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之前的黑才称得上真正的黑暗，夜浓稠而沉重，无声地压抑着。

远处赶路的大货车的喇叭声突兀苍凉，急切地欲将漫漫长夜撕开一道缝隙，窥视黎明。

用不了多久，一轮朝阳就会挣脱这黑暗，挣扎着放射出一缕缕晨光。透人心扉的光明和抚慰哀伤的温暖优雅地驱散这暗夜，为人世间带来新的一天。

凌晨时分的g35高速上车辆很少，间或有一辆两辆车驶过，摇曳的车灯竭尽全力破开一点黑暗，散发出惨淡的光芒。

梁天枫心里有些凌乱，黑暗透过车窗压过来让他窒息，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黑暗吞没了，心里看不到一点亮光。

昨天的同学聚会表面上靓丽光鲜，却并没有预想中的温馨和愉悦。老友重逢的快乐没有持续多久，眼神转换间便被世故的攀比、谄媚、吹捧和虚伪所取代。期待已久的欢聚变成彼此的攀比和向财富的摩拜，现实再一次将理想打击得体无完肤。

痛苦的源头是心理落差，梁天枫曾经是灿若天骄的学霸，被老师宠，同学捧，一直是聚会的中心。而今却被冷落在角落，除了几个当年的铁哥们初次寒暄后便再无人问津。即便是当年的铁哥们过来敬酒，眼神里也隐藏着歉意和怜悯，很快就聚拢到别处去了。

对，就是怜悯，这才是傲娇的梁天枫无法忍受的。

虚荣心得不到满足的梁天枫越来越不合群，慢慢淡出到大厅东南角的桌子边，孤单地独饮闷酒。

这怪不得任何人，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金钱和利益至上。普通中学的语文教师能量太低，实在当不起他人的敬重。

梁天枫觉得每一个同学的笑容都透着虚伪与铜臭，似乎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嘲笑和轻视。尤其是那些做了阔太太的女同学们，她们在说“老师太伟大了”的时候，似乎面对的是空气。

当年梁天枫为了方楚梅放弃了留在省城的机会，陪爱人一起回到她父母所在的三线城市当了老师。

二十年过来了，女儿溟珈都考上大学了，俩人也成了留守中年。岁月匆匆，生活平淡如水，不起一丝波澜。

来之前对此场面已有预见的梁天枫好不容易劝住了妻子，一个人来参加大学同学二十年聚会。

“幸亏她没来，不然以梅对我的感情，必定会觉得悔恨和痛苦。”而这绝对不是梁天枫希望发生的。“拍几张照片，拿两份通讯录，回去后强装笑脸，这事儿就糊弄过去了。”

闷酒醉人早，梁天枫很快就喝多了，当年同宿舍的兄弟们把他送回了房间。

凌晨，早早醒来的梁天枫还要赶回去上班。敬业二十年的教师不肯耽误学生的课业，决定开车往回赶。当然，聚会不让他觉得留恋也是重要原因。

梁天枫并没有打算跟那哥几个告别，匆匆取车逃离了省城。

导航传来提示音：前方500米松天立交，请在第二个路口右转沿主路行驶。

后悔吗？回想起二十年的点点滴滴，幸福而知足，显然不存在后悔这一说。有梅的陪伴，就有了幸福。

婚后梅坚决主张把梁天枫的父母接了过来，精心照顾。方楚梅侍奉双方父母都尽心尽力，这让以忠孝为本的梁天枫感受到巨大的幸福和满足。

失落？这倒是真的。毕竟自小学到大学都是学校的第一名，倍受老师喜爱同学吹捧。这种由他人的夸奖和吹捧造就的成就感充斥了梁天枫的精神世界，使他虚妄的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然而虚的终究不能成为真实，梁天枫真正的自我意识被这种虚牢固的包裹，无法挣脱。

二十年的教师生涯里，除了读书万卷，其他方面梁天枫竟然毫无寸进。毕竟，他傲娇的书生气太浓了，二十年里梁天枫绝不肯放弃内心的坚持和自我的操守，竟然从未给领导送礼，或者委屈自己去谄媚领导。

书上说魏征是成功的，但现实是已不再存在李世民这样的领导，甚至不再有产生此类人的土壤。。

也曾决心离开学校下海去，然而梁天枫心里却舍不下三尺讲台的神圣和学生目光里的殷切。当然梁天枫也知道，适应不了学校的勾心斗角，也必然适应不了商场，恐怕一样不能取得成功。

二十年了，内心产生了诸多煎熬，毕竟小时候立志要让父母过更好的生活，现在却做不到。唯一庆幸的是梅依然保持着内心的清纯与宁静，一如当年的校花。

“作为儿子、丈夫和父亲，我可曾给了挚爱的亲人当年承诺的生活？”

想到这儿，梁天枫心更乱了。

二十年的坚守值得吗？昨天的聚会他确实被刺激到了。

听到导航的声音，梁天枫下意识地踩了一脚，不想心神凌乱中却踩到了油门。发动机猛然发出一声轰鸣，车子突然加速向立交桥冲去，突然的推背感使得梁天枫精神一振。

此时，东面一辆满载天然气的罐装车刚开上立交桥，因为车少，赶路的司机开得很快。

打了个哈欠，货车司机开大了音响，这时他突然发现方向盘有些轴，双手用力也难以控制。卡车似乎受到很大的吸力，向整个立交体系的中心偏离。

“这不可能啊？”他使劲捹一下方向盘，捹不动，车确实控制不了啦。

车辆失控让司机脸色煞白，大脑瞬间缺氧。

同一时间，北面一辆已经开进立交桥，满载氧气瓶的卡车同样失控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着卡车和满车的氧气瓶，向立交系统的中心点冲去，也向拉天然气的罐装车撞去。

为了赶路，两车速度都很快。

眨眼间，两车冲出护栏，向立交系统的同一地点飞去，碰撞已经不可避免。

梁天枫对此毫不知情，所以并没有立刻收回猛踩油门的右脚。

猛然间，他听到一声巨响。抬头间，梁天枫看到前方两辆卡车飞出护栏，在立交系统的中心点凌空相撞。

爆炸如期发生，耀眼的火球自立交桥中心燃起，巨大的冲击波摧毁了整个立交系统，路面向四周延伸着崩溃。

瞬间的爆炸让梁天枫呆了零点几秒，一瞬间，他意识到车刹不住了，车毁人离已是定局。

此时此刻，梁天枫突然笑了，他发现刚才的失意和伤感是如此的可笑。

面对死亡，一切浮华皆无足轻重，生命的意义在其本身。在生命即将逝去的瞬间，梁天枫开悟了生命的本源。

对不起，梅，不能陪你到白头了，完不成生死相随的约定了。

对不起，女儿，开学时你怒冲冲离家而去，没机会再相逢一笑了。我知道你心里憋着笑呢，故意逗我是不，一如高考前找茬冲我大发脾气以缓解压力。我跟你妈二十年辛辛苦苦，最成功的就是培养了你坚强的内心。我知道你能挺得住，你要照顾好妈妈，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了。

还有很多话来不及说了，相信你自己悟到的要比我告诉你的好。

爸妈，儿子不能尽孝了，相信梅一定会替儿子做好的。

梁天枫的车也受到了牵引，向爆炸方向飞速冲去。

冥冥中，似乎受到某种召唤，梁天枫心里突然一抖，看向火光中心。

就在前方爆炸的中心，朦胧中梁天枫看到好像有一个空洞。洞中什么也没有，但又不是真空，也不是黑暗，诡异莫名。

被炸毁的路面在向梁天枫的车子延伸，如果不想办法自救，三百米后，车子将随路面一起沉落。

瞬间，梁天枫做出有生以来最勇敢的一次决定。他坚定地相信，爆炸中心的空洞将是他唯一的思路。

双手紧紧抓住方向盘，梁天枫右脚全力踩向油门。发动机“嗡”的一声，发出声嘶力竭的轰鸣。发动机转速急剧飙升，汽车瞬间爆发出极快的速度，尖啸着向爆炸中心，向那个可能存在的“空洞”猛冲过去。

飞飚中的梁天枫已经失去了五识，凭本能死死地踩住油门，控制住方向。

片刻之后，车下的路面完全崩溃，车子凌空冲进了爆炸中。高热使车开始变形，车厢里的温度迅速升高，外车在迅速解体。

真的有一个洞，没有光亮也没有黑暗的空洞。车头正对着洞口冲了过去。

不可思议，在脱离火光的片刻，空洞中冲出一道亮光，光的中心像是一个球，击破车窗正中梁天枫的眉心。

五识失常但意识清醒的梁天枫感觉，球极小却又像无穷大。好像是水一样软的水晶球，又好像什么也不是，就是一股能量。它击中眉心，却没造成伤口，轰入意识深处却又像将整个意识完全裹住。

“轰”旳一声，梁天枫感觉意识中被一个巨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者说是被一种“感觉”击中。瞬间，梁天枫感到有另外一个自己被带离了身体，冲进一个难以言喻的空间。这个空间似乎在身体内部，又似乎空洞庞大到包笼一切，就好像是一个世界。

更难以置信的的是，梁天枫能感觉到车子在燃烧解体，衣服也在燃烧，但是他的身体却依然存在，并没着火。

真正的诡异莫名是有一股能量很突然地从体内，好像某个无从探寻的空间溢出，迅速充满全身每一寸空间。这股能量进而溢出体外包裹住全身，带着梁天枫一闪而逝。

同一时刻，穿梭中的梁天枫感到似有透明的火自内心深处爆发。看不见的火焰燃烧着，熬炼着每一个细胞。宛如万千把小刀在身体每一寸钻进钻出，同时又有几百柄大锤在大脑里面不停锻打，无法忍受的剧痛无限延伸，仿佛要延伸到时间的尽头。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梁天枫觉得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球载着自己的意识在光怪陆离中穿梭，既跳跃了无穷空间，也同时穿梭过时间。

“奔向天堂！？”

嘴角依然带着微笑的梁天枫知道，他一定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