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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崩殂后》第七章 岐山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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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大越朝旧例,入朝为官之人,外放做地方官时,为免受乡里旧识滋扰,不得在故乡为官。岐山郡太守徐鸣山是个特例,当年以年迈之身为不平事直言进谏,遭宣帝杖责重伤,一直在家中休养,直至北方大捷后,心情大好之下,身体也渐渐康复。越武帝登基后,念及徐公年事已高,便特准他于故里岐山郡做太守颐养天年。

一路自建昌行来,山明水秀,梯田云集,颇有桃源之状。

穆赦最不喜欢跟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起走,路边瞧见喜人的小食摊子,也没能停下来吃两口,遂从建昌出来便蔫了一路,直到来了岐山郡,见满目喜人的翠绿,情绪这才好了一点,又习惯性地向同车的季沧亭问这问那起来。

“……老七,那些坡子上的高塔是做什么的?”

四匹同色雪骢齐拉的一辆沉香木大车上,季沧亭正一页页翻看着成钰给她的文书,闻言正想开口,一边刚服了安神药闭目养神的成钰在她回答前开口道——

“岐山郡乃鱼米之乡,匈奴南下践踏建昌时,欲到此劫掠,然此地多山,匈奴马匹难以施为,几百骑士一入山,便被这些木石堡垒上的弓箭手射杀,此地也得以保全。”

穆赦惊奇道:“看来你们汉人的官儿也不都是吃干饭的。”

成钰却道:“此言也无错,渺渺宦海,多是尸位素餐之辈。”

季沧亭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她总还觉得成钰是那种绝不会让人看到他的锋芒的人,多日相处下来,也不得不承认,几经世事,他如今的棱角反倒是锐利了许多。

“当年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徐公预见匈奴有南下之危,多次奏请被无视后,便擅自使用职权命各州府组织乡勇建筑工事以抵御匈奴,反倒被石老贼在宣帝面前告了黑状,连建昌已建好的工事也被石贼派监察使拆除……”说到这儿,季沧亭眼前仿佛又浮现了当年她打开了建昌的城门时,入目所见的人间炼狱。

这些小郡县听了徐公的话保下了平安,而仅仅百里之遥的建昌,繁花似锦的一国南都却陷落了。

“石莽!我小时候就听村头的毒姥姥说过这个人!”穆赦想起小时候的旧事,骂道,“就是这个狗贼,到处抓小姑娘,要求属国每年要上贡一百个美女,要不是这老畜生,我姐姐——”

此时马车一停,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国公,徐公府里来人,请国公过府一叙。”

岐山郡的郡城中正是繁忙时,他们这一行,一个皇孙,一个国公,数百人的队伍一进城,便引起不少百姓惊呼。

百姓们议论纷纷,沿街酒楼上正在谈论科举之事的学子听见楼下骚动,纷纷面露不满之色。

“……躲到这岐山郡来,都能遇到官宦扰民,自先帝崩殂后,这世道怕是过不下去了。”

这些借酒浇愁的俱都是准备明年进京赶考的举人,只是自先帝崩殂以来,帝位空悬,朝政大权被太尉石梁玉牢牢握在手中,近日又传出其借着办官学的名义将朝中大臣的儿女押在官学中不允父母相见,已隐有其父当年之风。

“难得在此相聚,下次相见只怕就要等到贡院之前了,少说些糟心事,饮酒,饮酒?”

有人一脸苦楚道:“赶什么考?连去年的状元徐翰林都挂印南投了,我们空有报国之志,又何必北上入那虎狼之地?”

此言一出,酒楼里的举人们面笼愁云,甚至有人掩面痛哭。

有人道:“十年寒窗,十年寒窗啊,就此放弃功名,如何回报父母?”

有人亦道:“若让父母知晓我们便是考上了,也不过是石贼门下鹰犬,更无颜相见!”

还有人道:“我是仰慕先帝才读书,呜呜呜先帝……”

举人们满腔愁绪一止,纷纷看向那有志于加入先帝后宫的最后一人,正要义正词严地教训一番,窗边一个正在看热闹的举人忽然啪一下摔碎了手里的酒杯,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一样。

“成……成、成成!”

“你怎么了?”

“成国公!成渊微!咱们苦读的《明辞典录》的作者!”

对于天下的读书人而言,成国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科举里一半的考题,是从他写的诸多著作里抽选的。

成钰的传说很多,乃是他十四岁时自己参与了科举,不出意外地拔得头筹,自己考完还不算,又把考试时的心得记录下来,写了半年弄出一整套科举指南,又全又广,又臭又长,深得文臣喜爱,他之后届届科举都有考生试图在号房里上吊,逼得贡院不得不重新修葺,把所有的房梁都拆了。

尤其是那一本来自地狱的《明辞典录》,上下六卷,晦涩难懂,让无数考生□□。

派人打听了一圈后,举人们方知,成钰这是要带着皇孙应诏上京。

“成国公要上京了,那……咱们还去赶考吗?”

有人一咬牙道:“考!大越武有先帝卫沧亭定江山,文亦有国公成渊微转乾坤!我就不信,这天下还真就那么多磨难!”

……

皇孙的车驾先入了附近的驿馆,而成钰这边入城后,便直奔郡守府。

如今徐鸣山早已不必日日在官衙理事,里面几个主簿皆是前几年科举榜上有名的才子,他便有意放手让他们处理公务,历练人才。

季沧亭没有直接去见徐公,怕见了他之后,一显露身份便惊吓了老人家,入府后便找了个借口去别处闲逛。

路上穆赦看了她的手脚筋恢复情况,便告知她可以放下拐杖,如今只需走得慢些,看上去倒也与常人无异。

徐公的府邸和其人一般,四四方方,端端正正,目力所及之处,连院旁的黄枫都修剪得颇具对称之美。

她缓步游逛了半晌,便瞧见花坛后有个美髯中年正在教一个小娃娃在沙地上认字,好奇之下探头过去看,却见写的是大越的国姓。

“贝贝,你得记得这个‘卫’字,此乃大越的国姓,若做皇帝的不是卫姓,那就是乱臣贼子,明白吗?”

叫贝贝的小孩儿“叭”地叫了一声,在地上一滚,那个“卫”字瞬间被压成了一个扭曲的“丑”。

旁边端点心的小丫鬟捂嘴笑道:“少爷还小呢,姑爷教他这些,少爷哪里懂?再说了,先帝之前还和老爷一个姓儿呢,莫非也是乱臣贼子?”

“见识鄙陋。”那美髯中年哼道,“岂能一概而论?先帝乃是襄慈长公主所出,是正统的大越皇族血脉,毋庸置疑。”

小丫鬟道:“可我听老人们说那些宫闱秘史,先帝是宣帝和长公主他们——”

那美髯中年急急斥责道:“胡言乱语!莫听那些嚼舌根的胡说八道,襄慈长公主清清白白,你这话若是放在京城,是要下狱挨鞭子的!”

小丫鬟吐吐舌道:“姑爷息怒,翠儿不敢了,这就去给小少爷热糕点去。”

季沧亭瞧了一会儿,等那小丫鬟离开,上前道:“请问,阁下可是文和院季凡季编修?”

权贵遍地走的京城,编修不过是个小官,季沧亭也是回忆了许久,才想起徐鸣山有个女婿,是在做京城的编修,由于老丈人名气太大,作为一个上门女婿,季编修一直不甚得意,清闲度日而已。

季编修早就听见一院之隔外喧闹的声音,兴致缺缺道:“是今日来拜访的客人吧,徐公在西苑休养,姑娘怕是走错了。”

“是走错了。”季沧亭瞧着这叔叔十分老实的模样,心里对成钰这个安排有几分满意,道,“还未介绍,我亦姓季,家中排行老七,随国公前来拜访,恰好与大人是本家。”

季编修本来还兴致缺缺,不大想理人,却又鬼使神差般问道:“国公?我记得几位老国公都在炀陵,这年末的,为何会到这南方来?你家国公是?”

“是成国公,成钰。”季沧亭道。

季编修虽然年纪不小了,但中榜是在成钰之后,闻言和所有经历过科举魔考的读书人一样,先是一阵僵硬,随后满脸涌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

“原来、原来姑娘是成国公的谋士,实在失礼,容我去一趟书房,马上带姑娘去见徐公。”

当老爹的一溜烟走了,留下季沧亭和在地上玩泥巴的季贝贝大眼瞪小眼。

季沧亭贼喜欢玩别人家的孩子,蹲下来戳着季贝贝的小脸,想起那些年她教育过的小娃娃,道:“小不点,你多大了?”

季贝贝:“叭……”

季沧亭:“你带我认祖归宗好不?我教你如何打架骂人处于不败之地。”

季贝贝:“叭!”

季沧亭抱着孩子跟在季编修身后,只见他揣着套十数年前初版的《明辞典录》在徐公门外忐忑了许久,里面正传出成钰和徐鸣山的对话。

“……渊微此来,总不至于仅仅是来劳动我这把老骨头的吧?”徐鸣山年逾古稀,但在故乡修身养性多时,精神矍铄,不输年轻人。

“徐公见笑。”成钰说着,起身道,“成钰此来,实是有一要事,恳请徐公恩准。”

徐鸣山面露困惑之色,道:“你虽是老夫的晚辈,但如今辅佐皇孙,亦是国之柱石,何事需得如此郑重其事?若为皇孙故,老夫纵然老朽,为扶正乾纲,自然义不容辞。”

“并非为此,乃是成钰私事。”

徐鸣山:“哦?”

成钰颔首道:“我想向贵府求亲。”

徐鸣山以为自己听错了,成钰当年和季沧亭那段十几年连载的爱恨情仇满京城都知道,一时哑然。

成钰让随从送上一只锦匣,内中有生辰八字与一块散发着迷蒙柔光的玉佩,道:“父母不在,还请徐公为晚辈主持。”

徐鸣山一见那玉佩,立时便晓得成钰是认真的,苦思冥想数息,道:“老夫府中,莫说适龄了,未嫁的女儿都没有,渊微此言,老夫着实不解。”

徐鸣山说完,忽然发觉季编修呆呆地站在门外,一时误解,怒道:“季凡!莫非是你在外面养了外室?!”

季编修差点没拿稳手里的明辞典录,连忙进来道:“岳父明鉴!季凡对珍珍一片痴心,膝下只有贝贝一个孩儿,哪里来的适龄女儿?”

成钰尔雅道:“岳丈放心,女儿已经备好了。”

季编修:???

季沧亭抱着小娃娃走进来,笑脸上露出一点小虎牙,开口就喊:“爹。”

徐鸣山:“……”

季编修:“…………”

季编修战战兢兢道:“你……你不是成国公的谋士吗?”

季沧亭道:“是,我仰慕徐公门风,想认季编修做生父,不知您是否嫌弃?”

“这不是嫌弃不嫌弃的……你父母会同意吗?”

季沧亭:“您放心,我之前的爹们都凉了,不会来找您麻烦的。”

季编修瑟瑟发抖道:“季姑娘芳龄……那个贵庚?”

季沧亭微笑道:“我今年二十六,这孩子是爹的幼子?多大了?”

季编修:“上个月刚满两、两岁。”

季沧亭包着季少爷的小手手拍了拍,道:“好的,择日不如撞日,你以后就是我大哥了。”

包子脸的季少爷开心地晃起了小肉腿:“叭!”

在众人呆滞的目光下,季沧亭又转头对成钰要求道:“叫大舅子。”

成钰从善如流道:“小舅子好。”

正当季编修如梦似幻之时,一边的徐鸣山忽然抓紧了扶手,整个人激动地似要起身,随后又强忍着激荡的心情坐了回去。

季编修:“岳父,这……”

“你先出去,我有话同这位姑娘说。”徐鸣山道。

季编修:“岳父?”

“先出去!”

待闲杂人等出去关上门后,徐鸣山忽然扑通一下跪下来,季沧亭连忙蹲身扶住他。

“徐公……”

徐鸣山奋力挣脱她,重重跪在地上,老泪纵横。

“臣徐鸣山……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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