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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何妨入我眼》第二章 这个乞丐会吟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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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如炼,骄阳似火。

夏日正午的小城沐浴在阵阵热浪中,远处马路上蒸腾起氤氲的雾气,让人看不分明。

在巷口的南杂店买了一盒‘红塔山’,我蹲在店门口一棵柚子树下吞云吐雾,心里盘算着该去哪儿解决午饭。

回家有点远,主要是不愿挤那蒸笼似的公交车。

前面路口有家快餐店,二荤一素10块钱,有点贵。

菜场附近有家泡粉店,牛肉粉味道不错,5块钱一大碗,只是这三伏天的喝着又辣又烫的汤粉,反正我是受不了。这家店没有空调,只有天花板上挂着一台入定千年的吊扇,上面的蜘蛛网和灰尘也不知几世几劫没有擦过。

我得承认我有选择恐惧症,烟屁股都烧到手指头了,我还没拿定主意,算了先买瓶冰水喝了再说吧。

我撑着酸麻的膝盖想站起来,没成功。大概是蹲久了吧,我揉揉小腿肚,发力起身,却感觉皮带头勒得我肚脐眼隐隐作痛。

转过头,见一个小孩正站在背后,双手紧紧拽着我的皮带。

这是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男孩,头上扎着两个冲天牛角辫,白白胖胖的脸蛋,弯弯的眉毛下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不应景的是两条长长的鼻涕已经流到上嘴唇,偏偏他还不时地伸出舌头来舔着,还砸吧砸吧着嘴巴。

我一挥手拨开抓着我皮带的两只小手,向四周看了看,大声问道:

“谁家的小孩?有人管没人管啊?”

话音刚落,从树干后转出一个少妇来。

一袭白色短袖连衣裙,裙摆拽地,头发随意用紫色丝带挽了个马尾髻,露出的胳膊温润如玉,十指纤细,玉葱月白。

体态虽丰腴,却不显妖冶之色;面容颇静美,分明有端庄之仪。

她笑盈盈的朝小男孩招手:“过来,阿财。”

小男孩乖巧的走到她身边,抬头看着她。

少妇摸摸他的头,眼睛却看着我说道:“小伙子,跟你商量个事呗?”

“啊?你说!”我一时有点恍惚,对这少妇没来由的有种说不出的好感。

“能不能帮帮我们?”

“说说看,只要我能做到。”我心里千万个愿意,暗想只要不是钱的问题,那都不是问题。

“我们从外地来,到这里投靠亲戚,路上------”

“呃,等等!你们路上钱包被偷了是不是?”一种不好的预感升起。

我看到小男孩歪头看着我,崇拜的表情。

“然后------然后身份证还有你亲戚的电话号码都在钱包里,你们联系不上亲戚,又迷了路,饿了好几天对不对?”

只有天知道我有多不愿意作这样的推测,要只是带个路扛个包,出点力气的活我真不介意一帮到底,谁让我觉得这妇人特亲切呢。

她好像是你宿世的亲人,虽隔了几世未见,心头的眷恋却总是挥之不去。

“对啊对啊!你怎么知道的?”小男孩一脸兴奋,满眼期待。

对个屁呀!这种事我都碰到过好多回了。

记得第一次遇到一个妇女抱着个满头是汗的小女孩,说是钱包丢了,小女孩饿得快不行了,发着高烧,求5块钱吃碗面条。我同情心大起,咬咬牙掏出身上仅有的20块,完了还替小女孩擦了擦额头上滚烫的汗水。在我感叹着人生苦短世事多艰的转过两条街后,又遇上了她们,那妇女好像没认出我,正要开口述说她们的遭遇。倒是小女孩眼尖,听她连声催促,妈妈,快跑快跑,这个叔叔刚才给过我们钱的。妇女这才仓惶走开。

没走几步,我隐约听到小女孩近乎哀求的声音:“阿姨,我热!能不能帮我把身上的热水袋解掉?”

妇女低吼:“忍着!”随即传来小女孩‘哎哟哎哟’的吃痛声。

“我让你叫阿姨,我让你叫阿姨,死丫头,我看你长不长记性,我看你长不长记性------”

打那以后,但凡在街上遇到单身妇女领着个小孩,望着我泫然欲泣、欲言又止的时候,我都是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地逃离现场,倒像是我做了亏心事一样。

这不,眼前我已经生了抱头鼠窜之心。可就在我心念刚起、身形未动之际,这个叫‘阿财’的小男孩眼中光芒一闪,间不容发地扑了过来,双手牢牢地抱住了我右腿。

情急之下我赶紧摊开双手,说:“这几个意思啊?别讹我哈,我可没动他。”

同时,我看看四周,希望有人能给我作证。

可周围不但看不到一个人,就连十几米外的景物都像隔了一层漂浮的水幕,朦胧不清。

小男孩下巴顶着我大腿,仰着头说:“我饿!”

我用手捂紧屁股上的口袋,带着哭腔道:“饿你们别找我啊,找警察叔叔,他们会帮你们的。大姐,要不我带你们去派出所吧,真的,就在前面,不远。”

少妇捋了捋额前的秀发,说:“没身份证,去了说不定被当作人贩子抓起来,不去。”

我想想也是,这年头没身份证千万别落在警察手里,不然麻烦一大堆。而且我们县警队里曾经出了个‘打拐’英雄,为此县公安局还受到公安部的通令表彰,该英雄连续两年被评为“全国十大优秀人民警察”。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犯罪一度成为本县公安系统工作的重中之重。

“那你说怎么办?反正钱我是没有。”我想好了,待会儿趁小男孩手松点,甩开他就跑,我就不信他们追的上。

可接下来我不由的哀叹一声,我发现小男孩已经像树懒一样盘在我腿上,正朝我嘿嘿傻笑。

这下我真有点恼了,不禁大声道:“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饿了,要吃饭。”小男孩中气十足,根本不像几天没吃饭的样子。

“好吧,你先下来,我给你钱吃饭行不行?大姐你让他先下来。”

“不好,我一下来你就会跑,我才不上当。”小男孩说。

“不跑不跑。”我彻底没脾气了,哪有这么鬼精的小孩,我一有什么想法他似乎都知道。

“阿财你下来吧。”少妇说话了。

小男孩这才松开双脚站在地上,但双手仍然抱着我。

我小心的从屁股口袋掏出今天发的工钱,捏出一枚五毛的硬币,想了想还是放回去,抽了一张10块的递过去,说:

“够你们俩吃顿面条的了。”

小男孩不接,嘴里连声说道:“不够不够,我不想吃面条,我要吃饭。”

“爱吃不吃,不要我走了。”我作势要抬腿。

“不能走!不能走!”小男孩抱得更紧了,整张脸埋在我裤子上扭动着,热热的呼吸喷在我大腿上,痒痒的。

我突然感觉不妙,伸手把他脑袋拨开来,看见他白白净净的脸蛋上两只大眼睛露出诡异的笑意。

我低头看着裤子,靠!一团黏糊糊的鼻涕赫然醒目,神似微缩版的澳洲地图。

这是我最近才买的浅蓝色牛仔裤,裤型笔挺修长我很是喜欢,今天第一次穿,为的是领工钱时不显得寒酸,因为其它两条早已洗的发白,裤管边都已露出根根线头。

小男孩大概觉察出我眼神里的怒意,蹭的一下缩到了少妇身后。

我扬起了手掌------

少妇轻移碎步款款行近,低眉垂目丹唇微启:“有因就有果,因为果之因,果为因之果,因即是果果即是因,因缘果报生生不息。”

“什------什么意思?”我一时大脑混沌,尽管我古文底子不差,可绕口令并不是强项。

“就是说,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小男孩跟在少妇身后,探出脑袋来说。

“那不就对了,你弄脏我裤子,我给你一巴掌,正好两清。”其实我也就这么一说,真要打这屁大点的小孩我下不去手,裤子脏了回头洗洗就是了。

少妇对我颇有意味地笑笑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未来的还没有来。”

“那就趁现在还来得及。”我放下的胳膊又举起来。

“你说的‘现在’也已经过去了不是吗,想想你还有什么?”

“我,我------”

我有什么?作为一个思想小有深度的当代大学生,我当然不会肤浅地说出诸如有房有车,有才有貌这样一些贻笑大方的话来,而事实上,那些我都不怎么有。我意识到这是一个深度话题,深度到我给出的任何貌似有深度的答案都将是肤浅而贻笑大方的,所以我选择闭嘴。

我不知道这世界到底怎么了,难道街上一个要饭的都能要出哲学来,还是哲学家们都出来要饭了。

今天要不是遇到真正的高人,就是对方在故弄玄虚、扰人视听。

我不是仲永,没有天才;也不是柳永,没有文才。我只是一个其外无金玉、其中有败絮的男人。对,但至少我是男人,男人可以在体格上被打倒,决不能在气势上被压倒!

于是我须发怒张,厉声喝问:“说!你到底是谁?”

少妇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淡然,让我刚强撑起来的气焰轰然垮塌:“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知道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我就是我。”

“我又是谁?”

“我是------靠!”

又来了!我是真的不愿再跟这个女人说话了,这是要把人逼疯的节奏啊。我情知以我的智商根本无力思考这么深奥的命题,也或许它本来就是无解的,多少先哲前辈在这个命题上折戟沉沙,我不会不自量力到敢去挑战这个哲学巅峰存在,到时别说沉沙了,怕是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所以我想趁早结束这个既沉重又无聊的话题。

一阵爆笑声传来:“哈哈哈哈哈!他说他是靠,他说他是靠------哈哈哈哈!”

少妇诧异地看了小男孩一眼,说:“有那么好笑吗?”

小男孩不吭声了,但脸上和嘴角的肌肉分明在抽搐。

我真的不高兴了,抬腿就走,完了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看着一直抓在手里的钱——我能说,腿刚抬起来就被那小子抱住了吗?

我哀叹一声:“我就这么点儿,总不能全给了你们。”

小男孩出手就从我手中抽走了两张红色的‘毛爷爷’,说:“那我就只拿两张好了。”

我脸都绿了。

小男孩一脸的无辜:“这很多吗?我们要吃饭,住店,再吃饭,再住店,再------”

“好歹给我多留点啊!”我长舒猿臂,探掌变爪。

小男孩鬼魅似的躲开我的手,惊奇的看着我,接下来说出这句话让我恨不能掐死他:

“你,要钱干什么?”

我怔怔地看了他好久,突然爆笑出声:“哈哈哈哈,我要钱干什么!我要钱干什么!你说得对,我要钱干什么!------我的过去已经过去,我的未来它还没来,我的现在瞬间不在。我我我------我连我是谁都不知道!你说,我还要钱干什么?------拿去,都拿去,全给你了,哈哈哈哈------”

我抓着小男孩的手,掰开他的拳头,把手上的零票拼命地要塞给他。

我想我大概是吓到他了,他惊恐地挣脱我的手,跑回少妇身边。

癫狂中,似乎看见少妇手指飞快的动了动,在胸前摆了个兰花指造型,同时嘴里念了几个单音节的字,然后屈指朝我一弹。

顿时,我脑袋嗡的一声------像是一股柔凉的水流入脑际,霎时头脑一片清明------

我大概愣了有好久吧,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感到陌生:“为什么是我?”

少妇笑:“我们有缘。”

我心里苦笑,‘缘’这个字倒是用在哪里都合适。

“接下来你们要去哪里?”

小男孩欣然道:“当然是先吃饭,再住店。”

“然后呢?”

“没有然后。”小男孩走过我身边,拍了我一下说:“走了。”

我‘嗯’了一声,问:“能说再见吗?”

少妇回头笑:“你说呢?”

我蹲下来默默点了一支烟,望着一大一小的背影渐行渐远,脸上有莫名的泪水划过。远处飘来珠落玉碎般的声音:

众言浮生梦一场

生如夏花死何妨

皆因慈航风云渡

苦乐无住踏彼岸

我喷出一口烟,心想,虽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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