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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崩殂后》第14章 第二十章 寒食·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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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越宴请群臣的宫殿在水天宫,这座宫殿地如其名,修在一片常年无波的镜湖上,亭台水阁左右分列,中间三座精巧的机关莲台立在水面上。

哪座莲台开始上演戏目,莲台旁出水的蓬柱便升上明灯,待结束后,明灯便降下,如此交错辉映,令人眼花缭乱,观者无不引以为奇。

此时正中央最大的莲台上,正传来激烈的打斗声,那台上一个持弯刀的光头匈奴人正和一名大越禁卫军里有名的勇士斗得你来我往,起初大越的勇士以巧妙的身法占了上风,但那匈奴人打斗中,忽然吹了一声口哨,顿时一道鹰唳从云层中传来,随后一头黑鹰俯冲而下,一爪在大越勇士脸上挠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不待旁边的武官叫停,匈奴人立马捉隙占得先机,险些削去了对手的一只耳朵。

此时天穹浓云掩月,季沧亭只听得一阵阵惊呼,无暇细看,跟着老太监一路穿过回廊,从女眷妃嫔掩着纱帘的那一侧走过,远远地,便在高位上看见赵贵妃左侧一个皮肤苍白的中年人。

“……郡主,通王殿下宴前对着水天池里的锦鲤呼喊厉宗皇帝,惹得陛下不快。石太尉正小心伺候着,郡主面圣时要谨慎些。”老太监提醒道。

“多谢赵爷爷。”季沧亭点了点头。

老太监苍老的脸上浮现一丝无奈的笑:“郡主大了,就莫再像小时候那般,喊奴这般卑贱之人爷爷了,让贵人们听了会不高兴的。”

此时恰好有人来召,季沧亭匆匆朝赵太监点了点头便跟着去了。

宣帝年近不惑,却保养得益,若非这些年以来为寒食散所惑,还会显得更为年轻些。

季沧亭来时,一个穿着锦袍的肥胖中年正恭恭敬敬地同宣帝说着什么,宣帝神色索然地听着,待季沧亭上前见礼是,他才微微展颜,好似连眉心那点同季沧亭一般无二的朱砂痣也格外鲜亮些。

“灞阳,前几日召你,你总说书院要大考,今日总算是休沐了。”宣帝一边命人为季沧亭赐座,一边道,“刚刚石卿还在同朕说,他平日里公务繁忙,不想下人欺压乡下来寻亲的儿子,若非你仗义出手,他还不知道此事,正要谢过你呢。”

——下人欺压石梁玉?还感谢我?

季沧亭看着笑眯眯的石莽,不咸不淡地呵了一声:“一时冲动,只怕惊扰到了石大人府上有孕的爱妾,大人雅量,不同我计较,沧亭在此谢过。”

宣帝道:“石卿,这是何事?”

石莽道:“陛下见笑,我府上有一妾室,因身怀子嗣,对元配之子便骄横些,臣早想教训于他,但一直顾念她怀胎辛苦,未曾想却欺压到嫡子头上。”

“贱婢之子,怎能比得上嫡出血脉?做父亲的,总是要把偌大家业托付给信任的孩子。”宣帝这话却是看着季沧亭说的,继而又道,“不过朕听说了,如今正是朝中用人之际,难得你这个不学无术的粗人有这么一个才华横溢的嫡子,回头你将他引荐引荐。”

石莽遂连声称是。

宣帝又对季沧亭道:“灞阳,朕还听说,去年年节时赐你的金,你都拿去赈济北边的贱民了?”

去年冻灾严重,不止边关军士难熬,还波及到了周边的数州,朝廷赈灾银两被石莽手下的人扣下,以至于季沧亭不得不特地发了信回灞阳,让他们开仓赈灾,一直到青黄不接的时日结束。

不过季沧亭知道宣帝最不吃勤政爱民这一套,便换了个说法道:“灞阳是我的封邑,若是路有饿殍,让我那些闺中密友来了一看灞阳是这么个穷乡僻壤的所在,沧亭的面子往哪儿放?”

果然,宣帝抚掌笑道:“倒是朕的不是,灞阳太过偏北,当年就该坚持赐你两淮富庶之地。这样吧,为了补偿于你,朕可赐你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季沧亭嗅见空气里的酒味带着一丝特殊药粉的气息,远远又看见一些宫娥端着的铜盘里,摆着一叠叠的寒食散。

离开炀陵不到一年,没想到这样宴请朝臣的重要宴会上,寒食散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了?

季沧亭见宣帝习以为常,道:“沧亭不白要陛下的愿望,刚刚来的路上,我见莲台上匈奴人唤鹰协战,颇为不齿,愿陛下赐一张弓,若我能一箭射下那头讨人厌的鹰,陛下便答应我往后宫中禁食寒食散如何?”

周围一静,谁都晓得寒食散成瘾,宣帝一日不服便麻痒难熬,之前有人劝谏,甚至被活活打死。

但此时宣帝却未有半分怒色,道:“哦?为何?”

季沧亭仰头道:“灞阳不喜欢寒食散的味儿,倘若让我日后的夫君沾上了,我怕是要天天让他睡书斋了。”

这回答像是胡闹玩儿的,宣帝笑道:“难怪满朝清贵,独成钰洁身自好,原来是你管得严。朕虽不能答应你永禁寒食散,但可以赐你半块虎符,你若出炀陵外,见谁家用服散碍了你的眼,只管调兵去抄他的家。”

石莽身子瞬间绷直,因为虎符为他所管,道:“陛下,这可开不得玩笑……”

“朕没开玩笑,你不是时常说宇内安定,那半块虎符在你府里都落了灰么,给灞阳玩儿个一年半载又有什么妨碍。”宣帝话头一转,对季沧亭道,“不过前提是,朕只给你一箭,你若开得了祖皇帝那六石的神弓,射得中天上的鹰,这半块虎符才能归你。”

今夜无星无月,那匈奴人带来的老鹰又是通体黑羽,便是禁军中的个中好手,也不可能在这样的夜色里射下那头鹰。

旁边察言观色的石莽不敢拂逆宣帝的意思,勉强笑道:“郡主虽勇武,可这般夜黑风高,那恶鹰出没暗处,如何能射得中?今日欢宴,何必再劳累了自己。”

——啊,看见这条老狗不开心,心情真是舒畅。

心情舒畅的季沧亭回头看了一眼云层里翻飞的黑鹰,一脸志在必得道:“我的箭术是成钰教的,若我射得中,就出京带兵抄人家去;若我射不中,陛下就重重罚成钰,以消我小龙门里被他苛刻管教之恨如何?”

宣帝抚掌大笑,道:“好,朕就答应你!拿祖皇帝的鸣江宝弓来!”

……

开宴时,因着兰登苏邪死缠烂打,成钰不得不同他聊了片刻,半晌便听闻通王闯了祸,惹得宣帝一怒之下把通王吊在冷宫里受罚,直到他认错为止。

宫中传言,宣帝登基前,曾有人看到他将生父僖宗皇帝按进池水中活活淹死,但后因太医诊断僖宗皇帝乃死于马上风,众臣也是看着其被葬入皇陵,此等谣言便从此销声匿迹,只有通王这个疯病难医的失常之人还时不时提起此事。如今宣帝要通王认错,可他是个疯子,哪里懂得认错,近旁之人便只能来请成钰去想想办法。

而这边厢,已为成钰博古论今的风采有所折服的兰登苏邪尚未尽兴,身边便只剩下一些脑满肠肥的庸碌越臣,自然十分扫兴。

“本王同成督学相谈甚欢,他只说去去就回,为何还不回来?”

此时夜宴已到了氛围最盛之时,端着美酒佳肴的宫女来来往往地在王公贵族中穿梭,偶有喝到荒唐者,一把拉过就近侍奉的宫女,便强要其侍酒。

“右贤王不喜欢这酒?”喝得有三分上头的越臣搂着美姬笑道。

“倒也不是,中原的清酒佳酿无人不知,只是比起故乡草原上的马奶酒,这儿的酒味太绵了。”兰登苏邪道。

旁边微醺的越臣招了招手,不一会儿一个侍女在附近每一个桌案上放了一只精致的漆盒,漆盒里放着一剂药末一般的物事。

“酒味绵软,乃是因不得其法,若知其法,方知个中之妙。”

兰登苏邪见左右的王公贵族都仿佛习惯了一般,酒足饭饱后,便纷纷打开纸包,待看到里面一些粉末,大多双眼发亮,同左右点评一番后,便仰头服下。

他见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服用,跟着用舌尖尝了一点,便立即吐掉,古怪道:“你们越人真奇怪,饮酒便饮酒,吃这石灰粉做什么?”

旁边的朝臣笑道:“左贤王头一次来中原,却是少见了,这可是好东西。”

兰登苏邪道:“我却瞧不出来哪里好。”

“此物名为寒食散,以酒送服,左贤王便能体会到做神仙的舒坦了。”

兰登苏邪心下疑惑,环顾四周,只见那些人服了散后,敞开衣襟,一脸飘飘欲仙之态,问道:“这便是越人当下最时兴的东西?”

旁人正享受着寒食散带来的瘾性,软倒在圈椅里,由着侍女打扇,片刻后面上浮现出一层酡红:“左贤王,快来与我等一道飞升去也!”

兰登苏邪看着这一切,脑中豁然一片明亮,蓦然大笑一声:“好东西!确实是无与伦比的好东西!”

堂堂大越的皇都,无数异邦人所仰慕的世间至为富庶之地,这些统治着这样广博富庶的大地的贵族,因为一撮小小的粉末,如俎上鱼羊一般陶陶然不知今夕何夕。

自他为王庭打下厄兰朵,后来哪怕是东踏高丽,西灭乌云,被奉为草原上的战神,也从未有今日这般兴奋。

一直在他身后侍立着的匈奴战士本来满脸嫌恶,跪在哈哈大笑的兰登苏邪身后,用匈奴的俚语低声起来。

“……王,我见这大越宫廷有古怪,到处都是恶心的药味,我们不如直接去面见越帝,要了这次的岁贡就回王庭准备发兵吧。”

“不。”兰登苏邪眼里涌动着一股让人闻之胆寒的暗芒,“我们能要的,可不止是那点塞牙缝的岁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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