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凡惊才艳艳的，似乎总得一份不完美的缺憾，如霍金的病魔、维纳斯的断臂。冥冥中上苍仿佛在故意令人间难得两全事，而江小草更愿意称之为：

——代价。

“作为超能力的代价，我曾在埃菲尔铁塔摔伤膝盖；也曾在天空树尖顶撞成重伤；巴黎圣母院的壁画上有我的血迹；秦始皇陵2坑3排第13个兵马俑的头、就是我砸坏的；还有复活岛、百慕大、敦煌石窟……”

“等等……你去那些地方做什么？”

“瞬移过去的，没办法。”

“额……怎么会……没办法……”

“老师，你知道吗？当瞬移的发动条件是‘想’时，你会无比恐惧看书和看电视，因为只要你一联想，你就会被送到你都不知道在哪儿的地方，要么直面丛林猛兽、要么面对食人土著、要么低头就是天险……总有女孩子夸我成熟稳重，她们根本不明白，我是被北极熊撵过多少次，才养成了这副冷静。”

“……就没有避免的办法么？比如……练习冥想？”

“试过，我瞬移到了大气层外。”

“……当我没问。”

“其实这都不算什么。”

“……哈？”

“老师你知道，这学期我逃了好几次课对吧？”

“嗯……的确，有不少老师反应给我，你们班逃课很猖狂……尤其一个叫江小草的，连考试都逃。”

“其实我没逃过。”

“那……？”

“我的隐身是被动。触发条件是长时间被窥视，我把它称之为‘你瞅啥’。你们说我逃课的时候，我都好端端坐在那里，一脸蛋疼地看着我被点名。”

“……”

“还有飞。我至今忘不了，我拥有人生第一把漂亮的黑伞那个暴雨夜。刚一开伞，我眼前一花，便乘风扶摇直上，须臾间万米高空。若非我机智瞬移，世界上就只有江小草碎了。”

“喂……开、开玩笑吧？”

“我也希望是开玩笑。但可惜，都是我记忆中切实发生过，留下阴影的事。其实、其实这些也不算什么，老师，我真正苦恼的、想请教你的……”

阳光忽然消失了，乌云遮蔽天空。风一梭一梭地钻进来。时值初秋，十月未央，风亦迷离。黯淡下去的社团教室，江小草目光逐渐低落、凝重，他望向徐婉林，裹挟着一丝微末的希冀与期待，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我那剩下的一万多种未知超能力，我控制不了它们、也不知它们的触发方式……老师，我该怎么办？”

“啥、啥？”求救的目光，令徐婉林极不舒服。

此刻徐婉林正一脸懵逼呢，江小草说的这些，天马行空又逻辑严密，荒诞离奇又感情充沛……是骗子吗？但世间岂会有如此演技逼真的骗子？是真的吗？但瞬移、飞天、隐身的那些，又怎么可能存在？

“你说啥呢，到底，到底什么该怎么办？”

徐婉林心不在焉地敷衍，其实完全没听懂江小草的倾诉。

江小草微微叹气，他也隐约察觉徐婉林的敷衍态度，不过，他顿了顿，还是娓娓解释：

“老师，我的意思是，可能性，一种危险的可能性。你想想，一万种超能力，其中譬如地震、火灾、海啸、甚至降维……这类的灾难级能力，又存在多少呢？其触发条件又是什么？光是思考，就令我脊背发凉。”

“我觉得你想多了。”徐婉林哭笑不得。

“不，”江小草下意识抓住徐婉林小手，眼眸中闪过一丝恐惧，“没想多啊，老师，我很怕，很怕很怕。其中的‘海啸’，我早就触发过，仅仅因为我唱了那首歌……你不信的话，大可以去搜索2014年日城的那场骚乱，虽然并未有人员死亡，但造成了至少三个亿的经济损失和七十三位伤员……而这仅仅只是一首歌、一首歌啊，老师。”他语气颤抖。

“但你又怎么确定怪你？万一本就有那场海啸？”徐婉林被这样恐怖的说法惊到，甚至忘记小手正被人捏住。

“因为，那根本不是海滩，”江小草低下头，抓着那抹柔软的双手，却是慢慢握紧，“我查过，那个海滩根本不临海，只是发源自渤海的小咸水湖，导游骗了我们，可那里，却发了海啸……老师你可以从网上看到，这件事被列为‘十大不可思议’。”

“噶……？”

徐婉林瞪大杏目。

天可怜见，她当然不愿信——可这货说的又太该死的逼真了，从感情上，徐婉林几乎都想信下去。红红火火恍恍惚惚，中二到如此逻辑自恰、甚至结合现实事件，徐婉林内心里，说不出的佩服和惊讶。

兀地，她脑中再一次地闪过：“假如是真的呢？”

不不不，再怎样，都不可能是真的，超能力这种事……瞬间移动这种事……隐身这种事……

“老师。”

江小草忽温柔地笑了笑。

“干、干嘛？”

徐婉林脸上一热。因为她直觉，那个笑，是真挚地相信她、敬爱她。

作为老师，她真的很少、很少、收到这种“真挚”。

风打了个呵切，江小草眺望窗外的远处，眸子里，闪烁着波光粼粼的海。海洋里有个渔夫，渔夫有只海鸥，海鸥锁在笼子里，祈望自由自在的、鹰掠九天……

“老师，我原以为，我这一生，将无望改变。”

沉甸甸的声音飘来，不知怎的，徐婉林竟感觉，有点发闷。

她尚未纾解那丝闷意，那低沉的、渗入人心的声音，又缓缓流响。

“我原本以为……我会始终孤独地活着，全力规避那些‘可能性’……应哭，不敢哭；应笑，不敢笑；应爱，不敢爱……任世间姹紫嫣红，我却不敢触碰，以免触发灾难……有时甚至想，自己究竟是身负异能的英雄呢？还是封印灾难的灾星呢……？”

“那现在？”徐婉林忍不住脱口。

“现在，遇到了你们啊，”江小草毫不思索，“很感动，很开心，很兴奋，想着，终于到头了，终于有结果了，老师你还对我这么好，也这么漂亮。好像原本荒废堵塞的路，突然就柳暗花明，花香鸟语……全都是因为，你们，因为你，老师。”

“你在说什么蠢、蠢话。”徐婉林只觉脸更烫更烫，什么啊，又是这样真挚的语气，根本听不出虚情假意，你丫的，内心真这么想的吗？

还有说什么……我对你好……你瞎么……？？？

“老师会帮我的对吧？”

江小草认真地期待地问道。

“废话，当然吧，我是你老师诶，还是班主任，虽然之前只听你坏话了……”

徐婉林心说我当然会帮你走出中二病。

“那，请老师告诉我，我该怎么控制超能力，或者，怎样明白具体触发条件。这类法子，您是有的，对不对？拜托了，老师。”

抓紧手，江小草语气几乎是哀求着。徐婉林此时才发现小手还被对方攥在手心里，之前浑然不觉……自己原来那么沉迷吗？他的这些故事、这些中二幻想，自己，竟然沉迷了进去吗？她快速抽出手，脸红了下。

“我、我怎么知道……”忽想到对方中二病都这么严重，想帮他走出，最好先顺着他的思路……“总、总之，不管怎样，想解决你的问题，你、你先让我再看看你那些能力，我才能判断，对不对？”徐婉林咳了咳，义正言辞。

“好。”江小草点头，“事不宜迟，那便现在。”

徐婉林迟疑：“也、也好。我给木马发个短信，就说我们有点事，先行离开了。”说罢，掏出手机，小手指生疏地敲字。

很快短信敲好，徐婉林也没管剩下几人，直截了当拉起江小草，大步流星出去。身后的门一关上，社团里的喧闹，便立马提高好几分贝。看来一个学校老师在场，令在场的几人都有点压抑。

“去空地。”

徐婉林沉默地走在前段。

寂静的路途，徐婉林心乱如麻，经过刚才那番奇特的“倾诉”，她也渐渐搞不懂，身后人究竟是中二晚期、还是奥斯卡小金人候选。

倘若，他真的是前者，那自己就误会大了，他八成不会拱木马，至少不会主动拱……而若是这样，那这个人，就真的有点可怜啊。别人中二，是把自己想得毁天灭地，而他中二，却是令自己如此痛苦地，背负下无数罪孽和锁链。这样的人……自己不救，说不过去。

【稍微帮帮他吧。】

徐婉林长叹一声。她明白，从“感性”上，自己是信任那个人了。甚至于，有点信任他“真有超能力”——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q：请问如何拯救一个逻辑严密智商在线的大学生中二？

悄悄往知乎发了个贴，没到五分钟，徐婉林便收到了好几个抖机灵的无意义回复，唯一不抖机灵的，还是问她：“逻辑严密智商在线的人怎么可能中二？”

嗯，这的确是个问题，但我tm怎么知道？？？这个人的的确确不傻、但的的确确是中二！！！正惆怅呢，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到达空地。

徐婉林锁屏手机。

两个人，相隔不远，彼此对视。

不远处散步的老师们议论纷纷：“看呐，徐老师又带那个学生来了。”、“看着不像教育。”、“啧啧啧，怕不是老草吃嫩牛。”、“嫩牛？什么嫩牛，嫩牛五方？”

只见那两人窃窃私语几句什么。

“唰——”

江小草突然原地消失了。

徐婉林秀眸猛瞪、睫毛高频率扑闪、煞白倒退三步。

而不远处围观的老师……比徐婉林反应还恐怖，张大嘴到差点下巴都脱臼，全部瞪着，呆着，如同石化。角落那个社团跟过来的、正偷看的男装萝莉，却是皱了皱眉头，陷入沉思。

三秒后。

“老师！烤肠！给你！三块！”

“你、你你你、你……”

“啊？想让我请你？不行啊，我最近好穷的。”

“不、不是、不是、我、我……”

“……想让我喂你……？”

“你、你、你、你滚……”

“额……”

面红耳赤的大龄萝莉、手足无措的五好青年，驴头弄不懂马嘴。在那样一个清晨里，风尚清爽，只是有点冷了，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树叶刚刚凋落，泛黄的幕布，并未传染整个世界。

很多事情刚结束，但很多事情，也由此拉开序幕。好些好些年后，江小草才逐渐意识到，由这一刻开始的诸多故事、以及机缘巧合之下，朝他悄悄逼来的，

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