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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驼铃》第四章 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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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1日在苏芒战战兢兢地计算中终于还是到来了。

吃完早饭,父亲拿出一张五元钱给苏芒,说:“把钱拿好,放在手里攥紧了,今天自己去小学报道!”

“哦。”苏芒接过钱,小声地应着。

“太贵了!太贵了!什么世道,学费这么贵!”父亲倒背着手,站在后门口,好像在看远处的田野,嘴里不停喃喃自语着……

1985年的农村,大米两毛钱一斤,猪肉1块钱一斤,苏芒家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肉。

良久,父亲才转过身来,却见苏芒还站在原地,有些不悦,说:“你怎么还不走?”

“我不认识那。”苏芒嗫嚅道。

“你前段时间不是还跑去过吗?”

“忘了。”苏芒费力地挤出这两个字。她很想说她害怕,不敢一个人去,但是看着父亲那凌厉的眼神,已到嘴边的话还是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

“这个时间正是上学的时间,你跑到村口的大马路上,村里的大孩子你有认识,看到了就跟着过去。我们没时间送你!”父亲说的果断而又干脆,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好。”

苏芒把五元纸币紧紧地攥进手心,拔腿就往外跑。“把钱拿好了!一定要拿好了!”后面传来母亲焦急的叮嘱声。

苏芒一口气跑到村口。父亲说的没错,背着书包的大男孩们已三三两两往学校走去。苏芒跟在他们后面,一边走一边回头望着,她希望能看见一个背书包的女孩子。

村子很大,听大人们说,有两百多户人家,一千多口人。

跟着村里的孩子,苏芒走进了学校。学校坐落在一片开阔的空地上,一条一丈余宽的人工沟渠将其环绕在中间,只在朝南方向留出了四五米宽的入口。南面是一排低矮的土坯墙茅草屋,比苏芒家的还略旧一些,墙壁外面坑坑洼洼,看来也有些年头。往里走,是一排红墙灰顶的砖瓦房,比土坯房气派、豪华了许多。这是迄今为止苏芒见过的最好的房子了,村里的有钱家最多也就屋顶上有一层灰瓦,墙面依旧是泥土垒成的,就那样也着实让全村人羡慕了。

学校里今天很热闹,经常听大人们说“开学三天哄”估计也就是这样的场景吧,苏芒心想。

苏芒呆呆地站在砖瓦房和泥土房中间的那片空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陌生面孔,矮的跟苏芒差不多,高的已经有父亲那么高了。看着他们都往同一个砖瓦房里走进去,又出来。出来的时候手里都会多出几本书。

“我也进去看看吧。”几番挣扎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苏芒随着一群大孩子走了进去。原来这里真的是办公室!苏芒很是惊喜。这里有十来个大人,这应该就是老师吧。他们一个个穿着朴素的就如父亲一般,有些年纪比父亲大处许多,还有几个比较年轻的,他们都和苏芒说着一样的方言。

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香味,像五月的麦香?不对,麦香没有这般让人陶醉。苏芒暗自思忖着。苏芒贪婪地吸着,香味牵扯着苏芒的双脚一步步地向前移动着。对了,就这里!房间的东北角,一群学生将三位老师围在中间,吵吵嚷嚷的。苏芒几次试着踮起脚尖,还是没能看见里面发生了什么,于是她干脆往下一蹲,从下面的缝隙处挤了进去。

书!一堆堆书!随着同学们的翻动,那香味“扑棱棱”地往鼻孔里钻着,沁人心脾,令人陶醉。苏芒好奇地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这些书,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与惊喜在苏芒心间迅速地蔓延开来。

“这位同学,你缴费单呢?几年级的?”这个声音是对着苏芒说的。苏芒如梦初醒,循声向说话的老师看去,一位年约四五十岁的男教师,中等个头,脸庞黝黑的黝黑的,头发却梳的纹丝不乱,似乎还擦过少许头油,光亮可鉴,一顺朝后。这是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的标配发型。

“我——我不是哪个班的,我来报名上一年级的——”苏芒结结巴巴地说着,小脸早已涨的通红。

“报名?你家长呢?”

“我家长没来,就我自己来的。”

听苏芒这么一说,其他两位年轻一点的老师却来了兴致,一同笑呵呵地看了过来,其中一位老师说:“还很少碰到这么小报名家长不来的,你几岁了?”

“8岁。”

“8岁太小,我们不收,等10岁再来吧。”

“不行,你们必须给我上学!我爸叫我来的!”苏芒突然提高了嗓门,刹那间连羞怯与窘迫也都忘记了。

那位老师眉头一皱,一股不悦的神情瞬间布满了整张脸,“你爸谁啊?你爸是乡长吗这么厉害?”老师的嗓门高出苏芒许多倍,高得整间屋子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办公室里安静了下,顷刻间,所有的目光全都汇聚到苏芒这儿,灼热而又锋利,苏芒觉得脸烧的厉害。

她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使劲地攥了攥手中那张五元纸币,然后用小的像蚊子的声音说道:“我爸叫苏跃民!”

但那位老师却清楚地听见了,神情又鄙夷地“哦——”了一声,可是“哦”字刚“哦”到一半时,就被旁边的那位黝黑脸庞老师用一个责备的眼神硬生生地给堵了回去。黑脸老师打量了苏芒几秒钟,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对苏芒微笑起来,问道:“你爸叫苏跃民?”

“是的。”苏芒使劲地点一下头答道。

“好!那你爸有没有叫你今天过来报名找哪个老师呢?”

苏芒认真地想了想,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

“哦——”他还是笑着,说,“那报名费带来了吗?”

“带了!”苏芒摊开手心,那张五元纸币早已被汗水浸透了。苏芒赶紧用小手将它轻轻地捋了又捋,然后放在自己的衣服使劲地按了几下,好让衣服把上面的汗水吸干。

“不要紧,给我吧。”

“好。”苏芒赶紧递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的“呵呵”笑着,或许是刚才的窘迫,也或许是此刻的激动,小脸涨得通红,双手扭捏地拽着衣角。

不一会,黑脸老师把两本书交给苏芒,一本语文,一本数学。说:“你报名已经报好,拿好这两本书,明天早上来上学,看见前排东边数过来的第一间教室了吗?”顺着老师的手指看过去,苏芒点点头。“明天我们就在那里上课,你早上直接过去。另外,要记住了,我姓邱,以后要叫我邱老师。我也是你爸爸的老师,回去记得告诉他。”

“好!”苏芒干脆地应声道。望着眼前的这位老师,苏芒心里暖暖的,窘迫与不安仿佛顿时也烟消云散了。

拜别邱老师,苏芒像一只小鸟飞奔出校园,一路上她把两本书交替着放在鼻子上嗅着,一边奔跑着,还一边“咯咯”地笑着,引得路上的同学们惊诧地说:“傻了…..”。苏芒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真的像一个傻丫头一样,从未有过的喜悦与兴奋如三月的春风一般不停地在她的心间吹着……

“妈,我回来了!爸,我回来了!”离着家门还有几丈远,苏芒就开始扯着嗓门喊起了了。

“回来就回来,大呼小叫干什么啊?一点规矩都没有!”父亲在屋里没好气应声道。

苏芒暗自吐吐舌头,说:“爸,这书好香,是什么香啊?”

“那叫‘墨香’”

“墨水吗?可是我们家每年写对联的墨水都是有些臭味啊?”

“因为我们用的墨水都掺进了其他东西才会有臭味,真正的墨水是有香味的!对了,你今天是怎么报上名的?”

“有个邱老师帮我报得名,他还说他认识你,是你老师。”

“哦——我早上忘记告诉你要去找谁报名,走了之后我才想起来,你怎么知道要去找他的?”

“他找我的,我说我爸叫苏跃民,他就给我报名了。”

“哦——”父亲意味深长地笑着,连额头上那常年不散的皱纹此刻好像也平整了了许多。

“亏得你走运今天刚好碰到邱老师!你这个人也是的,事情也不跟孩子交代清楚。”母亲在一旁有些责怪地对父亲抱怨道。

“我是故意考验她的,看她有没有这个胆量。”父亲笑着狡辩道,想必是没有更好的理由吧。

第二天早上,母亲为苏芒准备了一个蓝色劳动布做的书包和一只铅笔,苏芒扛着一个独坐板凳去上学了,小学生活就这样开始。

苏芒早早地到了学校,新生班里她来得最早。门还上着锁,锁已锈迹斑斑。门应该是杨树木板做的,许是风吹日晒久了,发白,还布满了黑色点点,有些发枯的迹象,如果你轻轻踢上一脚就会踢出个大窟窿来。门与门框间的缝隙很大,猫啊,狗啊一定能轻松地进出,苏芒想。

苏芒扒在在门缝里往里看。教室里,空荡荡的,地面不知经历过多少届学生的踩踏,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想必不小心定会绊上一跤。灰黄的泥土地被无数双脚打磨过,坚实、发亮。教室里的光线暗的要命,只在南墙上开了两扇小窗户,小的只能容一只狗钻过,却很高,高得恐怕只有老师才能够得着。窗口敞亮着,没有任何遮挡。

不一会,新一年级的孩子们都来了,他们和苏芒一样,都扛着长条板凳来的,同村来的孩子则会搭伙带,一人高板凳当做桌子,另一人带矮板凳坐。苏芒仔细地看过每一位同学,大概二十多人,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连她自己总共才7个女孩子,有些女孩子都差不多快有母亲那么高了。苏芒只带了一条板凳过来,大概五、六十公分长,十多公分宽,农村里管这种板凳叫做“独坐”,意思就是只够一个人坐在上面。这就意味着苏芒要么蹲着趴在板凳上读书,要么坐在板凳上在腿上读书写字。第一节课苏芒采用了前一种方式。

她心里一直在盼望着:如果能有一个东西放在屁股底下躲着就好了,哪怕一节木桩也好。这么想着,突然间她记起早上进教室前看见教室东边的空地上对着一堆红砖,估计是将来建学校用的。我拿几块应该不会被人发现吧?如果被人发现去告状怎么办呢?我是不是可以找邱老师护着我?苏芒心里不停地嘀咕着。尽管她一直在这么盘算着,但是当下课铃响过之后她竟没有丝毫犹豫地跑出教室冲向那堆红砖。她抽了两块摞在一起,然后坐上去试了试,好像好像矮了,再加一块,再试试吧…..砖块上红红的粉末把她那已经在屁股上补了两个补丁的裤子染得红红的。苏芒专心地试着,连她身后站着一个人她也浑然不觉。

“苏芒,你在干什么?”冷不防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苏芒吓了一个哆嗦,她迅速转过身,看见邱老师正站在距离她一丈远的地方,正微笑着看着她。苏芒的脸瞬间涨的通红通红,低着头答道:“我想把这几块砖搬进教室里当凳子坐。”

“你没有带板凳来吗?”

“带来,但是只带了一个独坐,所以上课只能蹲着。”

“可以下午再从家里带一个矮点小板凳来啊?”

“我家就只剩一个小板凳了,如果都被我带来家人都没得坐了。我想,我可以想办法找点什么凑合当板凳。”

“哦,那你看几块砖合适呢?”

“四块!四块砖就可以了,我刚刚试过。”苏芒赶紧地说。

“好!苏芒啊,那你把这四块砖搬到我办公室里去,我看看,如果可以的话下节是我的数学课,我把它们再带到班级里给你好不好。”邱老师依旧微笑着,不过这笑让苏芒感到特别温暖,还有些神秘莫测。

苏芒点点头,满腹狐疑地把砖搬进了邱老师的办公室。心里还是有些失望,也许下节课还得再蹲着上课了。

上课铃响了,邱老师走了进来,苏芒看见他手里捧着一个用旧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大方块,他走到苏芒面前,冲苏芒笑笑说:“你的凳子”。

苏芒喜出望外地接了过来,她很想跟老师说声感谢的话,但最终也只是说了一个“哦”字。砖块被包的没有一点原来的样子,如果苏芒不说没有谁知道里面是砖块,旧布裹了好几层,上面用细绳子困得工工整整、结结实实。

这就是苏芒的课桌椅,一个独坐板凳加四块砖头,一直用到四年级,因为从二年级起学校里悄悄地流行起自己带桌子来上学。

父亲把苏芒的成绩看的特别重要,几乎是家里的头等大事。

那时父亲总是教导苏芒:“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口饭吃!”

母亲说:“一定要争气,把书读好了,你就不用像我们一样天天在泥里摸爬滚打了,看看我们的日子有多苦哇!一年到头累死了还不够吃!”

“不够吃”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在苏芒的心上,她心头一颤,借米如毒蛇一样令苏芒恐惧。

于是,从上学的第一天起,苏芒也有了自己的目标:读好书就能吃饱饭!读好书是可以不用再去借米!

为此,苏芒非常努力,一直很努力,因此她也非常的优秀,在这所小学里她成了老师们的希望与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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