前天,加工厂又开业了。

天气怎么这般热哟,我得冲冲凉。厂北面是一片竹林,半遮半掩着窗前的光线。靠墙一角,临时支起一个竹棚,竹棚四周被篱笆围住,是厂里堆放杂物的所在。我顾不了许多,提了一桶水直往里面冲,刚推门,一声尖叫,吓得我后退三步:“谁在里面?”对方听出了我的声音,回答:“我,林妹妹。”

我哧哧一笑,才放心进去。眼前被灰暗的光线照得有些模糊不清,但大致轮廓还是能分辨出来,林妹妹*站在那里,用水瓢往身上泼水。“我以为这里闹鬼呢,原来是你。”我没象她这么全裸,只撩起衣服,将湿毛巾往身上擦。“热得要命,我简直受不了了。”林妹妹转过身去用水浇她的肩膀,她好象不愿让我看到她的秘密:“我要好好洗洗,身上又脏又臭。嫂,你离我远一点,好吗?”

“你当我是谁?你嫂哇。同一个性别,在我面前还害羞呀,要是真害羞,就不会在这破地方献丑了。”

林妹妹已经成年,其他与她一般年纪的女孩早为人妻了。她却守身如玉,在当今的乡下,真是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呀。林妹妹在昏暗的角落里穿好衣服,披一头黑发跟我走出来。我俩一起站在竹荫下,起风了,顿觉浑身清爽了稍许,我问她:“那些名贵药材为什么不直接放在锅里煮?干嘛要架起木甑蒸?”林妹妹一道弯月似的眉毛高高挑起:“凡属中草药,都不能用铁制的容器熬制,否则,药效差多了。”

“原来如此。”林妹妹又说:“还有少数名贵药材,比如我们正在蒸制的生地,蒸后晾干,再蒸,再晾就成熟地了,熟地咯么大一它,总不能圆吞,怎么办?当然要切碎,但用铁刀切不行……”

“那怎么办?哪种刀不是铁打的?”我说。林妹妹神秘一笑。

“你是不是教一手留一手害怕徒弟打师傅?”我想起了这样一个故事:“相传若干年前一只虎仔向猫妈妈学艺,猫妈妈相继教了虎仔腾跳、奔跑、游泳和捕杀猎物等几招,虎仔挺聪明,很快学会了。艺成之后,虎仔翻脸不认人,它凶狠地向猫妈妈扑来,猫妈妈旋急转身爬到一棵大树上,才从虎口脱险。猫妈妈对虎仔说,好在爬树这招没教给你,否则,就麻烦了。林妹妹,你毫不保留地讲出来吧,我决不想当虎仔。”

林妹妹叫起来:“你误解了,我想考考你,想你一定能猜出来,既然你懒得猜,我就说出来吧,要用铜刀切才行。还不只这些,工艺流相当复杂。”我拍了拍脑门:“我怎么这样笨呢。”林妹妹说:“你盘根究底,是不是想自己学校也办一家加工厂?”

“有这个想法。我校今非昔比,现在人多了枪也多了,3个村的孩子合在一处,成立了中心小学,场地资金等条件基本具备,但听你刚才讲,技术要求这么高,我们恐怕难以胜任,只能守住两个蛋子孵,一是在继续为你们供货的同时,进一步办好雨具加工厂;二是投部份资金给你们厂入股分红。”

“我没意见,只是你要跟哥说一声,不然他会怪我乱表态的。”

我笑着对林妹妹说:“有二掌柜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林妹妹嘴巴一嘟:“你看你又来了,谁封了我二掌柜?若被哥听见了,要翻天的。”

老良满头汗水笑着走过来:“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翻什么天啦?”林妹妹瞥老良一眼,没敢言语。看得出,老良仅管很累但心情不错,兴许是为复出之后的战绩感到满意,我把学校入股分红的事说了。

他爽朗地说:“正中下怀。我正为收购资金短缺发愁呢,真是雪中送炭,说心里话,如果旁人想入股,我不会同意,但你们就不同了,还怕好了孩子们。林妹妹,你说呢?”

林妹妹连忙回答:“我早就……”我笑着在林妹妹头上轻轻拍了拍:“他又不是老虎,怕什么呀?”

驼着一颗夕阳,我和林妹妹各往自家走。天色渐渐暗下来,归林的鸟鹊吱呀地唱着快乐的歌,多像儿子的声音。到家了,然而屋子里却不见老爸和儿子。我喊了几声,堂屋里有人答道:“我们在这里!”我跑过去一看,见老爸躬着背趴在地上,侧着一张布满皱纹的脸低声叮嘱:“坐稳!坐稳!”儿子骑在老爸背上,扬起胖乎乎的手朝空中一挥:“驾!驾!”老爸像头老牛拉车似的慢慢向前爬行。“该死的老牛怎么走得这么慢!”儿子不满地嚷道。“报告主人,牛老了,还没吃饭哩。”儿子似乎又急又气,往老爸脖子上打了一拳,老爸粹不及防,脑壳差点碰到墙上。我急了,喊:“立立,快下来,你这孩子太不像话了,怎么骑到爷爷背上,还打人呢?”儿子不服气了,说:“是爷爷他叫我这么做的,我偏不下来!”

我气呼呼地把儿子拉下来,顺手在他光着的屁股上扇一巴掌:“你还是个小毛孩,就在老娘面前犟嘴!下次可不准做这种游戏,这是对老人的不恭!”大概下重了手,儿子摸着屁股呜呜地哭起来。儿子的哭声像大底针似的刺痛了老人的心,老人抬起头,对我说:“怎能这样对待不懂事的孩子呢?只要他玩得开心,什么事我都愿意做。”他拉着儿子的手赌气往外走。儿子满肚子的委屈,仍旧呜呜咽咽哭个不停,有爷爷庇护,我也无可奈何。忽然,天井上空流萤点点,在夜色中划出一线光亮。立时,有三两只荧火虫向我们飞来,儿子忘了痛,伸手去捉,根本够不着,老人口里念念有词:“荧火虫呀飞呀飞,飞到这儿找立立。”儿子破泪为笑,猴急了:“爷爷,我要,快捉住它!”老爷子像个小顽童,扑上去,几下就捕了一只,微微握住拳头伸到儿子面前:“你看,这里面是什么?”只见绿莹莹的亮光从他手指缝里透出,儿子高兴地嚷道:“快松手,给我!”老人告诉儿子,不怕,牢牢抓住它。老人慢慢把手张开,儿子抓过来,却把它掼在地上,用脚踩死了。荧光不灭。儿子呆了,我也呆了。

“你为什么要把它踩死?”我问儿子。儿子不理我。

“我给你做一盏荧火虫灯吧。”老人说。儿子可高兴了。老人转身进厨房拿出一根大葱来,旋急又抓了一只荧火虫,把荧火虫塞进葱叶里,用线扎住口子,一盏葱叶荧火虫灯展现在我们面前。一闪一闪地发出绿光。儿子手里就提着一管荧荧的光亮。老人附在儿子耳边说:“拿着它,路再黑也不怕。”

家里才是儿子的世界。儿子边玩荧火虫灯,边吃饭,开心极了。乡下的晚饭才真是晚饭,大约到下午八点,老良还没回来。自从开厂后,他在家时间便少了一大截。老人端着海碗立在门外张望,当老良迎面走来的时候,老爸心疼地埋怨开了:“是肚子重要,还是钱重要?”“没钱怎能够填饱肚子?”他这样回敬老爸。

盛夏时节,一场罕见的猪瘟悄悄地降临了。

先是石村长家里死了一头肥猪,石婶心疼得不得了。要想猪赚钱,须伴猪崽眠。自年初小猪进栏后,石婶每天最少跑四次,眼睁睁看着它吃饱才离开,巴望出卖后给上中学的儿子缝身新衣。为了挽回一些损失,她叫屠户连夜弄出来,一早担到也是铺出售,直到半上午,只卖十来斤,而且大都是赊账。这下可急坏了石婶,石婶急中生智,跑到村部对正在开会的村干部和村民组长,一把鼻涕一把泪央求大伙帮忙,每人得三两斤,每斤降价一毛。石村长也帮腔。人怕当面,大伙面部线条挤在一处,只好硬着头皮连同一肚子幸灾乐祸的气接受了。

人们根本没有料到,这仅仅是一场灾难的开端。从这天起,村里的猪接二连三地死开了。于是,每天深夜,村里都能听见几户人家传出的哭声或叹息声。住在我家东头的阿三,家里很穷,他夫妇俩替人打了十天短工才卖进一头小猪崽,养了四五个月好不容易才长成架子猪。那天早晨发现它在圈里成了一具发臭的僵尸。阿三哭丧着脸将宝贝心肝埋在屋后山上,却被相邻的木易村两个放牛娃挖走,吃了,*猪粪猪下水沿着*四处流淌,使该村也引发了猪瘟。

猪瘟的发源地当属木树村。木树村村民找石村长扯皮,扬言要赔偿损失。猪是农家宝,叫他们怎么不伤心。石村长这下慌了,赶紧请来阴阳先生。阴阳先生熟谙五行八卦,于是卜了一卦。他说:“大不吉呀。”石村长急问其中缘故,阴阳先生说:“你们木树村是不是有一个木雕的菩萨?”石村长暗想:真是活神仙。答道:“有个名叫大师将军的菩萨,过去很显灵,东家请西家接,香火不断。可近几年他老人家不管事啦,于是被人们冷落起来,如今这木头不知丢到哪儿去了?”“问题就出在这。当今世界很不安宁,大师将军被玉帝派到别国打仗去了,要赶紧把他请回来,方保一方平安,这里的百姓才免受瘟疫之苦。”“我看把老人家抬出来就是。”“不对,这里只是他的木身,而他的灵魂早就走啦。”“该怎么办呢?”阴阳先生说:“设祭坛‘打仓’(为菩萨招魂)请道士念经,菩萨的三魂七魄便可招回。”

石村长立即找到村会计,交待两条:第一、当天上午去万峰山请道士;第二、立即向农户集资,凡养猪户,每头猪出资三元,未养猪户减半。石村长亲自披挂上阵,带领十多个青壮年上山砍来毛竹,搬来几张八仙桌,在刚收完谷子的稻田里摆开祭台,并排的三张供桌上安放着木椅,大师将军雕像便端坐在木椅上。一块块红的白的黄的布幡穿在半空的竹杆上,象联合国的旗帜,随风飘舞。幡布上分别写着“有求必应”“威震八方”“消灾解厄”等字样,供桌上还摆了香烛与菜肴。集资问题并不像石村长想象的那么简单。当村会计和几个骨干上门收款时,一些未养猪户意见很大,他们振振有词:“我们家连猪都养不起,哪有闲钱为木头收魂?”硬是不肯掏腰包。老良的理由更充分,我圈里的猪好好的,一天能吃三桶潲,根本不用什么鬼神庇护,保证死不了,硬是顶着不出。石村长闻讯,死急败坏地训斥那些钉子户:“你们没养猪或猪没死,那牛、那鸡鸭能不死吗?”强令手下搬谷,捉鸡。一时间闹得鸡飞狗上屋。不过他始终没踏我家的门,却独自窜到加工厂,背着老良从林妹妹手里强行拿走一大包狗枸子,价值远远超过集资数,还背里对人说:“这药泡酒最好,壮阳补肾。”气得老良直跺脚:“***,强盗!”

当天傍晚,八个头戴方巾的道士来了。落日时分,道士们酒足饭饱后,摸出小巧的黄铜牙签,剔着牙,喝口香茶嗽过口,慢腾腾地翻开一本泛黄而又厚厚的经书,伴着喇叭,大鼓,木鱼声,老道士领头念起来,那沉闷、拖长的语调,像追悼死者似的,令人窒息。除负责打击吹奏乐器的四个道士和念经的老道士外,剩下三个应该无事可做,但他们却揽下装香烧纸的差事,像跳梁小丑上窜下跳,本来是常人能做事的,偏偏弄来这么多吃空饭的,岂不是白白浪费钱财吗?原来,此乃前兆迷信,以八为家道隆昌之兆。故酒席一桌八人,花轿一抬八人……不中此数时,多极力凑成,以图吉利,今仍有残留。年节喜庆,虽只有三五人就餐亦设八个人的杯盘碗筷,取“要得发,不离八”之意。这次请道士自然也是循着老规矩,不离八了。漆黑的天幕下,一盏盏用竹筒制成的桐油灯,贼亮贼亮,火苗在风中摇曳。远远望去,俨然一点点鬼火,忽明忽暗,透出几许神秘诡异的色彩。根据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念三本经,“打仓”三天三晚。来观看的人不少。连木易,木马两村爱凑热的也早早赶来,把个祭坛挤得水泄不通。

扫盲班也不得不放假三晚。因为学员们经不起这热闹场面的诱惑,都说王老师呀你不晓得,不像唱皮影戏,放电影半年能看上一回,可打仓替菩萨收魂从没见过,是千年等一回呀。于是,绝大多数学员都去了,唯有团团没为其所动。她告诉我,她爸外出做篾匠手艺,几天没回家,她妈有病趟在床上,妹妹芳芳只晓得读书打猪草采药,其余百事不管,正好,今晚可以照顾一下妈妈。她坐在床前服侍。午饭后,村会计来家收集资款,她妈手里实在没钱,便好言央求村会计宽限几天,等丈夫回来支付。村会计拉长着脸说不行,没钱用谷子抵。她妈说,谷子刚入仓在楼上装着,钥匙不在我身上。村会计不耐烦了,便到院子里捉鸡,那只倒霉的公鸡正爬在芦花母鸡的背上*哩,村会计眼尖手快一下将母鸡逮了个正着,公鸡没命地逃走,才免于一劫。3斤半重的母鸡只能抵一半集资款,临走时村会计横眉立目:“心这么不诚,要当心你那头猪,还有那鸡呀!”说得她妈心里七上八下,身上的病也加重了三分。

今晚,她妈坐卧不宁,时而催促团团去看看猪吃食没有?亲自下床抽开鸡笼盖瞧瞧那孤单的公鸡睡得踏实不踏实。团团有点不耐烦了:“妈,你也真是,我看过好几遍了,它不仅吃光了食,还睡得挺香呢?吆喝都吆喝不动。”“吆喝不动,这可糟了,是不是见了阎王?”她摸了根拐棍,支撑着虚弱的身子跟在女儿后面,女儿提盏菜油灯,用手遮住夜风在前开路,母女俩转了半圈,进圈察看,她吆喝几声,猪躺在地上没动,这家伙大概睡得太沉,于是弯*子用棍驱赶,猪仍然没一丝反映。她急得忘了病痛,颤巍巍地打开木拦栅,进圈,猪卧在角落里,她蹲*子,伸出手就去试猪鼻子。观察人死了没有,也是先试鼻孔,如果鼻孔里一息尚存,至少暂时不会死。观察牲畜死没死也是同样的方法。这点她懂。此刻,她的手哆嗦了,再看嘴巴,滚滚白泡从猪嘴里涌出来,没救了,完完全全没救了。她歪靠着木栏嚎啕大哭:“猪哇猪,你怎么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去了,多可怜呀,突指望中秋能让一家子好好打个牙祭,还清儿子读书欠下的债,可眼下……”忽然转身对站在那里直傻眼的团团叫道:“刚才你还哄我说它睡得香,香个逑。早晓得它要死,不如先给它一刀,这肉也好卖了,都是你这不中用的东西帮了倒忙,还不去叫你大伯来,商量咋办。”团团边跑边直着脖子喊:“大伯!大伯!”伯母应道:“他去了祭坛,到现在还没瘟回家。”团团急得直流眼泪。

团团他爸摸黑回来了,听见猪圈里的哭声,赶紧跑过去。他爸喘着气忙问出了什么事,团团哭诉发生的一切。他爸跺着脚骂道:“你们这帮窝囊废,还不给老子滚出去……你,你……”对女人说:“快浇水!”一句话提醒了女人,女人拉着团团钻进厨房。他爸立马丢下篾刀*起屠刀,将猪的肚皮破开了。

老良没去祭坛,呆在家里抽闷烟。我知道他有心事,便劝道:“不就是一包药吗?能值几个钱?别跟自己过不去。”老良大声地,近乎发狂地喊起来:“你以为我小气舍不得几块钱的药吗?老石这杂种是在作威作福,利用手中的权力欺骗愚弄我们平头百姓,借这事赚一笔。我算出,一头猪出3块,全村150多头猪要收400多块,加上没养猪户减半收取,总共五六百块,而打仓绝对花不了这么多钱,余下的还不进了他腰包。”

我说:“不可能吧,财务上有监督。”老良冷笑一声:“开头他就设计好了,安排会计收款,这样做为了遮人耳目,其实他早就与会计一鼻孔出气。你记得吗?去年秋天,你们学校捡的几百斤油茶籽,村里买去,榨的油全被他俩私分了。许多村民气得通娘。”

我继续劝他:“既然都晓得他有私心,你何必去计较呢,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过点清闲日子好。”老良起身,刷锅,生火,连夜熬了一缸药,摆在地坪里,缸上贴了“免费提供防治猪瘟药”的红纸条。对他的这一义举,我加以肯定。

祭坛上,“打仓”**,老道士念完经后,拎着一只扑腾着翅膀的大公鸡,迈步走向祭坛尽头,从小道士手中接过一碗净水,口里念道:“吉吉如吉临!祈求玉皇大帝下天庭,勒令大师将军即回程……”鼓声、锣声、木鱼声骤起,几挂爆竹同时炸响,一刀刀纸钱焚烧,腾起烈焰……正当观众*紧张、忘我狂叫状态时,场外忽然传来团团他爸带着哭腔的高叫:“卖猪肉啦——卖猪肉啦——”

这声喊把全场的人都喊醒了。大家凑过来一看,见篾匠大哥木然地站在临时支起的肉案旁,便关心地问:“你家的猪何时死的?”“昨晚三更时分,肉挺新鲜,请各位高抬贵手帮个忙吧。”团团他爸满脸愁云地说。听说他家的猪死在开祭坛打仓之时,便对石村长的倡导表示怀疑,有人大声说:“猪还在死,打这‘仓’有何用?”

这时,又有几个妇女哭啼啼地跑来找自己男人报丧:“哎呀,不得了了,我家的母猪刚生猪崽,全都死啦!”“真要命,我家的架子猪,昨天傍晚还吃了食,今天早晨喂它已断了气。”据老良估算:到今天上午,村里死的猪不下60头,邻村的还冒计算在内,你说痛不痛心。站在他身边的阿呆问:“石示哥,猪死上死下,为何你家的不死?”老良淡然一笑:“一句话,不信迷信信科学,我有灵丹妙药呢,如若不相信,去我家瞧瞧。”众人一窝蜂似的跟在老良屁股后面,钻进我家猪圈。这只半人高的肥猪甩着尾巴正在快活地进食呢,嘴巴在潲盆里嚼得脆响。终于有人发现个中奥妙。“快来看,灵丹妙药在这儿。”他指着一口大药缸说。

阿呆问:“里面黑咕隆咚的水,是什么药熬的?”

老良说:“几种治猪病的草药,你们可舀些去试试,也许有效果。”

大伙眼里闪出惊喜,你一碗,我一壶地装走了。有个长者临走时笑着拍拍老良的肩膀,说:“若能治好村里的猪病,你功劳就大了,年底选村长我们都投你的票!”

这一天,木树村又有十多头猪相继死去,唯独用老良配制的药喂了猪的农户,没发生瘟役。气得石村长通娘不赢,没法子只好下令中止“打仓”,祭坛一撇,那块稻田空落落的,只留下烧过的纸灰在风中飞舞和观众坐过的这些屁股的排泄物。

老良治猪病的事,一传十,十传百,连附近几个村的群众都知道了,纷纷上门求药。老良的经营方略是:对本村求购者只收成本费,外村则按略高于成本费收取。这样,消费者既能接受,加工厂也有利可图。为满足消费者需求,厂里集中精力赶制猪药,生意随之红火起来。老良扬起那张又黑又瘦的脸,自嘲地说:“我这个人郎中如今变成猪郎中了。”我勉励他:“人郎中也罢猪郎中也罢,只要有益于他人,且有钱可赚,就好。”

ju花谢了。我顺利生下第二胎——一个胖女孩。女孩,取名陶陶。这名字是我精心“设计”的,因为我思念故居,思念故居院子里围墙外那株梅树,心里揣摩那株梅树已吐出了绿茵茵的叶子了吧,梅叶满枝报道梅花花讯的来临。还有另外一层深意,由于第一孩子叫立,第二个孩子叫业,连起来就是建功立业了。

这天早饭后,堂弟媳拿只鞋底坐在我身边纳。她把针放在头发上蹭一蹭沾点儿发油,再弓起身子扎一针,旋急用戴底针的手在上面抵了抵,针便出来了,又扎一针……很快,她在我的眼皮底下纳了一截。过了一会,只听堂屋里响起脚步声,接着是铁姝尖尖的嗓音:“哥,成啦,成啦!”老良问:“什么成啦?”林妹妹说:“乡里文件下来了,我刚才在村部看到,哥你当村长啦。”老良笑得很勉强。

我隐隐感到这是不祥之兆,似乎一场不流血的争斗即将来临。这村长头衔来得不易。固然有老良得“民心”的一面,缘于他那次为农户治猪病,赢得许多人的好感,获取了一些票源。可最令我不解的是,他竟然背着我从加工厂赢利中拿出一笔数目可观的钱,每人一块,贿赂*代表,从而在三天前村级村子换届选举中高票当选,石村长落榜,气得他在家躺了三天骂了三天娘。

老良抱着女儿亲了亲,讨好地对我说:“我家的小公主长得多像你呀!”我气哼哼回答:“像我就好,若像你可遭了,成天在外不顾家。”堂弟媳望我一眼急忙岔开话题,问他:“哥,你还没吃饭吧?妹子等你好久了。”老良这才端碗吃起来。他真是饿了,冒尖的一碗饭顷刻就进了肚,没一点温文雅尔。他吃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进屋去睡。

一大早,老爸就在敲门,催促我赶快起床。我其实早就起了床,正在收拾东西。他说,清晨好赶路,到中午太阳一毒就走不动了。见他猴急的样子,我擦了擦红肿的眼睛,语气低沉地解释,给领导的信写了一通霄,才落笔,看能不能把他救出来。

老良是昨天上午被抓的。当时,他站在台上向群众布置修水利的事,喉干舌苦地讲了大半天,会议刚结束,还来不及向家里说一声,就被两名县公安抓走了。这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雷将我和老爸击昏了。要不是堂弟将老人扶住,患高血压的他恐怕见马克思去了。老良自担任村长后整天泡在公事里,从高级农业社到人民公社的两年里,年年都是先进,难道当先进有错?还要受牢狱之苦?当晚,我溜进石村长家,求任职多年与上面关系颇好的老石帮忙,石村长一家避而不见。回家之后,我坐立不安。一方面宽慰公公千万不要心焦,免得急坏了身子,另一面向同事和村干部们打听,老良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除摇头外,更多的是朝我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背个袋子,提着干粮。干粮是那种米粉伴的红薯巴巴,估计可以吃两、三天。出村的时候,老爸、堂弟夫妇和林妹妹站在大樟树下,都在淌眼泪,好像我去送死一般。老爸叫我别惦记一双孩子,有他好生照顾,还叮嘱我不要回头张望,路上小心。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个时候太阳还是一个暗红的球,走着走着乌云就遮住了太阳,朔风骤起,刮得我四肢冷痛,往事历历浮上心头。那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老良入狱,我去探视,与眼下思绪一样紊乱,然而,不长时间他被释放,而今又落到这般地步,呆在与家人隔绝的另一个世界,连身犯何罪还不知道,岂不悲哀至极?我仿佛看到了石村长那张阴阳怪气的脸,还有他那挂在嘴角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讥笑,这是老良被捕时,他站在一边被我捕捉的瞬间。是他,肯定是他心怀叵测所施的报复。原因很简单,他把自己落选归咎于老良,认为老良夺了他的权,他要把失去的权力抢回来,于是不择手段加害于老良。权欲真是个恶魔!让权欲熏心的人红了眼,窝里斗。山区悠长陡峻的小路是很难走的。好在我在山里呆的时间长,炼就了一双铁脚板,走起来并不觉得十分吃力。

过了正午,肚子饿得不行,伸手摸出干粮啃起来,边啃边走,半下午终于赶到了公田。公田乃湘北县边远山区的一个小镇,是三田(公田、月田、毛田)一洞(渭洞)人口集中地。去年国家拨款在这儿修了一条直达县城的简易公路。当时没通客车,每天只有为数不多的货车行驶,因此找司机搭便车的人很多。见天色还早,巴望尽快赶到城里,于是我龟缩在路边,想碰碰运气。此刻,有位干部模样的矮胖男子站在路中央,他身穿黑色中山装,夹着黑色公文包,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不时摸出怀表看了看。此刻一辆满载山货的卡车迎面开来,估摸离他200米的时候,他挥动手臂高声喊道:“请停车!”司机并没理他,车轮仍在转动,估摸100米的时候,他边伸手作拦车姿式,边扯开嗓子叫道:“我是县长!有急事回城,赶快停车!”语气不容置疑。司机忽然加大油门,方向盘一转,车子擦肩而过,他拍打着满身尘土,朝远去的货车骂道:“入*的,连县太爷也不放在眼里,到时看老子怎样收拾你。”(后来我才知道此人不是冒牌货,的确是位副县长)。他心里很委屈,但又不甘失败,想再拦一拦,兴许会如愿。不一会,又一辆货车开来,他重复着先前的姿式和口号,然而令他更加气愤的场面出现了,司机不仅不让他上车,公然将一位站在他不远处的漂亮女人拉走了。他跺着脚骂了一通娘朝滚滚黄尘唾一口痰之后,自嘲地说:“这是什么世道?我堂堂的一个县太爷还当面不得女人那东西。”一下子沮丧到了极点,他转身往镇上走。

漂亮女人上车的情景活灵活现在我面前:玉手一摇,脸上一笑,屁股一翘,车上一跳。这是女人的搭便车的优势和成功的秘诀。我又想起这样一句顺口溜:“十个司机九个嫖,还有一个是草包。”眼看着暮霭降临,公路茏罩在落日的余辉当中,我心急火燎了,不得不铤而走险。过了好一会,一辆双排座的小型货车开来,我大胆地朝司机挥了挥手,友好地笑了笑,果然,车子“嘎”的一声在我身边停住,哈,成功了。我爬进驾驶室,刚刚坐下,年轻司机瞅了我一眼:“去哪?”“县城。”开头一阵子,司机还算规矩,很认真地握着方向盘,目标正前方。随着车子的颠簸,我脑子里绷紧的弦渐渐松了,眼皮慢慢合拢,不知不觉打起盹来。他握方向盘的手不时地有意无意地不可避免地碰到我鼓起的*,后来他的勇气和信心在逐渐增强,碰的频率在增多,程度在加深,我睁开眼睛毫不留情地挖他一眼,屁股往左侧的窗户边挪了挪。似乎这无声的警告产生了作用,再没有类似事件发生了。我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些。车轮飞奔。大约又过了半个钟头,皎洁的月亮升起来,我一下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猛地觉得脸庞上有两片热的东西在游动,我的手醒着,急忙把他的脑袋一推,忽然方向盘一歪,车子呼的一颠,撞在路边的杨树上了,好在没翻。我没命地尖叫一声,身子倒在驾驶室里。几经努力,我才从里面爬出来,赌气踏着月色朝城里方向走。

休息一阵之后,我的感觉好多了。又艰难地走了一二十里路,终于见到不远处一片星星点点的灯光,猜想该是县城了。四周静悄悄的,赶得出鬼来,我举目四顾,巴望有人出现,告诉我前面是不是目的地?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只好朝着亮灯的地方继续赶路。半夜时分,我出现在街头了,但心里忽然紧张起来,因为店铺早已关门,连夜霄摊子也打烊。我坐在街边条石上,寒冷、疲乏一齐袭来,可眼睛没闲着,突然看到左侧不远处,有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撩开裤子在垃圾箱旁撒尿,等他系好裤子后,我过去轻声地说,请问老人家,旅社在哪里?老人朝前面一指,不远,铁路洞子旁边的梅四桥就有。不就是人们常说的梅四桥的牛肉,稀烂的场伙的梅四桥吗?路灯下可以看见一条狭窄的街道,一色的平房。似乎只隔几十米,但好久才走到。我在一座挂有平安客栈牌子的旧房前站住,敲了敲门,门开处,闪出一位瘦高个来。俗话说,腮帮没肉,不可相熟。老板腮帮深陷,满脸阴险狡诈的样子。我问:“老板,多少钱一晚?”“一块。”价位牌上不是明明写着单间八毛吗?老板回答得挺干脆:冬天生火外加二毛。我太困乏了,没再跟他理论。进房子里一打量,大约六个平米,觉得跟陕北的窑洞差不多。其实谁也没见过窑洞是什么样子。据说窑洞冬暖夏凉,这平房却是冬凉夏暖。房子里倒是有个火盆,可没见到半个火星星,被子既单薄又发霉,我只好和衣躺在床上,睡了三四个钟头。翌日早上,啃过干粮之后,趁交房钱的当儿,向老板打听县监狱准确地址,老板骨碌着一双鼠眼朝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没发话。这家伙阶级斗争意识挺强,还狗眼看人低的意思,我便见风使舵,假言道:我去县政府办事,亲戚托我顺路去监狱看她丈夫。这家伙才噢了一声告诉我,听说这两年地、富、反、坏右分子妄想翻天,犯事的不少,监狱关不下,临时在洞庭湖边租借了几栋仓库,里面关了许多犯人。

“不知我那亲戚是否关关在那里?”他往四下看了看,用破锣嗓子低声地说:“几时被抓的?”我连想都没想说:四天前吧。据说,有些人受不了狱卒的严刑拷打,偷偷地爬过围墙跳进了洞庭湖。这话几让我害怕,我仍用平静的语气问:老板你听谁说的……他神气起来,打断我的话:“还能有谁?我表弟呗,监狱政工科,张科长。”“你表弟说那些犯人是什么时候跳的湖?”。“大概在半月前。”

我又恢复了希望的神色,告别老板,踏着那条被煤灰染黑的石板路,拐进像肠子一般的千明寺胡同,再往前行百米,便到了临时监狱。这监狱与老良当年蹲的别无二致,几许悲哀涌上心头。站岗哨兵一样凶狠,甚至革命警惕性更高,当听说我要见亲人,他们如临大敌把枪一拦,冲我吼道:“上级有指示,任何人不得探视!”我好话说了一大堆,他们却板着脸嚷道:“少废话,快走!”

“你们张科长是平安客栈李老板的表弟,我是张科长他表哥叫我来的,请让我进去吧。”

“什么张三李四,我们政工科根本就没这人!”

我一听,说不出话。突然伸手一摸摸到了那封信,对,找他去。返回的途中,沿路打听县教育局的位置。我回乡八年间,来县城总共只有三次,第一次是从S城回木树村,在这儿只住一晚便匆匆离开了。第二次是进城参加表彰会,议程安排得紧,连去教育局看看的时间都没有。这是第三次。连东南西北我都搞不清楚。路人告诉我,教育局设在火车站旁边的小街上。刚进门,便碰上那次为巡回报告会开车的年轻师傅。他一见如故,立即领我去见副局长。

副局长正坐在办公室桌前摇电话,见了我,他停住手热情地站起来,让坐,倒茶,我紧张的心顿时平静下来,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我噙着泪花,将信递给他。他看过之后,沉吟了半晌,说:“这样吧,我有个学生在县公安局当副局长,我写个字条叫人送去,要他帮帮忙。”末了,他又对我说:“王老师,这阵子搞严打,公安局的人很忙,不一定立即能找到他,再说,办这事挺麻烦的,要经公安、法院几道关,恐怕一时难办好。如果你怕耽误工作的话,先回去在家等着。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你。”

我破泪为笑:“太好了。那我马上回去,恭候佳音。”莞尔,我抄了副局长办公室的电话,也将木树村村部的电话写给了他。

在回家的路上,我才记起别说给局长大人送份礼,就连告辞时一句感谢的话也忘了对他说,我这死脑筋!第三天擦黑的时候,我回到了家。造访的人挤破了门,见我回来得这么快都感到意外。为暂时保密,对旁人我三言两语支吾过去,但当亲人的面,我脸上露出微笑,用“过些日子会有消息”这话宽慰他们。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在焦急的等待中,几乎每天给副局长拨一两次电话,每次要么占线,要么没人接,望着电话机我很茫然。星期六下午我正在上第二节语文课,林妹妹喊我接电话,我放下教材就跑,不一会到了村部办公室,拿起听筒,里面响起熟悉的声音。副局长说,事情已办妥,明天放人。我询问老公因何事被抓?对方回答:有人告你丈夫曾在国民党军队担任要职,并杀过人,但经查证,你丈夫只任过国民堂某军医院营职主任医生,但没血债,通过我学生出面*,不予追究刑事责任。最后,副局长叮嘱我,要正确对待此事,进一步把本职工作搞好。我再三感谢他的再造之恩。电话挂断了,我悬着的心才落下。

老良回来了,他像害了一场大病似的,面黄肌瘦。我靠在他胸前,他身心疲乏得软成一团。他缓缓推开我,走近床沿,两手攀住架子床上的木柱子,像挂在悬崖边上,害怕自己跌落山谷。

清晨,我起床对窝在床上的老良说:“这几天老下雨,学校后面山上的野菜不少,我侦察过了,还没人发现,趁早我去采些来,中午给你们加餐。”老良正患水肿病,全身浮肿,脸色蜡黄,看了都让人心疼。两月前,县粮食部门每月给我们每个模范教师另拨5斤黄豆指标,可是下到公社,再下到大队,七扣八扣,真正到我手里只有3斤了。黄豆是治水肿病的良方,我让给他吃,然而,他舍不得吃,却背着我炒了给两个孩子吃了。老良翻了一*,瞥我一眼,目送我走出屋外。

死寂的晒谷坪里,在一个女人的咒骂声中变得热闹起来。这女人姓李,寡妇,三十七八岁,左腮上有一块小疤,红红的,像点了胭脂,一点也不觉得丑。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起菜刀在砧板上宰,高声骂道:“背时的,死崽的,上不偷下不偷,偏偏偷老娘,偷了老娘的,我宰他全家,宰他子孙!”骂声伴着刀宰砧板声有节奏地炸响。骂一阵之后,又向我数落开了:“有人还说我家萝卜好好的,没有人偷。难道我闭着眼睛说瞎话。一个萝卜一个洞,抽(她把拔说成了抽)出来了也不晓得?放进去了也不晓得?”有个捣蛋的男子在一旁小声补充:“这硬了也不晓得?软了也不晓得?”声音虽然不大,却掀起一股笑浪。

我很同情李寡妇的遭遇,她丈夫在抗美援朝战争中阵亡,连尸骨都抛在异国他乡,留下一双未成年的儿女,由她抚养。孩子们饭量大,吃公共食堂每餐端起三两米的瓦钵,一舔就见了底,饿得哇哇叫,大队部给李寡妇划了一块面积为一分半的菜地,算是对烈属的特殊优待。其他社员的土地老早归了公,有的就在田边地角开块巴掌大的地,栽几蔸瓜种几颗菜,都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了。至于家禽家畜更不许私人饲养,道理很简单“宁可长社会主义的草,不可长资本主义的苗。”谁敢越雷池半步?谁就有好果子吃:大会批小会斗,批得你全身发软,斗得你七窍生烟,失魂落魄。李寡妇辛辛苦苦种的萝卜,被人偷走,怎么不痛心?

我附在她耳边说:“别伤心了,跟我一起采野菜去。”

她回屋,提了篮子出来。我俩一前一后往学校方向走。她摆动着腰肢看上去有几分性感,难怪那样吸引男人。一次在食堂里排队端饭,有个坏小子摸她的屁股,是我熊了坏小子一顿,才制止事态发展。那时候她很生气,抽泣不止,很多人都围着看。有些没心没肺的不仅不指责搞xing骚扰的人,还故薏拿她取乐:“你屁股大,勾引人,让男人摸一下不会怀孕的。”于是她号啕大哭起来,我反复劝她才把她劝住。

半上午,我们满载而归。还没到开午餐时间,立立和陶陶直嚷:“肚子早就扁了,妈妈,快做饭。”我指着桌上那面从县城买来的小闹钟说:“才11点呢,怎么就饿了?”

老良抬头看一眼日头,又看一下小闹铃:“不可能才11点,要不钟出了故障。”

究竟是立立机灵,他拿起钟一看:“妈,你花一萝谷钱买的这玩艺,每天最少慢45分。”老良对我说,“你去端饭,我来做菜。”

当我排长龙端饭回来的时候,老良已把野菜炒好,拍满两钵端上桌,屋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菜汤上面居然飘着一些油星子。我感到意外,问他:“这里面的油从哪里来的。”老良说:“贵人健忘。这是前晌姐托人捎来瓶装的半斤茶油,待过几回客后,全吃光了,我猛然想起那把装过油的瓶子,于是拿来用水一洗,便洗出一串油分子。”

这对于老吃红锅菜的大人来说,无异于美味佳肴。但陶陶吃一口不吃一口,饭吃光了她端着夹给她的野菜,偷偷往门外杂屋间跑。

李寡妇挽着一篮野菜进屋,很快烧好了,等儿女回来吃。一收工,他儿子便大步奔回家中,并且多少有点*地揭盖一看,怎么全是野菜?他瞪起一双类似于失足青年那样迷茫的眼睛,望着*:“萝卜呢?你还舍不得弄来吃呀?”李寡妇开头无动于衷,心想反正用刀宰也宰了,骂也骂了,气都出了,只是撇了撇那张这会儿显得有些生动和耐看的嘴:“又不是老娘狠心,小气,故意不弄给你吃。”“难道被人偷了?”儿子急切地问。李寡妇点头。儿子呆了,懵了,咬着牙说:“向大队告状,把贼崽揪出来。”李寡妇一听觉得有道理,即使骂得再凶再毒,也不折风不折雨,甚至替“三只手”消了灾,为杜绝此事不再发生,唯一的办法:告!向谁告?向生产队长阿呆告?这家伙瘦似麻杆,全身仅剩一层皮褶,腰杆不硬,拉不下面子。向工作组告?二三个驻点公社干部,只知道说大话,唱高调,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只抓以粮为纲,从不过问偷东偷西这般鸡毛蒜皮的小事。向老石村长(官复原职)告,这人喜欢大事小事一把抓,有事没事揽着干。她权衡再三,终于选定老石。

掌灯时分,她对着镜子梳了梳蓬乱的黑发,又沾着清水往上面抹了抹,才带上门。沿着屋后的*往石村长家里走,踩得落叶哗哗作响,不一会就到了。她推门一看,屋里黑糊糊的,听见响动,石村长挑亮油灯,原来村长大人才从被窝里钻出来。李寡妇笑着问:“村长,不,大队长你怎么刚断黑就睡了?真会享福呀!”石村长望着她两眼放光:“在公社开了两天流动现场会,快累死我了。刚回来,老婆又去了娘家,真没劲,只好早些压床板。”李寡妇忙岔开话题,把萝卜事件到头到尾说了一遍,石村长倒听得很耐心很仔细。末了,带几分同情,说:“这倒是一件大事,阶级斗争新动向嘛,找工作组呀!”李寡妇摇头。“事情发生在本队,找阿呆队长呀。”李寡妇还是摇头。“难道非得我这个堂堂的人民公社大队长亲自出马搞一搞,抓贼呀?”李寡妇连连点头。“但是生产大队长,只管抓生产,抓五谷杂粮,抓春播秋收上的大事,哪有时间去搞一家一户的扯皮路子?”石村长说。“大队长你刚才不是说,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吗?广播里讲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抓级斗争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呢。”李寡妇引经据典回答得挺干脆,她想了想又说:“如果你不出面搞,谁有这个能耐搞?再说,你们分给我的那块自留地岂不白搭?反正我种的果实人家都会去糟塌掉,不如不种。”说着说着,她眼角抛下一串珍珠来。

“别急,我一定帮你搞好。”石村长把自己的一只手伸过去为女人揩眼泪,另一只手大胆而不失时机地——他认为时机已到——贴到她的某一个地方。刚才女人还是一副娴淑端庄的贞妇烈女的模样,仅仅几分钟,一切就已土崩瓦解,改朝换代了。

完事后,李寡妇急忙搂着裤子往外跑。

当晚,石村长把阿呆等4名队干部叫来,召开紧急特别会议,中心议题是分析案情——究竟这贼是谁?大伙摸着后脑壳想了大半宿,提出了十多个怀疑对象。当石村长问到人证物证的时候,有的说:“我们都不在场又不是搞公安的,怎么知道这偷萝卜贼是谁?”一句话把上级问往了。石村长赌气说:“都是饭桶,难道就想不出好的办法来?”

“办法我倒有一个,不知行不行?”阿呆瞥了石村长一眼,缓缓地说:“前几年村长你不是为头替大师将军打了仓吗?如今的大师将军可显灵啦,什么疑难病都能治,何不把他请出来,各户户主跪到他老人家面前,倒咒发誓,如果谁怕倒咒,谁就是贼。”

有位年纪稍长的队干部说:“光请大师菩萨恐怕不行,因为那次猪瘟他就没有显灵……”说到这,他瞟石村长一眼,石村长的脸骤然变白,然后他装出一笑佛:“除请本地几个菩萨外,还要去东狱庙把雷公菩萨用八人大轿接来,这样的场面才威武,不怕找不到贼。”

翌日上午十时左右,阿呆敲响了晒谷坪里那口大吊钟。急促的钟声像道催命符,立时男女老少如奔丧一般涌向家神堂,把连通的两个大堂屋都挤得拍满。我被“特邀”参加,用石村长的话说,我虽然在村里教书,但吃住在本队,也算得上队里的一员,参与队里的大事,理所当然。队里大事?我一看眼前的场面,弄糊涂了:干嘛一个个泥塑木雕的菩萨坐在家神榜下的长条桌上,尤其是中间那个一人高身穿蟒袍玉带的雷公菩萨,横眉鼓眼,张开血盆大口,像要吃人似的,吓得孩子们哇哇直哭,忙往妈妈怀里钻。听说,今天早上由八条彪形大汉过河渡水从十里路外的庙里抬来的。这场面与前次“打仓”差不多,同样香烟缭绕,同样三牲祭品,唯一不同的是没请道士念经,但阿呆充当了道士的角色,他不是念经,倒象个差生在老师面前结结巴巴地背书:“社,社员同志们!你们都晓得了烈属李,李(差点说出寡妇两字)嫂子地里的萝卜屡屡被人家拔走,如有拔了她家萝卜的,就大胆站出来,在菩萨面前认个错,保证以后不,不再犯,就就行……”他说到这,扭过脖子瞅站在身边的石村长一眼问:“是啵?”石村长手握老式小泥壶,喝几口,还咝一声,拉出响来,说:“当然。”阿呆继续背书:“生产队大队都都不追究,具体来说一不扣粮,二不罚工分。”

一刻钟过去了,全场一片沉寂。阿呆与石村长对视一下,声调提高了二度:“那就在菩萨面前倒咒发誓吧!拒不承认的,定遭报应,菩萨会惩罚的,我先倒咒。”他点燃三根香,举过头:“如若我偷了李李嫂子的菜,自己不得好死!还,还要断子绝孙!”

接下来,从大队、生产队干部,当然也包括石村长,到普通社员,一个个先后发了誓,有的咒语除死人外,还加上一条死鸡鸭,因那时政策放宽,每家每户可养一至两只鸡鸭了,社员们把鸡鸭看作心肝宝贝。倒咒发誓都是清一色的男人,即当家的。石村长抬眼一扫只有我挤在人堆里看“热闹”而没见老良的影子,于是与阿呆耳语,撇了撇嘴,阿呆旋急跑到我屋里,把老良叫出来。卧病多日的老良,脸上寡白,没一点血色。他喘着气,嘴里嚼着茶叶,站在那儿愣愣地剜了菩萨一眼,似走了瞎道,眼前一片浑然,但很快镇定了自己,昂起头缓缓地说:“我是读书人,大家知道,我从不信神鬼。既然队长叫我来,我就表个态,天地良心,我们一家绝对不会干那种缺德事!”他很想抽支烟,摸了摸口袋,里面什么也没有。嘴里他两片茶叶像草似的又苦又涩。

当人们渐渐散去的时候,石村长盯着老良艰难走远的背影,啐一口唾沫:“嘿,有你好瞧的!”他把几个干部喊住:“事情还冒搞定怎么就跑呢?你们呀你们,阶级觉悟*的太那个了。”“大家咒也倒了,誓也发了,不就完了?”阿呆说。“怎么是大家呢?起码还有一个人既没倒咒也没发誓!”石村长脸上露出一丝狡猾的笑,阿呆这才明白过来,说:“啊,大队长你是指石示吧?可他表了态呀。”“阶级斗争复杂你的脑子也要复杂,你想人家贫下中农都能这样做,可他为什么只表态不发誓,这说明他心里有鬼做贼心虚!”那年长的队干部说:“难道果真如你所说,这里面还有什么弯弯绕?我认为他不是这种爱小利的人,再说也没证据。”石村长说:“要证据,好办。我们分头到各户家里查查,阿呆,你带个人重点检查石示家。”

也许是天随人愿,也许是天要灭曹。偏偏从我家杂屋里一堆草木灰旁边拿到证据——残留下来的菜渣末,阿呆用废纸包了这东西,送到村部。石村长正在办公室焦急等待呢,他一看便对大队民兵营长说:“这白末是萝卜,这绿色的便是萝卜叶了,铁证如山,你赶紧带个民兵把石示抓起来,往公社保卫部送。”

傍晚,我从附近的白竹小学听公开课回来,才从陶陶嘴里知道她爸被抓的消息,一想,不对呀!他们从杂屋里拿走的所谓“证据”,原本是陶陶没吃而倒掉的野菜,是两天前我与李寡妇一道采来的。对,找李寡妇,她可作证。李寡妇听罢一惊,气愤地说:“确实是这样,你们夫妇也不是这种人,怎能加害到你们头上?王老师,你放心,我叫老石把你老公放回来。”

你有这个能耐吗?我在心里说。李寡妇见我用不大信任的眼光看着她,就拍拍饱满的*,朝我神秘一笑:“保准没问题!”我仍旧将信将疑,不过,还是说了句:“那就谢谢你啦!”

第二天黄昏,我独自沿狮子岩脚下那条荒草迷离的小路走着。也许有人说我疯了,大路不走走小路。他人不懂。夕阳下的风景静谧而又有些萧条,庄严中含着颓败,这一点倒是与我的心情十分投合。一边走,一边回想着儿子立立讲述的情状,心碎了。昨天,在附中就读的立立途经公社后院时,借灯光,透过木窗,看见他爸被麻绳绑住坐在旧仓库里的椅子上。面前有两条彪形大汉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坐着的那家伙,在作问话笔录。站着的家伙凛凛地透着杀气,他左手叉腰右手握着锤子。他爸的两只手抱住面前的竹桩,伸出的两个大姆指被细小的绳子一圈一圈地绑在竹桩上,结成死结,竹桩上方插了一块斧头形的小木块。“你说不说?”那站着的家伙*起捶子往木块砸下,痛得他爸身子一颤,汗水直滴。“你到底说不说?”见他爸不说,那家伙手中的锤子扬得更高,又狠狠砸下,他爸埋下头,紧咬牙,仍然没吭一声……立立一直在窗下看着听着,泪水模糊了他双眼,拳头捏得崩崩响,只想冲进去,将他爸救出来,或者喊几声叫他们住手!但他没有喊出声来,声音在他胸腔里跳来跳出,总是跳不到空气里,最后他全身瘫软地坐下,坐了一整夜。可天亮时他睁眼一看,这两个家伙和他爸都不知去向。天下起了雨,转过狮子岩,我远远看见一个勾头袖着手的身影,便迎上去:“没淋着吧,我估计你会走这儿!”老良张了张嘴,没说什么,默默地跟我回家。

他像陌生人一样,拘谨不安地坐在椅子上,闷闷地抽着烟。家里的一切似乎在眼里变得不熟悉起来,他瞄了门上一眼,低低地勾下头。我才发现门板上方贴着一张大白纸,上面写着歪歪钭钭的十个大字:“历史反革命分子——黄石示。”纸上的墨迹和浆糊还没干呢。我气极了,问立立:“谁贴的?”立立战战惊惊地说:“刚才阿呆队长和一个不认识的人贴的。”

“谁是历史反革命?我?模范老师!简直在胡闹!”我歇斯底里地对立立嚷道,“把它撕下来!”立立木木地看看我,又看看门板,没有动。老良立马制止。“他们凭什么给你定这罪?”老良沉默了一阵,才慢慢地抬起头来对我说:“公社保卫部头目说我的历史问题早有定论,进了县里敌伪档案,哎,我这一辈子完了,只是痛脚连累了好脚。”

——S城隔这里千里之遥,县里怎么知道的?

——还用猜吗?除老石这条老狐狸还有谁?只有他才六亲不认,心狠手辣,巴不得置我于死地。

——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对你如此狠之入骨,像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除发猪瘟打仓和选村长两件事,他认为我拆了他的台夺走了他的权外,还有一件不可告人的事,令他头痛使他疯狂……

“什么事?你快说呀!”我急切地想知道下文,催促他。

老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屋外,脸上露出愤怒的表情,沉浸在往事回忆里:2年前的春天,农村推行“八字宪法”。一天早晨,石村长把老良和堂弟从被窝里叫出来,脸上挤出笑,对老良说:“村里缺早稻良种,你脑瓜子好使,会识别真假。安排你兄弟俩去湖北通城县种子公司,把良种卖回来,记双倍工分,这钱你拿着,除付种子钱食宿费外,剩下的归你们卖烟打酒喝,一概由村里报销。”难道天上真能掉下馅饼?老良和堂弟你看我我看你,好久没做声。石村长见两人有些发愣,马上话锋一转,将起军来:“你俩如果不愿去,那我只好安排别人了。本来嘛,我是一片好心,肥水不肥外人田,谁叫我们是叔侄呢?”堂弟一听慌了神,率先表态:“谁说我们不愿去,我只是耽心能不能马上买到。”石村长说:“早几天,我就与通城方面联系好了,对方答应得很干脆,要多少供应多少。”

堂弟用手肘轻轻地捅了捅老良:“哥,去吧,我还是第一次出省进城哩。”

兄弟俩上了路。究竟是山里汉子五十来里,三四个钟头便到达了。通城县城不大,东街咳嗽西街能听到。下午四点左右,180斤种子买好了。吃完自带的干粮,老良掏出烟纸,准备卷支喇叭筒,堂弟凑过来,递上一包包装粗糙的红桔牌纸烟:“抽这玩艺!”“从哪弄来的?这烟可是一天的工分呀。(那时红桔烟每包一毛三)”“街上买的呗,你忘了,老石答应报销呀,白抽白不抽。你不抽我抽。”

“种子到了手,我得马上回去。”

“是家里钱多了怕人抢呀,还是嫂子在家里怕人偷?”

老良只苦笑一下没回答。“既然都不是,那就是为了评五好社员。”堂弟嘿嘿一笑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先进有什么好?年头到尾干得要死,好不容易才捞得个五好社员,8分钱的花纸(指奖状)一张,18瓣的草帽一顶,2毛8的蘸水笔一枝,这就是公家给你的最高奖赏,总共算起来还抵不上大队长一餐饭钱。哥,你要看穿点,为啥那样不要命地拼。何况嫂子教书拿月薪,抵得上我2个半月工分。今晚就安心在这儿住,明天一早回去。”

“要住你一个人住吧,反正我要马上走。”

“你硬是要走,我也没办法。”他说,“哥,你奔波了一整天,人也累了,倘若再挑这重的担子肯定吃不消。这样吧,你挑80斤,剩下的归我。”

半途中,老良遇到年青力壮的表弟,正好空手的表弟不由手说从老良肩上接过担子,两人就闷头赶起路来。半夜到家了。送走表弟,老良吃完剩下的干粮,抹了澡,吹熄灯,上chuang睡觉,突然,外面嚓嚓嚓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到我家屋前打住,随即门上被人拨弄了几下,被女儿陶陶的梦呓湮没。老良警惕地爬起来,从门缝里往外瞧了瞧,什么也没有,他感到很烦燥,复又躺到床上,不一会就迷迷糊糊睡着了。过了一阵,他被一种异样的响声惊醒,侧耳谛听,对了,这响声是从后墙根传来的。他双手趴着墙壁一步一步挪到墙边,这儿有一个专供猫狗进出的洞子,此刻,他借从窗外射进的淡淡月光,发现洞门一旁的砖撬开了,旋急有个人头慢慢往屋里钻,凭直觉断定一定是小偷。他屏住呼吸,顺手拿起一条小凳子,打算朝人头砸,凳子在半空划了个弧线停住了,因为他不想闹出人命。于是,将凳子放在这人的脖子下,脑袋被紧紧卡住,既不能伸也不能缩。开始还左右摆动挣扎几下,后来动弹不得了,那人嘴里便发出痛苦的*。十分钟过去了,二十来分钟过去了,老良背着手,黑着脸,声音低沉而短促,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威慑力,他每一个毛孔里都在喊着同一个口号:“你是谁?想干什么?”

脑袋沉默。“你不说,那好,那就乖乖地在这儿呆着,等天亮了,让村里人都来看。”

“求求你,放我走吧!”这声音太熟悉了,仅管他嗓子眼里像含了个热芋头。

“你进来坐坐,我绝不对你非礼。”

脑袋又沉默了一会,说了声:“嗯”。老良把小凳子抽掉,托着他的脑袋往里拉,他也积极配合,用肩膀撑住地面使劲朝前挪,两人“通力合作”,这人整个身子从洞口钻出来了。这一出来,老良看到了石村长。四目相视,石村长很慌乱,表情无地自容,他俯着身子,脸趴在手肘间,像做错了事的小媳妇见了恶婆婆似的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不知对方会用怎样的法子来处置。然而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个远房侄子不仅没打没骂,连句责备的话都没讲,而是把一壶老谷酒,一碟泡米花,放在自己面前,连声说:“喝。”以前的石村长谁都知道胆大包天,谁都不放在眼里,当然老婆除外,但现在,他心里除了恐慌还是恐慌,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地从毛孔中涌出来,衣服很快就湿透了。因为他不相信眼前的事实,作为情场老手即使东窗事发,从未碰到过情敌如此温情如此规格的接待。

“来,一起干!”老良举起杯子,与他碰了碰,自己一口喝光了,心里火烧火辣,满不是滋味。石村长猛地一震,朝老良瞟一眼,还是疑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又朝杯子瞟一眼。

“放心,没放毒,喝。”老良提着小酒壶,又摸来一个杯子筛满了。他张着嘴没有反应,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心跳正以怎样的速度撞击着胸膛。但他也知道此刻无法拒绝对方的“好意”,不由自主灌了这两杯。他想说谢谢,但他没有力气把*扯动,他发现自己手还在抖,腿还在抖,而且比开头抖得更历害。老良见他做贼心虚的样子,感到可笑,可怜,可恨。知道自己目的已经达到,便平静地对他说:“夜深了,回去吧,要不然我送你。”

“不!”他赶紧回答,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老良讲完这个近似荒诞的故事之后,猛地用拳头捶桌子,“哎”了一声,懊丧而又气愤地说:“当时,我为什么这么傻,没把他凑死或剜掉他那犯*的东西?”

我想了老半天,仍旧没弄明白。老良说:“那天我从通城回来时,已经很晚了,从门缝往里屋一看,你和陶陶都睡得很沉,床头还挂了一条红色的三角短裤。为了不惊醒你,我将间门关了。后来,就发生了这事。”

我说:“记起来了,那天晚上,我从扫盲班上完课回来。加上受了些风寒,感到很累很困,洗了个热水澡,立马钻进被窝搂着女儿睡了,连换下的短裤也没来得及洗,甩的甩在地上,挂的挂在床头。这件事你处理得好,既没伤他的皮肉,又顾了他的面子,也算是对他亮了黄牌。”

老良连连摆手:“对他这种卑鄙而又反复无常的人,就不能施仁政而应该以暴力。你教过‘农夫和蛇’一课,他就是那样一条忘恩负义的毒蛇,一旦苏醒过来便对你下毒手。从那以后,他的放荡行为确实收敛了一些,但时隔不久,又旧病复发。你也许太相信他了,当然也怪我没把那桩丑闻及时告诉你,让你放松了警惕。他经常在你面前说些荤话,更有甚者,抓住某个机会,跟你的身体碰一下,摸一下某个部位,而你嘻嘻哈哈的,不恼不烦,好像不当一回事。”

老良说的这些令我十分意外:“我真的没注意到,总认为乡下男人大都是这样大大咧咧,毫无顾及地捉弄女人,寻开心。”联想到堂弟媳的遭遇,还有李寡妇她们……心里才开始紧张起来,真正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老良说:“还有一件事,你可能没想到。刚回乡时,我们不是答应给老石织件毛衣吗?可由于那件送给乡长了,时至今日十多年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得到令他眼红的毛衣,他不时向我提起过。目的没达到,他这种贪图绳头小利而又喜欢斤斤计较的人如何想?这些积怨都堆到了我身上,于是他选择报复,再加上我所谓历史不清白,还有这宁死不屈的性格。哎!”说到这,老良又朝门上的白纸睨一眼,身体像根软草绳,瘫在椅子上,自怨自艾地道:“我这辈子完了。”

我脑子里轰轰响着,很想静一静,起身往里屋走,啪,瓷杯子倒了,碎了,被我脚跟撞的。一地的碎片。生活其实与这杯子很想像,也很脆弱,我想。就这么一堆碎片,原先很多的东西便也打碎了,改变了,不可还原了,不知日后还有多少苦难等着我和我的一家,我想。两行泪从眼角刷下来。

1962年,全国性粮荒*第三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报纸上说,连**都不吃肉,和全国人民一块挨饿,何况我们这些本来田少缺粮的庄稼汉。村里人开始还能一天应付着喝上掺上红薯叶的粥,很快,地里的苦菜叶糯米藤,山上的朗树皮都被饥饿的人们像虫子似的一点点吞食完了。下学堂的陆大娘孤儿寡母的,竟挖来观音土填肚子,结果屙不出来,只好用手指头一点一点地往外掏,弄得满屁股是血。堂弟一家的命运更惨,自他和老良合办的药材加工厂被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后,家境每况愈下,欠下的债十年都还不清,我那不争气的弟媳妇天生会生崽,每隔一年两年一个,成为五男一女的“英雄”母亲。她那最小的男孩生下来一称,七斤,故取名“七斤”。早先白白胖胖的,一笑两个小酒涡,4岁的小七斤会断断续续地唱:“东方红太阳升。”当他咽气的时候,6岁的小七斤只剩下一副小小的骨头架子了。堂弟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别说小孩经不起饥饿,就是大人一旦没吃没喝能撑几天?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很快,抬出村外去埋就不再是几岁的孩子了,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也有青壮年。

饥饿起盗心。入冬以来,食堂失饭,茴窖少茴,连大队仓库储存的来年种子都有人偷。一时间,盗贼四起。我不由得暗里哀叹。是粮荒逼的,谁又愿意不要面子不怕批斗走这条歧路呢?一天深夜,我亲眼目睹了有人盗粮的全过程。为迎接公社文教组检查,我呆在学校加班撰写汇报材料,便将新近进校的芳芳老师留下,一来,帮我统计各项数据,收集一点资料,二来为我做伴,一个女人守在这前不巴店后不着村的空荡荡的校舍,着实让人害怕,旁边虽有一栋仓库,由两个单身汉把守,能保证我的安全而不受骚扰吗?这是我不能不考虑的事。这天黄昏,炊烟渐散,鸡鸭进笼,猪牛进圈,觅食一天的禽畜们都心满意足地歇了。芳芳见了我,细声细气叫声王校长,就埋下头翻报纸。我说:“芳芳你别叫校长,还是像从前那样叫我王老师好了,比校长那称呼亲切。”她抬起头细声细气地问:“您安排我做什么?”我从拿出一个毛边纸本:“先统计一下这上面的数据,然后分门别类填写到第一页的统计表上,我要用。”芳芳上初中后中途辍学。女大十八变。没等我充分留意呢,小丫头几乎一眨眼就长成外秀中慧的姑娘了。不久前,她凭远房叔叔赵支书的关系,安排到我校当民办教师。赵支书很关心这个侄女,再三交待我要好好关照。于是,我与她结成“一帮一,一对红”的对子,手把手,膝碰膝,帮助她。表面看,她对我挺尊敬,差不多到了惟命是从的地步。

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下半夜,我的“作品”也完成了一大半,觉得肚子咕咕叫,傍晚吞下的那三两钵子饭,进一次茅厕早被排泄掉了,芳芳肚子也饿了,她试探说:“王老师,我们找点东西打打尖吧?”

我苦着脸说:“这儿除了一杯清茶,能吃的什么都没有。”

芳芳听我这么一说,没再开口。

我幽默地说:“今晚茶水喝多了,这东西真害人,不仅跑茅厕不赢,还刮肚子里的油哩。”

芳芳想起了什么,双手捂着嘴在我耳边说:“仓库侧面的斜坡上有块红茴地,我去挖几个来,填填肚子。”我脸上布满惊喜,但一琢磨,笑意便没有了,正色道:“不行,不行,这茴地是守仓人种的,挖掉几个可少了他一顿粮呀,再说,要是被发现,多难为情。”“顾了脸皮,饿了肚皮,您不去,我去,即使被捉,也不要紧,让我妈跟他说去。”芳芳说。

我暗里一笑,点着她的脑门:“你真鬼精!”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腾地想起自己是芳芳的上司,岂能让她摸黑单独行动?若有个三长两短,我怎好向她父母和世人交待。于是,我搁下笔,出门,尾随她爬上红茴地,肩负起站岗放哨的任务。

这时,星星月亮隐去,万籁俱寂,偶尔能听到脚下稻田里青蛙卟嗵卟嗵跳动的声音,听到蛇们感觉到太热,在草丛中游动的声音,吓得我头发都竖起来。

这时,我远远看到一个黑影从仓库大门里闪出来,肩上还挑着一担萝筐,我吓了一跳,想喊:“喂,你跟我站住!”但声音被喉咙卡住。黑影拐弯爬上一条小路时,脚下拌了一下,并没有跌倒,仍担着担子朝我居住的屋场走,很快在我视野中消失了,样子有点像……我不敢想下去。

“王老师,走吧!”芳芳的声音轻如蚊哼。她上衣口袋里裤兜里全塞满了红茴,像从战场上归来的士兵缴获了战利品,脸上挂着笑,但笑容里仍隐有让人很难觉察的不安成分。她拿着红茴,连洗也没洗一下,只在衣上揩了揩,便塞进嘴里。“王老师,快吃吧,挺甜的。”她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形似手榴弹的递给我,我接过,仅管饿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却没动它。芳芳扶住我,一步步向学校走,我没忘提醒她别把茴壳抛到路上,她不解,轻声问:“为什么?”我做了几个哑语动作,意思是:你这样做,不是明白地告诉人家偷茴的贼在学校吗?她似乎听懂了,点点头。我们拐过走廊,进了办公室,重新点亮罩子灯,关上门。她把茴掏出来。真亏了她,浑身泥乎乎的。我想笑终究没笑出来,笑容在脸上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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