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才发车的时候，车厢里的人寥寥无几。而就在这小小的一站，这辆公交车就被填满了大半。

原本宁静祥和的车厢突然嘈杂了起来，将我耳机里播放着的音乐都给压了下去。轻叹一声，摘下耳机，我睁开了双眼，往车窗外看去。

果然，车已经来到了我最不喜欢的一站。这一站在一个小学附近，不远也不近的距离对于精力过分旺盛的低年级小孩子们来说，就根本不算事儿。极能闹腾的他们一涌上车便带来一片嘈杂，而且很快，嘈杂就开始向喧哗进化着了。

回过头来，才发现，身旁原本无人的座位多出了一位老大爷。

在城郊公交上见到老大爷本应是一个正常现象，但从起始站开始一直到这个站点，途中是不会上来几个人的，也就是说，这位老大爷在几近没人的车中还选择坐在最后一排的我的身边，而我这最后一排的另一边的座位还空着呢，哦，现在也已经被小孩们占领了。

我打量起这位老大爷来。

瘦，这是我对老大爷的第一印象。这位老大爷很瘦，但精神矍铄。年龄应该在六十岁左右，光溜溜的脑袋，圆溜溜的突眼，一张红脸赛关公。鼻子小，下巴短，眉毛短而稀疏，可能是不常打理的缘故，胡子倒是刮得很干净。

他的牙口想必是极好的，因为从我观察他的那一刻开始，他的嘴和手都一直在活动着。左手抓着纸袋，不自觉地抖着，右手不断从纸袋中取出小酥饼扔入口中。他嚼得很快，瓷实的白牙高频率地碰撞着，似乎这样就能将口中还很烫的酥饼快速地凉下来。应该是酥饼比较辣的缘故吧，他那油光发亮的厚嘴唇快速地抽着气，脑门也冒出了点点汗珠，但这一点儿也没拖累他的速度，反倒是愈来愈快。

这弥漫的香气，真是直叫人吞口水。

终于，装小酥饼的纸袋空了，咽下了近乎我一顿饭的分量，他竟还是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只见他取出一张纸来，擦了嘴和手后，扔入纸袋，再将纸袋团成一团，放入从手旁大布袋中取出的黑色塑料袋中，又摸出一瓶喝得只剩半瓶的矿泉水来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瓶也放入黑塑料袋，再将黑塑料袋打结，放回大布袋之中。

除了喝水的豪气，其余的整理动作都是慢条斯理的，这不由得让人猜测起他的身份来，但此时的他已经合上了眼，收起了他进食时的风卷残云之势。

车在乡间的小路上颠簸，就如同船只在波涛中前行，每次的起伏都会带起满车孩子们的刻意惊呼，大惊小怪而乐此不疲的模样不由得让人心烦意乱，更别提这已经升级到喧哗的吵闹声在人的耳膜上起舞。

甚是无奈，我重新带回耳机，调大音乐声，睡是睡不着了，于是我也只得百无聊赖地看着底下的孩子们打闹。小孩子们上车来会吵闹，这本是一件正常的事儿，只是这次的吵闹声着实是太大了，大到我心中竟开始有股怒气在壮大。

突然，这车来了个猛的急刹，全车厢的人来了个“一边倒”。

真是危险！我看到了车中正耍着帅而只是站着不去抓着任何东西的俩男孩差点儿“闷头就倒”，好在前者险险地用手肘窝夹住了一旁的直杆，后者压在了前者的背上，这样才避免了祸患。我清楚地看到了他俩的脸飞快地涨红了起来，不知是吓的，还是羞的，或者说两者兼而有之？不过在一旁松开了手、拍起掌来的仨孩子是绝对没察觉到这其中的凶险。

还来！这车竟是“不走寻常路”了！一个急转弯说来就来，打得人猝不及防！

全车人又来了个“一边倒”，引得孩子们尖叫连连。

幸好，前面的那俩男孩子记住了教训，没再去逞强耍帅，而这仨孩子也都仅是倒在了旁边坐着“老弱病残专座”的孩子身上，没造成什么大祸，顶多脸也跟着涨红了罢了。

车的行驶恢复了平稳，车厢里再度喧闹起来，而这次孩子们都有了一个共同的喧闹目标，就是那五个险些摔着的男孩子。嗤笑的、推嚷的、故作滑稽而模仿的，我算是松了口气，却没料到身边的这一颗“惊雷”骤然炸响了：

“吵什么吵，闹什么闹，给我安静！”

因为这震耳欲聋的一声吼，车厢内瞬间静下来。

老大爷提着军绿色的大布袋，在行驶着的车厢中迈开了步。

脑门上暴起的青筋，涨成血红色的脸，几欲弹出的铜铃大眼，再加上切齿的表情、慑人的气场，一时之间，车厢里无人敢吭出一声。

老大爷的眼神扫过全车厢的前一刻还闹成一团的小孩子们，伸出右手挨个指过去，再度呵斥：“看看，看看！都看看你们闹成什么样子！老师都是怎么教的？！啊？站的都给我站好，坐的都给我坐好！”

语毕，老大爷大马金刀地横坐在车厢中段通往后段的阶梯上，探灯般的双眼扫个不停，扫得孩子们都老老实实的，尤其是那些个熊的，更是缩头缩尾的。若是这亮眼的光线在某个小孩身上打上几秒，那个孩子保准打起哆嗦来。

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

“老师！”一个带着红领巾的小女孩竟像在课堂上一般举起了手。

“说。”老大爷朝女孩点了点头。

“老师，我们老师说在车上不能嬉笑打闹。”小女孩一字一顿地说道。

“啊——对！”老大爷似乎是习惯性地朝女孩一挥手，爽朗地笑道，“那你可要坐好咯。”

小女孩努力地点了点头。

车厢内这么安静一时之间还真不习惯了，我又眯上了眼，只觉得一丝倦意涌了上来

“……在这车里这么推，这么闹，危不危险，危不危险？……所以啊，我……唉，可不是这样嘛……上次啊……不管管怎么行呢，还不得闹翻天？……有人骂我神经病，这苦哇，没话说……你说这人呐……”

我迷迷糊糊的听到了些话，这似乎是有位大妈上了车，不知是怎的，跟大爷攀谈了起来。

猛地一机灵，我清醒了过来，是车到站了。

老大爷再次站了起来，让开过道，一下又一下地挥着手，道：“到站了，别急啊，排好队，慢慢走，一个个走。”

“老师再见！”竟有小朋友这般说道，在大爷笑着“欸”了一声算作回应后，才下车。

等孩子们都走完了，大爷才拎起大布袋，晃了晃身子，走了。

我随后才下的车，却发现大爷已消失在这茫茫的人海之中。

我边走着，边琢磨着，突然听到熟悉的一声吼，又接着听到：

“爸，别闹，这不是咱的事儿，别激动，别激动，来来来，坐着休息下，咱家车马上就到，到了就上医生那瞅瞅去。欸对对对，咱小点声，别吵到人家打电话。欸对对对对，就是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