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范子言端坐在房间里，平日里摆满书卷的桌上，这时却温了两盅酒放着。

高璃家是待他极好，但他不论是待在院子里还是在人前，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好像他是一个多余的人，站在哪里都格格不入。

范子言拿起酒樽喝了一口，老师嘱咐他要严己克行，酒是不准他喝的，没想到这酒这么滚烫，烫得他喉头生疼。

他想起风趣幽默博学多识的高璃婷，他初来时就听同为载子学生的学士说过，天下女子只有高璃家的最不寻常，一个是御前的金刀侍卫，一个是驳众子的女学士，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据说美貌非常，唯有那四女，没有什么亮眼之处，还身患眼疾。

范子言还记得他从洛县来时，他的生母，誉郡王的妾室说，高璃家父为一品上卿，长姐为二品武官，能入赘高璃家，前途不可限量，可是他始终心中不服，凭什么同时誉郡王府的儿子，别的兄弟可以选自己喜欢的世家女子，自己就只能娶一个盲女。

所以高璃婷跟他示好，他很高兴，可是现如今高璃婷心思并不全在他身上。

而今日，他在廊下看见高璃青的模样，二八年华的少女，浅笑着站在那里，柔情慢溢。

那时他又想，若是应了定亲，娶了她，也是极好的。

但现在不过都是痴心妄想了，没了誉郡王府，他一个没有功名的庶子，凭什么肖想高璃家的四姑娘。

人都说饮酒乱智，今日这酒，怎么越喝越清醒。

高璃青的院子里，高璃婷调侃够了，才回了屋，高璃青捧着那张手帕，看着手帕上的墨迹，怎么也睡不着。

周珩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她想不透，前世她枉活二十几年，连情爱的滋味都没怎么尝过，在这个地方，她明白九王是个不可触及的人上人，她不敢猜想这个字的意思，她怕自己陷进去了，人家却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在洛县连夜勘察案情的高璃英也心事重重，高璃府的护院虽没有拦着玉井，但也连夜给高璃英递了消息。

高璃英摩挲着金刀上的睚眦玉坠，她孤孤单单地来，纵使和老二老三有了默契，却不似老四让她那么挂心，九王到底打地什么主意，她不愿往深了揣测，不论朝堂幕后，九王的砥柱都太少了，他需要高璃家。皇帝久病，高璃家也迟早要站队，风云变幻，高璃英不愿高璃青卷入其中。

想到皇帝，高璃英就觉得有些头疼，皇帝是先帝六子，少年登基，才没几年就患了怪病，没事就要躺几天，还总把高璃英宣到殿前站着，因此宫里宫外对高璃英的微词就多了些。

高璃英感激皇帝知遇之恩，她是聪明人，知道皇帝的心意，只是她志在维法助民，注定不能如了他的愿。

第二天，高璃家的人刚用完早膳，范子言就拿了卷书经，以讲经探讨之名来了高璃婷的院子。

小秀抱歉地朝范子言行了一礼，“真是不巧，二姑娘刚刚出去了。”

范子言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不碍事的，这经，改日讲也是可以的。”

一转身眼底却凝着阴翳，全然不见平日里的通透模样。

高璃婷这边却是跑到叶封山的住处去了。

“叶封山，你到底什么时候能给我家小妹看眼睛？”

高璃婷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藤椅上的叶封山道。

“我看你这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就不要拖拖拉拉地了！”

高璃婷打定主意，要是叶封山再敢推诿，她就叫厨房停了他的膳食，好好磋磨他两天。

谁知叶封山淡淡地说道，“…那好吧，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呃……”

高璃婷没想到叶封山这么爽快答应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中午略微出了些太阳，叶封山见天气清爽，就在高璃家花园里给高璃青看眼睛。

“你这眼睛倒像是天生微弱，可你家中人又说你摔倒之前都看得清的……”

叶封山给高璃青把完脉，又伸手翻开高璃青的眼皮看了看，说道。

高璃青揉着眼睛，心虚地看了一眼高璃婷，可不就是天生的么，以前看得清，那是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她，也不知道什么缘由，成了高璃青，眼睛还是自己的。

高璃婷道，“她之前狠摔了一跤，会不会是这个原因？”

叶封山摇头，“一般摔跤致盲的，多是脑中淤血堵住经脉，或者伤及眼周，可我刚刚把脉，又查看过眼睛，四姑娘一无淤血滞留，二没有伤到眼周，找不到病症，我就无法对症下药。”

高璃婷挠头，没有这么悬乎吧，难道还真是老四从前世带过来的

高璃青眼神黯淡，“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叶封山竖起一根手指，“有！”

高璃婷和高璃青齐声道，“什么办法？”

叶封山道，“我可以先用银针刺激四姑娘眼周的穴位，再辅以明目活血的药方，虽然不能迅速根治，但日积月累，四姑娘看东西会越来越清晰的。”

高璃婷瞪他一眼，“早说嘛！喘什么大气！惹我们家四儿伤心！”

叶封山不理她，收起把脉用的枕腕道，“不过这法子缓慢且不知道效果显不显著。”

又敲了敲高璃青面前的石桌道，“我还有个更快的法子，不过，很凶险。”

叶封山苍白的脸显得唇红得有些诡异，像染了血一样，高璃青看着莫名悚然，犹豫地问，“…是什么办法？”

“换眼。”

风吹来一朵云团，遮住了阳光，花园里的空气骤然一冷，高璃青打了个寒战，不知所措地抱住了双臂。

这时一只手抚上了高璃青的肩膀，是高璃婷。

“若要换眼，岂不是要用一个健康的人之眼来换？”

高璃婷一边安抚着高璃青，一边问叶封山道。

而且不说医术，古代医疗设备短缺，消毒也是一个大问题，一不小心可能连性命都会有危险，高璃婷不是很相信叶封山能给人换眼成功，但这话她也没有说出口。

叶封山点点头，道“自然。”

高璃婷抿唇看向高璃青，委婉道，“即使要换眼，定要人家愿意才可以，这样的人很难找，不如先用缓慢的那个办法吧。”

高璃青赶紧点头，“是啊，而且不论别人愿不愿意，如果要用别人的光明来治我的眼睛，我…我宁愿不要！”

叶封山挑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们这样为别人着想做什么呢？”

高璃婷横他一眼，“你以为都跟你似的，这么自私！”

叶封山听着沉了脸色，他若是自私，又怎么会失了一双腿。

高璃婷也反应过来自己说得有点过分了，拿眼睛心虚地瞄了叶封山一眼，见他脸色阴沉，咳了一声道，

“呃…该吃午饭了吧，那个…叶封山你吃了没，没吃的话同我们一起吧。”

高璃婷蹩脚地转移起话题来。

没想到叶封山点头道，“没吃，可以。”

高璃婷僵在原地，她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叶封山居然答应了，早上她吃完饭，又想起叶封山讽刺她的事儿，于是气愤之下，吩咐厨房今天的肉菜全部做成了鸡腿和肘子……

今天午饭老中佐啃着鸡腿，心想今天谁下的菜碟，怎么多了这么多油腻的菜式。

就见原本都不出院子的叶封山，坐在下席，提着筷子一脸铁青。

叶封山戳起一个酱肘子，朝对面的高璃婷冷眼而视。

高璃婷低头扒饭，脸都快埋到碗里去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能感觉到叶封山不善的目光。

高璃青见状无奈地摇摇头，夹起一个盐焗鸡腿，默默啃了起来。

吃完午饭，高璃婷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晃得高璃青眼晕。

“老二你累不累呀，走来走去的做什么？”

高璃婷捂着眼角，着急地说，“我眼皮跳得厉害，搞不好那死瘸子要报复我，这给我预兆呢！”

高璃青摆手，“这不一定嘛，诶眼皮跳也分左右的好不好，你跳的哪一只？”

高璃婷停下来，抬手一指右眼，哭丧个脸道，“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完了！”

高璃青皱眉，煞有其事地道，“不对！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

高璃婷愣了一下，“我怎么记得是右眼跳灾啊？”

高璃青站起来拉她坐下，“你记错了吧，就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啊。”

高璃婷第一次对自己强悍地记忆产生了怀疑，疑惑道，“是这样地么？”

高璃青搓搓她的手臂，语重心长地说到，“对的，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而且叶神医要报复你，早在船坞你骂他的时候，他就报复了，何须等到现在？”

高璃婷拍拍胸口，安心了些，“也是……”

第二天，高璃婷的屋里传来一声尖叫，小秀等人闯进房间地时候，就看见高璃婷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委屈地不行了。

小秀跑上前，“二姑娘您怎么了摔床下了？”

高璃婷哽咽地说，“叶封山…你个天杀的，还真敢给老子下药！老子饶不了你！”

原来高璃婷一觉醒来，准备起床的时候，却发现腿动不了了，她还以为是睡姿不好压麻了，谁知道一翻身跌下了床，而且双腿摔在地上一点知觉都没有了。

她这才想起，昨天吃完饭喝茶地时候，严二拿了她身边的茶壶去给叶封山添茶，又放回了她旁边，准是那个时候叶封山动了手脚。

老中佐上朝还没回来，高璃夫人又是个没主意的，见高璃婷腿一下动不了了，吓得不轻。

高璃婷闹着要叶封山过来算账，可高璃青想着，虽然她也心知肚明搞不好就是叶封山干的，但谁都没有证据，而且是老二挑衅在先。

“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能得罪大夫的说。”

高璃青听得高璃婷吵闹半天了，头疼地按了按额角道。

叶封山悠然自得地坐在屋里喝茶，听着前院闹翻了天，喝完了一盅茶，原本以为高璃婷就算腿动不了了，也要闹过来的。

谁知只等来了带着厚礼的高璃青。

“叶神医，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我二姐计较了，这是天山雪莲，足足开了六瓣才被摘下的，还请您笑纳。”

高璃青好生好气地劝说了半日，叶封山才收下了天山雪莲，要不是开了六瓣的实在太难得了，否则他怎么都要让高璃婷那个坏丫头多吃几天苦头。

叶封山拿出了一颗药丸给高璃青，说道，“用酒融开服下，明日她就可以走动了。”

高璃青又说了几句宽宏大量地好话，才拿着药丸去给高璃婷解了那腿上的症状。

第二天高璃婷又生龙活虎地了，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叶封山那，隔着墙壁不带脏字地问候了叶封山祖宗十八代。

结果第三天，高璃婷就泪眼婆娑地跑到了高璃青面前，高璃青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话，只知道啪啪掉泪珠子，半饷高璃青才整明白，她这是哑了。

“我的亲姐妹儿啊！求你可别再去惹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