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黄的火光从隔门口|射进里屋，将原本黑黢黢的木板的颜色映得似人脚下所踩着的黄泥一般，令李小曼觉着既真实而又压抑。

李小山已经睡着了，他不曾呓语，亦不曾发什么高烧，只多大的孩子了睡梦里还吐着唾沫泡泡……

江二娘轻叹了口气，柔和的视线从儿子那张糊了白芨粉末的额头上转过，定定地探向李小曼。

“你是真的长大了，所以越来越有主意了。”江二娘的语气极为平静，可站在她跟前的李小曼却一直垂头看着自己的破布鞋，不愿迎上江二娘那道审视的目光。

母女俩一阵默然，李小雨那双淡棕色的眼珠来回转了两圈，却依旧不晓得俩人在打什么哑谜，她瑟缩了缩脖子，对江二娘说道：“娘，你让姐姐去烧点水洗脚，将她的鞋子换下来吧。”

江二娘闻言不禁皱了皱眉。

她这才留意到，李小曼这会儿还穿着做农活的那双布鞋……泥水将她的脚背染得片儿黄，可浸在里头的那截却被泡得白生生的，还皱巴得起了皮。

没来由的一股局促不安，李小曼轻动了动自己的僵凉的脚趾，倒让些泥水从布鞋里渗出了来，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就仿佛田里的的气蛤|蟆一般。

而一听江二娘找自己有事的李阿福这会儿也放开了手里的活计，大踏步地朝着里屋进来——自然的是，他那鞋子同样发出了这般诙谐的声响。

江二娘气笑出声，“你爷俩竟忙到了这份上，倒叫我说什么好？”

李阿福是特地洗过手的，只他洗得不怎么过细就是了，加之没用布巾擦过，这当口还湿沥沥地滴着水……

眼瞧着一脸憨笑的李阿福便要伸手将儿子抱起来，江二娘气哼着打开了他的手。

“咋地了？”李阿福瑟瑟地缩回了手，说道：“我不会吵醒他的。”

“你这才想着理会家里的事呢？”

江二娘白了一眼李阿福，压低了声音道：“方才小曼她二婶子三婶子来时，倒没见你冒个头啊，晚间你哄骗我时那么能说会道，咋见着人上门刁难你却怂得躲开了？你可能再中用些？”

“她们刁难你了？”李阿福挠了挠后脑勺，额头上则皱起了道道横纹，道：“我只当她们是上门道歉的，哪里会想那么多？何况她们都是妇道人家，我个大男人待在屋里怕是会显得粗横来着……我只是想让你们把话说开而已。”

“话的确说开了！”江二娘没想平日里不得用的李阿福此番竟还记着自己是个爷们来了，一时气得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可晓得她们过来是为了说什么事的？她们叫咱家以后不要再把小山往阿婆家里放了，连熬粥烧用的柴火都给记在了心里。你倒担心人家是来道歉的，面子上挂不住，自个儿忙着去砌山墙？谁叫你去砌了？你腿脚可是已经好全了是以一天到晚做活都不会觉得疼了？”

江二娘的火气发到半截，不知怎地又转成了对丈夫的心疼……

只眼看着这一家子人都聚挤在了狭窄的里屋里，不论大的小的都沉默地听着自己的训怒话，江二娘便觉得胸口处泛着一种莫名的涨疼感。

她偏过了头去，忍不住用手拭泪。

“娘，你不要多想。”李小曼余光瞥见李阿福一阵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由得轻轻摇头。她朝江二娘走近了些，接着劝慰道：“等这个秋天过去，家里便没有什么繁重的农活了，咱们也不必再去麻烦阿婆。”

“可你说明天……咱还要不要把小山送过去呢？”江二娘一想起地里的土豆还没挖起来，浓重的愁色便又爬上了眉梢。

“明天这雨怕是不会停的，娘早上就别出门了，将着把今儿刨回来的土豆给分拣了，带好小山，我和小雨去把地里的猪草背回来。”

李小曼偏头看向李阿福，接着道：“至于爹爹，还是趁早赶了长水叔家的牛车去镇上一趟，把那腊肉卖了。”

“就是少卖些钱也无妨的……只得了的那些铜板，却怎么也要留个五十来文与阿婆。那些饴糖就不要卖了，换过一张普通的油纸包了，给阿婆带一半过去。”

李小雨初听饴糖不卖了本是极为高兴的，可没想到李小曼竟打主意送一半给李阿婆去，心头顿生出几分小失望，不解地道：“姐姐，阿婆牙齿都快掉光了，你怎么还想着给阿婆送糖吃？”

“傻二妹，那糖是送给阿婆哄几个孙子的。”

李小曼轻笑着抚了抚二妹的头，才道：“小孩子或许分不清善恶，可谁待他好，他们却又相当敏感。这些糖便当小山送给那几个捣蛋鬼吃的，想来他们也不会再欺负小山，这以后由着阿婆带小山咱们家也会放心些。”

李小雨闻言瘪了瘪嘴，轻轻点头应了，“那便听姐姐的吧。家里的糖我会多分给小山吃些的……嗯，在免得他长虫牙的前提下。”

听得二妹后半段话里的娇俏意味，李小曼的嘴角那抹淡淡的苦涩竟无端地失了痕迹。贫瘠的是生活，可如今的她，便是在这样一块贫瘠的土壤上感受到了难得的温情。

李小曼渐觉着自己的四肢似乎没有那么冰凉了，因为这种温情产生的缘由与她从前所期待的是一种模样——你赋予对方几分，对方便会回馈你多少分，甚至会更多。

“无论以后的日子怎样难熬，我总会带着你和小山熬过去的。”

李小曼看着二妹因饭食不均而长得黄生生的头发，连日以来的郁郁情绪竟一扫而空，心间反而萌生出一股斗志来。

江二娘与李阿福对女儿的意见都表示了同意。尽管他们知道，自家平日里给李阿婆送去的糙米只有多余多剩的，人情上不曾薄待李阿婆，可架不住奉养阿婆的几个媳妇闹意见……

没得法子了，便只能将人情的份量“堆叠”得高些，让对方没有别的话好说。

今儿晚间李刘氏二人之所以灰溜溜地走了，便是因为李小曼寻机令李刘氏意识到两家还有以往的人情存留着，还不还是一个问题，还没还得清则是另外一个问题。

邻里间总是有来往的，即便李阿福家住得隔了大村子远了些，可他们依旧是这个村里的一份子，也需要去维系和经营彼此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