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仿佛所有的细节都串联在了一起。

“所以说，刚刚你不是想要抓异端杀手，而是要杀了他？”

“嗯。”

刚刚还一脸窘迫的刑杉寺，脸上却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一想到这个恐怖的可能性，他就不禁皱紧了眉头。但樱十夜却仅仅是平静地嗯了一声，好像正在说的事情和自己毫无关系一样。

在黑名单上臭名昭著的异端，果然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恶之徒吗？

但刚刚这个女孩子以为自己误杀了刑杉寺而满眼泪水的样子，却让刑杉寺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她和那种罪犯形象联想在一起。

刑杉寺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件事起来。

抛开杀人任务不说，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樱十夜在整个劫持过程中，都在竭力避免误伤的情况发生。

无论是用现金引开警察的注意力，还是选择用加速气流逃走，都有力地印证这个事实，否则以她的实力，大可以干脆利落地杀死所有特警，再慢慢抓走刑杉寺审讯。

然而与之相矛盾的是，如此珍惜生命的她，却同时在追杀别人。

而且根据他和刑杉寺的对话来说，她甚至连见都没见过这个所谓的异端杀手。

要追杀一个连见都没见过的陌生人有多难？刑杉寺不知道，但他觉得樱十夜没有充分的理由做这件事。

“可你不认识这个异端杀手吧，这么劳师动众地追杀人家，他和你有很大仇么？”

刑杉寺轻松笑笑，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随口发问。

“他应该是所有能力者的公敌吧？竟敢追杀我们的同胞，简直是不可饶恕，本小姐……”

“——可你刚刚说这是个任务诶？”

想都不用想，好像预先已经准备好答案大声读出来的樱十夜，忽然被刑杉寺的一句话打断了。

“可以告诉我，你口中的‘任务’是什么意思么？”

刑杉寺的笑容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如果樱十夜真的是因为同伴被屠杀而决定要追杀异端杀手，那么所谓的“任务”就没有那么重要，反过来说，她越是逃避这个话题，就越表示她根本不是出于自己意愿去杀人，而是因为不得不去的杀人任务。

“……”

樱十夜抱着自己的肩膀，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这个路人的问题。

在她的世界里，旁人看待她的目光或是“恐惧”，或是“憎恨”，或是“冷漠”，无论哪种，都是她能够处理的范围之内。

憎恨她的敌人，可以将他打败；恐惧她的路人，大可不必理会；冷眼相待她的那些人，回之以冷漠。

但她却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多管闲事、爱帮闲忙的人，笼罩在她响亮的名声背后，是一个从来不需要人伸出援手，独自一人就足以前往战场的纤瘦少女。

“怎么，如果任务就是我要杀掉这个异端杀手，你就会很后悔把我这个杀人未遂的罪犯背回来？”

樱十夜平静地从沙发后面抛出一句话。

听到这样的回答，刑杉寺不得不把目光投向这个不断把自己蜷缩在角落的女孩。

“不会，我会思考为什么你到现在都不肯说实话。”

“够了，你凭什么说我没有说实话？你这个刚认识了我半天就猥琐我的变态，干嘛一直追问个不停啊？”

“就凭你是号称阳瞳的魔女，拥有那么致命的视觉异能，却连转过来望着我说话都不敢。”

刑杉寺站在小小的客厅中间，隔着沙发凝视着樱十夜的位置，他说的没错，即使他已经说了出口，樱十夜还是没有勇气转过身来面对他。

她的眼睛面对过太多想要打败她、拿走她性命的敌人，却不知道如何面对一个质问者。

“你不想的，对吧，你根本就不想杀掉那个什么异端杀手，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还要这么做？你被什么人下了无法拒绝的任务么？还是说你是有什么苦衷吗？”

脸上还布满灰尘的刑杉寺皱紧眉头。

“苦衷？哈，说得好像有那种东西就不需要背负罪恶感似的。”

樱十夜仿佛自嘲一般冷笑了一声，连肩膀也轻轻地抖动了一下。

“对于一个没有得救的人来说，苦衷的作用就是无限地增加你的罪恶感，我没有那东西很久了，我把它埋葬了。”

她在沙发的阴影里埋下脸，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

“别和我说这些有的没有的。”

刑杉寺的眉毛不断下挤，因愤怒而渐渐扭曲。

“既然你面对着十几个警察的围攻也可以面不改色，为什么要做这些你明明不想做的事情？仅仅是为了一个任务？难道说你被什么人威胁了？”

似曾相识的指责，一字一句听在樱十夜的耳朵里。

她并没有被刑杉寺的怒火感染，而是仿佛习惯了一般靠在沙发脚后，语气毫无起伏地说：

“现实点吧。挡下我的正面攻击还能和我对峙，觉得自己很帅么？中了导弹还要把我背回来，觉得自己很善良么？面不改色地向我问责，觉得自己很有正义感么？不会的，今天之后，你和我分别，你就会回到你的世界，依旧上学吃饭睡觉，再也不会记得我的事情了，除了此刻这个一时激动的指责。”

她知道，她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也知道，指责很容易，但根本不会有人真正趟这趟浑水来帮她这个陌生人。

“那你告诉我啊，混蛋！向人求助就这么难吗！还是说你有什么‘强者的尊严’不想被别人帮助啊！？”

刑杉寺压根就没有思考，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做不到就向旁边的人寻求帮助啊，这不是小时候父母就会教的道理吗！”

始料未及的两句话杵进樱十夜的心里，让她整个人忽然坐直了身子。

她的两只手捏紧了上衣的一角，浑身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

要向这个人求助吗？这个几个小时前强吻了她、而且足以在她的扫射下毫发无伤的人？

再一次把毫不相干的人牵扯到进自己的世界里吗？冒着可能害死他的风险向他求助吗？还是说……

“够了，本小姐的事情才不用你管！你强吻本小姐还没和你算账呢！再给我叽叽歪歪的，就把你射成莲蓬头一样的蜂窝！”

仅仅只是一个转眼，再次转过来的樱十夜的脸上，已经重新浮现出熟练的嚣张表情。

刑杉寺不是第一个尝试向她伸出援手的人，说到底并不是她愿不愿意求助的问题，而是心根本已经死了。

就这样一个人面对，也挺好的。

（即使要再一次踏上战场，为“他们”杀人。）

刑杉寺望着樱十夜脸上复杂的表情，一时间竟然没想到任何话去回应对方。

但樱十夜的变脸，也让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随着刚刚那股冲动的消退，留下的更多是对自己的疑问。

一直以为自己追求的是平静生活，远离异端的刑杉寺，这才发现刚刚他把自己推到一个多么尴尬的情况里。

如果不是樱十夜的变脸，难道他真的从此踏入异端的世界里，面不改色地拯救这个少女么？

他可以么？他是这样的英雄么？

“是啊，到头来我也不过是个爱管闲事的家伙。”

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行为有多么幼稚的刑杉寺，把头深深地埋进沙发里。

因各自不同的原因而心情低落的两个人，在房间的不同角落里各自沉默着。

作为他们压力巨大的人生旅途中难得可以偷空休息一会的时刻，无论对于异端少女还是隐藏自我的少年，都是很有必要的。

毕竟过了这短暂的上午，就是他们互相分别，重新踏上各自旅程的时候了。

时间在沉默的时候流逝得飞快。

少女依旧像一副定格画面一样坐在地板上靠着沙发扶手，而刑杉寺除了头几分钟在思考人生之外，其余时间已经开始在另一张沙发上像一条毛毛虫一样磨蹭。

心情很快冷却下来的他再次回到百无聊赖的状态，陷入了打不打破沉默的两难当中。

樱十夜说的没错。一个不留神，人就会被自己的本性带领，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轨迹上，一时冲动很容易，但改变很难。

已经习惯了当一个普通人的刑杉寺，根本没办法一直保持在那种嫉恶如仇的状态，实际上，他一直认为自己不过是个伪善者。

在这个异能法则支配的城市里，伸出援手也是一种奢侈。

开口，好像也说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帮助；但要是一直不说话，他在这种沉默的气氛里很难熬下去，陷入尴尬的刑杉寺在沙发上不断把目光放在樱十夜的背影上，不知道说什么好。

“干嘛一直盯着本小姐看啊，难道你的脑子里正想着一些很污的画面？”

樱十夜不满地开口。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转过头来，所以把刑杉寺也吓了一跳。

“所以现在你的能力也包括了把眼睛长在后脑勺上了！？”

刑杉寺从沙发上爬起来，半信半疑地发出疑问。

樱十夜从地板上站了起来，象征式地拍了拍手腕上的损伤处表示已无大碍。

她当然没有从后脑勺长出眼睛的能力，严格来说那是后脑勺系能力者的专利，但利用超远视距观察窗玻璃的倒影对她来说还是小菜一碟。

“长你个头。”

樱十夜清脆地回答，穿着黑丝袜的脚踩着小碎步向刑杉寺走去。

刚刚一直藏在沙发后所以没看出来，原来樱十夜的个子一点也不高，亚栗发色的头顶仅仅是刚好来到刑杉寺下巴的程度，反而让她那份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显得更刺眼。

“既然没什么事，那本小姐也就此告辞了。”

樱十夜自信地笑笑，再次端起那股熟悉的强势。

“不多留一会吗？当是缓口气或者躲开警察的追捕什么的……”

刑杉寺有些慌张地盯着樱十夜的头顶，摸着后脑勺慢慢说。

最初一直想要摆脱樱十夜的刑杉寺此刻却忽然产生了挽留她的冲动。

既然樱十夜根本不想进行那个任务，那留在这里起码可以让她暂时松一口气，不用去想什么异端杀手，虽然刑杉寺帮不上什么实际的忙，但这点他还是很乐意做的。

毕竟走出这个门口，就表示她又要再一次惹出什么大麻烦，吸引异端杀手的注意。

走出这个门口，她就要继续去杀人。

难道在异能影响一切的半海市区里，真的有什么只手遮天的势力连樱十夜这样的异端也无法拒绝？

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不说，光是看刚刚樱十夜的反应，他就知道让她留下来绝对是好的。

“本小姐懂你意思啦，不过很晚了，真的要走了。”

樱十夜将两只手背在后背，仿若无事一样从刑杉寺身边跳过。

“如果是因为刚刚的话……”

“笨蛋，总不能在这里住一辈子吧。而且本小姐的心情又不怎么好，要是一个不留神将你的房子炸掉就不好啦。”

刑杉寺还没有想到怎么回答，但看到对方已经有了离开的意思，出于礼貌，他也只好连忙站起来。

“要是依然找不到异端杀手，反而把无人机都招惹来了怎么办？”

刑杉寺一边劝说，一边随着樱十夜的脚步走向门口。

他摸了摸裤子的两边口袋——身上好像连一分钱都没有。

平时一个人住宿的他向来都是月光族，不过话说回来，即使他有钱，也未必对樱十夜有用。

“放心吧，本小姐可是黑名单排名第二的异端魔女，要不是你挡住我，我早就把那发导弹射下来了！”

就在刑杉寺这么想的时候，樱十夜嘻嘻哈哈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让他稍微安下心来。

“如果碰到什么麻烦，可以随时回来找我喔。”

听到这句话的樱十夜楞了一下，然后脸上旋即回复了笑容。

“在家里窝藏黑名单上的重大罪犯可是重大刑事罪哟？”

樱十夜脸上挂着的微笑，是极为普通、18岁少女应该有的那种淡淡的微笑。

这是她最后的提醒。

提醒刑杉寺不要再插一只脚到这件事情里了。

“走了，千万别和其他人提起强吻我的事情，不然本小姐会回来把你射成蜂窝噢！”

不等刑杉寺的回答，樱十夜伸手打开门。

他只好附和着点点头，并且很自然地，再次想起隐藏在自己身体里的那种力量。

“如果碰到什么困难的话……我不介意过来再亲你一次的啊。”

罕见的，阳瞳的魔女并没有大发牢骚，而是报以理解般的笑脸回应。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