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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骄胜春朝》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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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如诡海,藏针不可寻。裴旻一路直往东宫,一花一木,一人一物,依旧还是往常的模样,可空气里涌动的暗风已卷波澜。她明白,有些事,已经悄悄滋长衍变,再不同以往了。

太子躺在床上,仪容已被清理过,看不出端倪。他阖目敛色,似乎只是在沉睡。

太后年迈,这个孙子是她一手带大,一岁能言,两岁擅背,三岁启蒙,四岁成诗。那时她膝下只蒋宸一个孙儿,待他如珠如宝,教导费心费力。

太子自小体弱,风禁不住雨淋不得,太后不知道花了多少精力,才将他抚育至今,成人成婚。

可一朝之间,白发人送黑发人,纵然知道太子体魄不健,寿数有碍,她也架不住这样突如其来的打击,初闻噩耗,起身之间天旋地转,没走两步便撑不住,歪在了琴嬷嬷身上,此刻还没醒转。

永文帝大为悲恸,太子妃跪在床前早已哭的瘫软,温皇后独坐床沿边上,面无血色。

裴旻心中堵的难受,她不明白,昨天人还是好端端的,怎么今日一早就说他“性命危急”,形势急转直下,她还没来得及赶进宫,太子就去了。

这一切恍然如梦,等她见到太子遗容,才惊觉已成定局。这两年相处下来,二人早已亲如同胞兄妹,裴旻眼前模糊,泪落成串,她还记得初次相见,太子表哥神清骨秀,龙章凤姿的模样。

没想到,他的音容笑貌逐渐泯然,终究还是要烟消云散。

东宫之中啼哭不绝,只有温皇后一人木然而坐,眼神空洞。裴旻跌跌撞撞扑过去跪倒在她膝旁,握住她紧紧攥着的双拳,泫然而泣:“舅母……”

温皇后手背凉的吓人,她被裴旻这么一喊,神色逐渐回转,目光移到裴旻脸上,声音微弱:“你回来了?”

温皇后仿佛一瞬之间苍老许多,往常看她只觉得尊贵端庄,仪态非凡,可现在却仿佛被抽干了力气,似乎那身凤袍都能把她压垮。

她的目光又慢慢回到儿子身上,声音飘忽:“宸儿走了,从今往后,再没有他了……”

温皇后语气平静,却透着无边的寂寥,好像太子这一走,把她的命也一齐带走了,如今留下的,只是皇后温雅言的一副皮囊,无精无气,无魂无魄。心痛至绝处,大概就是如此。

宫中至此白衣素缟,永文帝的那些妃嫔算是太子的半个长辈,虽不用戴孝,但都很有眼色,殿室之中不见艳色,各个穿戴都往素净上打扮。

太子的死讯不仅震动朝纲,也在民间笼上一层阴霾。永文帝痛失嫡子,又要担忧太后凤体,已经免了好几日的早朝,殊不知这些重臣都快乱成一锅粥。

裴旻侍奉在外祖母身旁,太后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落泪,挣扎着要再看孙儿一眼,众人苦劝不住,裴旻只好陪着她一同前往东宫。

太子停灵熙光殿,太子妃一袭白衣为他守灵,温皇后依旧是默然坐在一旁,只三天功夫,她就已经形容憔悴,全无生气。

太后看的鼻子一酸,由裴旻扶到太子棺柩前,颤颤巍巍伸出手摸一摸他的脸颊。

燕都天气已经回温,殿里供着数缸冰块,棺内贴镶寒玉晶石,以存太子遗体。此时此刻,熙光殿门外日光照耀,门内却阴冷一片,无边寂寥。

太后指尖落在孙儿的脸上,触之冰凉发硬,她喉头一哽:“宸儿,我的好孩子……”

裴旻别过脸去,抬手拭泪。

太后半趴在棺沿上,终究号啕:“狠心的孩子啊,就这么丢下你的祖母了吗?”

裴旻哽咽着扶住太后,她老人家支撑不住滑落在地,太子妃听见这句已经哭成泪人,膝行过去搀扶太后。

琴嬷嬷也上前搭把手,太后捂住胸口痛哭:“老天爷,你要带,就把我这个老不死的带走吧!把我的宸儿还来,还来!他才二十岁啊……连个后都没留下,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呐……”

永文帝这时候匆匆赶来,看见这一幕飞奔上前抱住太后:“母后!母后!您这是要朕的命啊,您快起来,快起来……”

到底是男人力气大,几个人合力总算是将太后扶到了椅子上,永文帝张口便斥责宫人:“不是交代了要照顾好太后吗!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还来不及发怒,就听见咚的一声,竟是太子妃昏倒在地。这三日来她不眠不休跪在灵前,饭都没吃几口,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宫人手忙脚乱才将太子妃挪回她屋内休憩。

永文帝吩咐传太医,回头看见温皇后动也不动木头人一般,气不过高喊一句:“皇后!”

可温皇后毫无动静,只是漠然而坐。

他气冲冲大步迈过去,被裴旻一把扯住袍角:“舅舅,舅舅息怒。舅母心里不好受,容她缓缓吧。”

太后气喘吁吁□□儿子:“你冲她做什么!宸儿没了,谁能比她这个做娘的更心痛?”

永文帝低头看裴旻满面是泪,再看妻子呆滞木然的样子,心内也是悲从中来,颓然退了两步,阖眼哀痛。

太后闭目掉泪,劝慰温皇后:“雅言,你还年轻,一定要挺过去。”

裴旻挨过去扒住她的胳膊,温皇后这才渐渐有了反应,半晌回一句:“母后,往后的日子……我可怎么熬呢。”

太后面色不忍:“总能熬下去,当年……我也是这么熬过来的。”

其实当年在昌元之前,她也有过一个儿子,只是出世不久便夭折了。

温皇后依旧是失落落魄的模样:“不,不一样的。”

她抬头看着棺柩:“我只有宸儿这一个。”

温皇后脸上再难看见一国之母的威仪,她的眼里满是疲惫倦怠:“母后,还有昌元姐姐,还有陛下。陛下,还有那么多皇子,公主。旻儿,太子表哥走了,你还有别的哥哥。可我……我只有他,我只有这一个儿子。”

她声音凄凉无比,一字一句都是哀怨,充斥着舐犊之情,丧子之痛,仿佛余生的喜怒哀乐,都已随着太子的死一齐湮灭,连永文帝也不忍再责怪,落下男儿泪。

裴旻苦劝:“舅母,你这样子,叫表哥怎能走的心安?”

温皇后身上仅有的余温,便是来自裴旻的掌心,她看看外甥女痛楚的眼神,寂然许久才开口:“你表哥满了百岁,我就把他送到太后身边抚育,希望母后的福气护佑他,好叫他平安成人,无病无灾。”

说着说着,她陷入回忆中:“都说慈母多败儿,我便从来不宠溺他,若早知道我们母子缘分这样浅,哪怕他不懂礼又如何,不成器又如何?我只要多抱抱他,多看看他,宠着也好,陪着也罢,哪怕给我们母子多一天功夫呢?”

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蒋宸走的太匆忙,如今再怎么想弥补,也都是徒劳。温皇后空洞的眼神多了一分心痛懊恼,整个人又归于平静,陷入沉寂。

永文帝再也听不下去,踉跄着离开了东宫。

不多时,璎珞悄悄走进殿中,方才是她陪着护送太子妃回去休息的,眼下看看众人,还是先跪倒裴旻跟前耳语几句。

裴旻一怔,看向她片刻,才重新有了精神:“可叫人守着了?”

璎珞点点头:“安公公,灵鸾她们都守着,一应吃住都严加防范,主子放心吧。”

裴旻似乎又找回了主心骨,她坐在地上盘算一会,重新又握住温皇后的手,眼神多了坚定:“舅母,表哥已去,不能复生。您贵为皇后,若是一直这样消沉下去,怕是不能长久的。”

“皇后?”温雅言念一句,浑不在意,“没了宸儿,我做这个皇后,又有什么意思?”

裴旻掌心收力:“舅母,表哥没了,可您还在。那些原本属于表哥的,难道您不替他守住?”

温皇后低头看她,似乎有些疑惑不解。

裴旻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太子逝世,储位空悬,舅舅已过不惑之年,过不了多久,朝中就会有人请走另立储君。舅母,等别的哥哥做了太子,继承大统,将来可还有人会记得蒋宸是谁?”

这些话不能打动温皇后,可听见最后一句,她的眼神还是闪烁了一下。

裴旻继续:“不管日后谁为储君,您都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他都要奉您为嫡母。将来新君继位,难道舅母不想叫他追封大表哥为帝?这本就是大表哥应得的。”

裴旻这话其实很有些大逆不道了,永文帝尚且在位,她就议论起新君,可这大逆不道之言也是一剂猛药,温皇后果然动摇一分。

蒋宸如今只是故太子,倘若被追封为帝,虽是虚名,也大不相同,起码他能修帝陵,能得正统。温皇后毕竟是传统世家的女儿,这些东西,她不能不在乎。

裴旻的声音更轻:“舅母,你恐怕还不知道……太子妃嫂嫂她,已有身孕了。”

温皇后眼皮倏地一抖,猛然看向外甥女。裴旻含泪挤出一丝笑意来:“这可是大表哥唯一的血脉,您难道不想护着他,看他平安出世吗?”

“你说的……可是真的?”温皇后颤抖着问出声,分不清是惊诧还是激动。

“自然是真的,这种事难道能作假?”裴旻对上温皇后的视线,“这孩子尚未出生就没了父亲,所能仰仗之人,除了生母便是您了。舅母,你当初没能为大表哥做的,将来,都能为这个孩子做。”

她言下之意明确,太子妃这一胎不论男女,都将引得众人瞩目。倘若是个男孩,那就是其他皇子争夺皇位的最大劲敌,若没有强有力的庇护,只怕难得平安。

温皇后的眼神逐渐聚焦,原本死气沉沉的瞳仁里一点一点亮起星光,原来她不是没有弥补的机会,君兰怀了身孕,宸儿后继有人。她没了儿子,却能再做祖母,忍不住反握住外甥女的双手,目光中多了感激和坚决。

裴旻只觉得,原本消失殆尽的那些气势刹那间就回到温皇后身上,她虽然依旧面色憔悴,可整个人都与之前全然不同。

只是几句话的功夫,温雅言又做回了那个母仪天下,万人之上的中宫皇后。

她重新燃起希望的火焰,郑重点头:“不错,本宫还有许多事要做。往后的日子,宸儿不在,本宫自当替他周全。”

四日以后,东宫出殡。帝后素服,废朝七日,若临金棺处,请释缨纬,停嫁娶、辍音乐月余,皇长子蒋宸,谥曰明仁太子。

浩浩荡荡的送殡长队行在官道中,明仁太子生前素有贤名,道边百姓自发送行,满城飞白,哀哭不绝。

裴旻望着朝霞曙色,她知道,大燕的天,要变了;可她也知道,不论风云变幻,总会有人跟她一样,不遗余力地守住这一派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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