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魏武帝曹操传》第二章(上) 悲切切曹嵩访智士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建宁元年(公元168年)二月——洛阳

早春二月,天气已经转暖。身为司隶校尉的曹嵩正披着一件宽松肥大的外衣坐在花园的青石上。最近这两个月,他与其他身在京师的官员一样真是忙碌极了。先是为桓帝大丧从事准备工作,之后为策立新君的问题担了一阵子心;好不容易等到窦皇后做出决定,又开始为光禄大夫刘倏持节前往河间奉迎新天子的事忙活起来了。曹嵩计划了好一阵子,给三河地区的官员下达了迎奉天子的通令,又对天子一路上的接待事务做了一系列详细的部署,大到突情况的应对措施,小到天子在三河境内的衣食住行,真可谓面面俱到周全至极。好在一切进行的都十分顺利,于是他在京畿迎接了天子的白盖王车驾,并参加了朝贺大殿,又随驾拜谒高庙。等这一切都忙完了,又从彭阳传来了喜讯:护羌校尉段熲与司马田晏、夏育分兵三路在逢义山大破羌人。

段熲征讨羌人得胜论公论私对于曹嵩来说都是件大好事:一方面他可以不必再为他管辖下三辅地区屡遭羌乱而头疼不已了;另一方面段熲如果得到升任可以进一步帮助自己巩固位置。按理说他应该可以喘口大气了,可这位八面玲珑的曹大人却不怎么惬意,他又开始为别的事情大伤脑筋了。

曹嵩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心里惴惴的,总是感觉这段时间生的一切彷佛都不那么真实:汉桓帝刘志在昏迷中结束了他三十六岁的生命,在最后时刻守在他身边的只有窦氏父女和光禄大夫刘倏。新皇帝刘宏今年才十二岁,是解渚亭侯刘苌的独生子,桓帝的同族侄子——立这么一个小皇帝窦氏明摆着要专权。现如今城门校尉窦武已经一跃成为权倾朝野的大将军,窦氏一族的其他成员也纷纷登堂入室成为新贵:窦武的儿子窦机被加封位渭阳侯出任侍中,窦武的两个侄子窦绍被加封鄠侯升任步兵校尉、窦靖加封西乡侯也担任了侍中一职……以这种形式来看新皇帝即位后由窦氏掌权已经是铁的定局了!

但机敏的曹嵩又嗅到了点儿别人闻不到的气味:宦官也跟着水涨船高了!虽然本朝也有皇帝即位升赏宦官的先例但前提都是援立有功,但是这一次却是无故晋升。王甫已经晋升为奉车都尉,曹节更是被加封为长安乡侯。这回迎奉新君,曹节统领中黄门的羽林将士陪王护驾,那派头威风可真是不一般!莫非新皇帝的选立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吗?

曹嵩坐在青石山仰望着天空思路忽然豁然开朗起来:窦皇后选立的是十二岁的刘宏,但是桓帝临终前真的没有指定皇位继承人吗?想到此曹嵩心头一悸,或许……或许勃海王才是圣心默定的继承者!桓帝病危还不忘下诏恢复刘悝的王位,这不正是为下一步传位给他做准备吗?对啦,放着自己的亲弟弟,干嘛要把江山给一个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小毛孩子?刘宏当上皇帝唯一受益的只有窦氏一门,这都是窦氏父女一手策划的。在最后时刻光禄大夫刘倏为什么会在宫中,他掌握着河间诸王侯及子弟的情况,谁能想到大汉天子的最后选定竟然是因为刘倏的几句话!

那么王甫、曹节他们在这里头又充当什么角色呢?也是同谋吗?是呀,没有这帮断子绝孙的兔崽子们帮忙,违旨另立这么大的勾当在禁宫之内怎能一波未起……

不过曹嵩的微笑转瞬即逝:既然宦官援立有功为什么不明诏表彰,偏偏把他们的升官弄得这么暧昧?阴谋!窦武绝对不可能真心与宦官合作,他自担任司隶校尉以来所得赏赐都资助了太学生,李膺、杜密等党人也是他保下来的,他这个宦官的死敌怎么可能真心与王甫合作呢?至于给宦官加官晋爵不过是欲擒故纵的障眼法吧!只要不承认他们援立的功劳就等于划清了新皇帝与这些宦官的界限,早晚窦武会给王甫他们来个回马枪!其实现在他已经着手准备了,刚刚升任大将军就开始启用被禁锢的党人:李膺担任少府,杜密担任太仆。如果加上窦武的心腹尚书令尹勋,侍中刘瑜,屯骑校尉冯述,还有一子二侄,这个反宦官的集团还真是有文有武声势浩大呀!

其他人的立场呢?太傅陈藩与宦官斗了大半辈子,这一次必定是要设法治死阉人的;司徒胡广是个地地道道的“琉璃蛋儿”,一定是袖手旁观顺风倒;太尉周景现在卧病不起,可能是快要随先帝去了。

曹嵩有点儿坐不住了,他现在脑子太乱,真希望身边有人可以帮他理理思路分析一下时局。如果王甫、曹节他们真的翻了船那无疑会勾出他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现在去向窦武投怀送抱还不算太晚!但是窦氏真的有能力扫除阉人吗?曹嵩进退两难,在这种时候谁能帮他一把呢?

在园子里转了两圈之后,曹嵩突然停下了脚步。似乎有个人可以为他指条明路!虽然这个人能否开口还在两可,但他也只好去试试了……

————————————————————————————————

边韶的书房紧靠着府里的后花园,这里本来就挺宽敞,如今他又叫仆人拆去了门板,园子里的景致一览无余,就更显得明亮爽眼了。在这个春意盎然的早晨,边韶正指导一群官宦人家的子弟写作。他先是谈了谈他对杜笃、张衡等人诗赋的见解,然后出题目让大家来写,俨然一位闲居的教书先生。如果不是最近几日总有朝中官员来访,谁也不会意识到这位一脸学究模样的先生竟然在朝中官拜太中大夫。

边韶边饮着清茶边浏览着弟子们刚刚写出的诗赋,倒是颇为惬意。这样的日子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太中大夫虽是闲职但也有着千石的俸禄,边韶完全可以全身心地投入他的写作和教学。这里没有政治,没有纷争,简直称得起洛阳城内的世外桃源。不过如此悠闲的日子恐怕不会很长久了,边韶觉得遗憾,索性放下那些诗赋卧在榻上小憩,想尽量再多享受些清闲。

这时有一个坐在最前面衣着华丽的弟子见他一大早就躺下睡觉,有心与他开个玩笑,便信口道:“边孝先,腹便便,懒读书,但欲眠。”言罢,众弟子都掩口而笑。

边韶听了也不禁蔚然一笑,连眼皮也不抬一下便反唇道:“边为姓,孝为字。腹便便,《五经》笥。但欲眠,思经事,寐与周公通梦,静与孔子同意。师而可嘲,出何典记?”

“哈哈哈……”满堂满院的弟子都大笑起来。

“老爷!”一个仆人走进来打断了大家的欢笑,“曹大人来拜访您了。”

“哦?”边韶一愣,“哪个曹大人?”

“是司隶校尉曹嵩曹大人。”

“是他?!”边韶皱起了眉头。他是极为厌恶曹嵩为人的,私下根本就不与其来往;可今天这只老狐狸竟亲自来访,怎能不叫人猜疑?边韶有心不见,可又一想,自己当初是因为曹嵩的养父宦官曹腾向先帝极力举荐才有机会来京师做官的,不管怎样曹家也是自己的恩人,也不好驳了曹嵩的面子。想至此不大情愿地嘀咕了声“有请!”便挥挥手示意弟子们都散去。

不多时曹嵩款款而来,只见他头戴通天冠、身着青色深衣、腰系锦带、足蹬后底云履,装扮得一丝不苟,离得大老远就躬身一揖道:“孝先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噢!难得巨高兄得闲……坐!坐!”边韶见他不亲假亲不近假近也少不得随着他客套。招呼是打得响响亮亮,可坐下来并没有什么志同道合的话,曹嵩只是问他身体如何啦、最近有什么新文章啦、招收了谁家公子当学生啦、有没有到郊外春游啦之类的话,弄得边韶满腹狐疑,只好有一搭无一搭地回应着他。殊不知曹嵩则是揣着一肚子心事来的,抱定了韩信乱点兵迟早寻得着话茬的主意东拉西扯海阔天空的瞎侃。

“人各有一好,有的爱打猎,有的爱射箭,像我这号的任什么都不会,没事儿就是睡大觉了……要说人有一技之长就是好,孝先兄诗赋文章传于天下,我这辈子是比不了您了……但人家说美食不如美器,好文章也得要好字配……要说书法现在当属凉州刺史梁鹄,那一手好字,我听说和李斯的字差不多,都跟那传国御玺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那么周正……”

“是……”边韶越听心里越糊涂,难不成大清早他跑我这儿聊天解闷儿来了,“我这两笔字再练八十年恐也赶不上梁孟皇,不过写文章还是有点子信心的。”

上道了!曹嵩心中一喜,脸上却不动声色看似信口道:“要说文章,我倒是颇为赞赏当今陈太傅的文章。”

“哦?巨高兄喜欢他的文笔?陈太傅气概过人文笔犀利,更得益于为人正值刚毅。这也是文随其人。”

“没错!但就当年他为保李膺等党人所上的那道奏章真是妙极了!我还记得,‘天之于汉,悢悢无已,故殷勤示变,以悟陛下。除妖去孽,实在修德。臣位列台司,忧责深重,不敢尸禄惜生,坐观成败。如蒙采录,使身分裂,异门而出,所不恨也。’这几句非寻常人敢言敢讲!”

“一字不错!巨高兄好记性。”

“承蒙夸奖……我觉得这几句妙就妙在‘除妖去孽’四个字上!”

“哦?”边韶隐约意识到他的来意。

“自从梁冀受诛以来,宦官日益得宠,内横行于朝堂,外索贿于州郡,以至于阻塞圣听、禁锢善类、谗害忠良、欺压黎庶。这些阉人竖子称为‘妖孽’难道不恰当吗?”曹嵩说得铿锵有力。

边韶直勾勾看着曹嵩,彷佛眼前这个人他从来也不认识一样。跟王甫、侯览混的烂熟的曹嵩今天怎么也骂起宦官来了?莫非要洗心革面辅佐新君……不可能!他本身就是宦官养子,之所以能当上司隶校尉也是因为王甫、侯览的“暗中相助”,这些年来真不晓得他塞给阉人多少好处,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反戈呢?想到此边韶憨然一笑:“巨高兄怎么和我这闭门书生谈起国家大事来啦!我现在是得清闲且清闲,都懒得进朝房应卯,能知道什么呀?”

“哈哈……”曹嵩干笑了两声,“孝先兄,您是囊中之锥深藏不露呀!如今大将军和陈太傅掌握朝政,大胆起用党人,现在李膺杜密都已经位列九卿,看来真是要对王甫曹节这些小人下手了。孝先兄怎会全然不知呢?”

边韶似乎明白了:好个老滑头,果然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呀!这是眼瞅着阉人有难心里犯了合计跑到我这儿来借面子向窦武投诚来啦!边韶恨不得把这个两面三刀得家伙一脚踹出去,嘴里却还得打圆场:“我不过是一芥书生,可远不及曹大人能察人之未察、见人之未见。”

曹嵩已听出他的生分之意,说:“孝先兄过誉了!我不过是想竭力为皇上分忧罢了。”

“是吗?难得曹大人的苦心呀!”边韶的语气已经有些像挖苦了。

“孝先兄取笑我?”

“不敢。”边韶冷冷地说。

曹嵩见他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势心里正没成算,一低头看见他的书案上放着一卷绢套的《论语》,心里蒙然想到里面“君子喻于义”的话,赶忙起身对他施以大礼。

“你这是……”

“孝先兄,在下求你指点迷津!”

“这……巨高兄快起来,这怎么担得起!”边韶连忙搀扶他起来。

“我不瞒你!我自知往日与阉人牵扯不清,但此实非本心。说到底我只是想保住这顶官帽,不负养父之恩,给子孙族人留个好前程罢了。我自入仕途,人人皆道我是宦官遗丑,对我冷眼相加,二十多年如履薄冰,虽不免吮痔之举也未为伤天害理之事,望你能够体谅。我也想坦然做事、公正为官,可……可世风之下谁能奈何?孝先兄通晓经籍,试想一番,扬扬洒洒之《中庸》左不过就是‘不得已’三个字呀!”这些到都是真心话,“千不念万不念,权且念在先人的份上为我指条明路……”

边韶注视着他良久,叹口气点了点头:“你这又何必呢……以你之才游刃有余,何况这些许小之风浪。好吧!我请巨高兄详思,我朝自大定天下以来,宦官横行乱政但所为可有窃国之举?”

“未有。”

“这就对了,然外戚可有此心?”

“这?”曹嵩一咬牙“我妄言之,先前有王莽,近有窦、邓、阎、梁。”

“好!误国窃国两者孰重?”

“窃国为大逆!”

“你不是很明白嘛……你再想想,刚才例数窦宪、邓骘、阎显、梁冀都是宦官搬倒的,他们当中除了梁冀穷凶极恶专横跋扈,其他几个就真的十恶不赦吗?”

“这……以你之见呢?”

“他们未必就是恶人,但子弟跋扈、门生仗势,难免就会引皇上猜疑。而宦官近于君前,就好比是皇帝身上的跳蚤,他们的功夫不过是阴风点火趁除外戚之际邀取富贵而已!所以扫灭宦官非一朝一夕之事,只可就事论事、个案个办,绝没有斩尽杀绝的办法。”

“噢?”曹嵩眼睛一亮。

“水至清而无鱼,何况现在是一潭浑水!想清就能清得了吗?你想想这些外戚大将军,哪个不是阉人帮忙才能掌握大权的?所以宦官外戚本为一体,只是日久心变反目为仇罢了!”

曹嵩听了这话真如大梦初醒一般,连连点头:“高见!远的不论,此番窦武得以主持大局却有王甫等人相助。说句不好听的,也有卸磨杀驴之嫌。”

“没错!所以他现在起用李膺、杜密之流不过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而已。细论起来这些人根本就算不上窦武的心腹,就连陈太傅也不是!他们这些人说破了不过是借窦武之势向宦官难。真正的窦武党仅仅就是尹勋、冯述那几个人。所以窦武的真正实力根本没你想的那么大!“

“这么说,窦武是铲除不了宦官的了?”

“这倒也不见得,万事没有一定的。他若是能诚心向陈太傅问策,事事谨慎周密,借党人之声势、少主之懵懂还是有胜算的,未必不能将这浑水暂时滤一滤。不过窦武其人……我可不太看好呀!”边韶冷笑了一下。

“那依你之见,若要做成此事,最重要的是什么?”

“文事虽重要,武备更关键!”

“武备?!”

“没错!洛阳北军五营的兵权才是关键!”此话一出口边韶顿觉失口:我是怎么了?不该说这个的!若是曹嵩与王甫串通一气弄得窦氏与党人失败,我边韶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曹嵩见他脸色大变已明白他的顾虑,因而道:“你不必多疑,我现在只想躲灾避祸,哪儿敢多求!”

“唉!但愿曹大人心口如一……其实这些都不碍我的事了。我就要离开京师了。”

“为什么?”

“我已经上书请求外任,据胡司徒所议,恐怕过几天我就要往凉州任北地太守了!”

“什么……凉州断不能去!”曹嵩连忙道,“羌人在凉州横行劫掠,现在很是凶险呀!”

“凶险?羌人凶险还能比得了政争凶险?自古以来政争杀人比什么刀都快!一旦坏了事就算不死全家,儿孙几辈子也翻不过身来。凉州虽险祸不及子孙,这就很不错了。况且你那位好友段熲在西州屡败羌人,我只要用心安抚他们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

边韶直勾勾看着曹嵩:这人从小不知父母是谁,给阉人做了儿子,多半辈子受人冷眼提心吊胆才练出一身滑得溜手的本事,平心而论又何尝不值得可怜?我当初不过是一芥寒族书生,要不是他养父提携哪儿有这些年又闲又富又体面的差事?想着想着百感交集,低声说:“巨高兄,我有一言足以保你度过此难。”

“哦?”

“遇事学学胡司徒!”说罢边韶就再不言语了。

————————————————————————————————

曹嵩回到府里心里痛快了不少,这次拜访边韶果然受益不少。“洛阳北军五营的兵权才是关键!”他反复思量着这句话。如果窦氏难,宦官应对的最佳办法就是劫持皇帝号施令,这样以来兵权就很重要了。而洛阳城最主要的部队就是北军五营:屯骑校尉营、越骑校尉营、步兵校尉营、长水校尉营、射声校尉营。这五营兵马全权负责京师的防务,可以说谁掌握了他们就掌握了洛阳城内的生杀大权。现在这五营中窦武之侄窦绍任步兵校尉、心腹冯述任屯骑校尉,可另外三营还在王甫手里,两营抵不过三营,若是宦官再劫持皇上登高一呼,只怕剩下的那两个营也得倒戈!

想到此曹嵩暗自庆幸多年来对宦官们得投入没有白费,有意为王甫曹节再送上一份厚礼,但又一想边韶嘱咐他要学胡广。胡广现在正托病在家不出,曹嵩何等聪明马上明白了用意:在局势明朗之前热灶冷灶都不去烧!他暗暗赞叹胡广的高明,感激边韶的提醒,马上坐下来也打算写托病请休的表章,可刚刚提起笔就被外面一阵杂乱的说话声打断了。

“什么事呀?大中午的鸡猫子喊叫?”

“是大少爷!”一个仆人走进书房回禀道,“他、他中风了!”

“是吗?”曹嵩听说儿子中风却一点儿也不着急,“又中风了!最近怎么老是中风呢?”说着竟然笑了起来。

“少爷就躺在地上,老爷……老爷您去瞧瞧?”

“嗯。”曹嵩起身往外走,“还得我走一趟。他怎么中风的?”

“刚才小的们正伺候大少爷读书呢!后来……”

“读书?读的什么书?”

“是……是《中庸》!”

“《中庸》!”曹嵩笑出声来了,“中的什么庸?简直就是不中用!他要是知道念书我就不长白头了!你给我实话实说,刚才你们玩什么呢?”

“老爷!”那仆人憨憨一笑,“真是什么事儿都瞒不了您呐!刚才小的们正陪着大少爷在后院斗鸡呢,后来管家来说午后本家二老爷要来咱家,这话还没说完少爷就栽倒了。可把小的们的魂儿都吓没了,正要打人去寻医呢?”

“行了!寻那门子医?”曹嵩早就乐不可支了,“他得的是贪玩病,中的是厌学风,这病得我给他调理!”说着已经走到了后花园。

只见一个顶多十一二的男孩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他斜着眼歪着口,嘴里还一个劲儿往外淌口水;往身上看,一身缎子衣裳早就滚得满是黄土,弄得脏脏兮兮、邋邋遢遢的,有一只鹿皮靴子也甩出去半丈多。那孩子斜着眼瞅见父亲来了,越地抽搐起来。

曹嵩含笑一言不,只是默默看着躺在地上的儿子。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才话:“管家!看来阿瞒是真病了,快去找个大夫来……对啦!你顺便告诉庖人们中午不必准备什么酒菜了,方才我那本家兄弟又差人送信儿来说他突然事儿,今个儿不来了。”

话音刚落,那孩子如服良药,竟然一下子直挺挺地坐起来了。只见他嘴也不歪了、口也不斜了、手脚也不抽搐了,用衣袖使劲一蹭,把满脸的鼻涕口水都抹了去。这下子分明换了个样儿,圆圆的小脸,浓浓的眉毛,透着机灵气儿的大眼睛——好个小精豆儿!

“刚才怎么了?”阿瞒问身边的仆人,“我怎么会躺在地上?”

“少爷,您刚才又中风了。”

“又中风了!”阿瞒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最近是怎么了?”

“最近你二叔经常来。”曹嵩说话了,“只要他一来就又要骂你贪玩、劝你读书,你听不进去就装病对付他。我说的没错吧!”

阿瞒听了连忙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然后一躬到地:“原来惊动了父亲大人!孩儿这边见礼了!”

曹嵩看了儿子这一系列的表演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上前一把将他揽在怀里、用自己干净的衣袖拭去他脸上的灰土。曹嵩总是那么溺爱儿子,即使阿瞒做的不对也要护着。这是为是那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固然有父子天性的缘故,但更重要的也许是因为曹嵩小时候太缺少真正意义上的父爱吧!他明白儿子贪玩厌学,整日里就知道斗鸡走马,而且性子也太过张扬。但曹嵩认为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自己能有个好仕途,将来就不愁儿子将来没好日子过。所以今天与每天一样他的溺爱之情又占了上风,忙唤仆人:“德儿在哪儿?”德儿是曹嵩的小儿子,是小妾所生,比阿瞒小三岁。

“小少爷在房里读书呢!”一个仆人答道。

“快把他领来。”

“小少爷脾气梗直,读书时不叫我们进去。”

“他也是牛心古怪的脾气,你就跟他说是我叫他初来。”曹嵩吩咐道,“这么好的天儿,应该让他们在花园里多玩会儿。德儿小小的年纪,总是呆在房里念书,别再念傻了!”

不多时那仆人便领着胖乎乎白净净的德儿来了,兄弟俩就在花园里捉迷藏;曹嵩也不忙着回去写表章了,干脆坐在他常坐的那块大青石上笑盈盈看着俩儿子玩耍。他实在是太爱孩子了。小时候养父从不哄他玩儿,后来长大成家又接连有两个儿子不幸夭亡,所以阿瞒和德儿就是他的命根子,真真疼爱得如同掌上珠心头肉一般!德儿虽小却喜欢读书学习,懂得谦虚礼让,小大人的模样;阿瞒一心贪玩可是聪明伶俐、随机应变,倒是难得!

曹嵩想起阿瞒装中风的事儿,实在是有意思。半年前的一天,曹嵩正在会客,他堂弟曹炽跑来说阿瞒中风摔倒了。曹嵩忆起前两个儿子死时的情景急坏了,跑去一看阿瞒坐在屋里安然无恙。在此之后又有两次同样的情况,曹嵩很疑惑,阿瞒满脸委屈地说:“不知为什么,叔叔很不喜欢孩儿,总在您面前说孩儿的坏话。”从这儿以后曹炽再来对他说阿瞒病了、阿瞒不爱读书、阿瞒在外面惹了祸之类的话曹嵩就全不在意了。日子一长这招儿不灵了,阿瞒又戏法儿翻新开始明着装病,硬是不让他叔父开口,真是狡猾透了!曹嵩逐渐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不但没有责备阿瞒,而且觉得十二岁的孩子能这么机灵实在是不同寻常。

此时此刻,曹嵩脑海中突然不断涌现着“十二”这个数字。他回忆着自己十二岁时是个什么样子,虽然这是他极不愿意去想的:生下来就被人抱出家门送到曹家当了宦官的养子,童年自然是暗淡无光的!记得也是在自己十二岁那年养父曹腾因为援立先帝有功升任了大长秋,并且获得了费亭侯的爵位,那真是曹家从未有过的荣耀与耻辱。说是荣耀是因为父亲一直保持着这个爵位,并日益受到先帝的宠信直至去世;说是耻辱是因为父亲这个爵位得来颇受人非议。虽然当时自己才十二岁,但多多少少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据说孝质皇帝是被“跋扈将军”梁冀鸩杀的,而父亲偏偏在此事之后以“定策之功”才被加官晋爵的——细想一下他岂不就是杀害孝质皇帝的帮凶!当了这样一个宦官的养子怎能不受世人的白眼?对啦!自己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学会了隐忍,隐忍父亲的严厉管教,隐忍世人的白眼,隐忍同僚的非议,隐忍党人对他的批判,隐忍许多许多……一直隐忍到现在!而且还要继续隐忍!

刚刚登基的小皇帝今年也是十二岁,他也懂得隐忍吗?小小侯爷一夜之间成了皇帝,表面上看起来风风光光,实际却是不得不离开母亲去当别人统治天下的幌子,这样的日子岂不正需要隐忍吗?隐忍窦氏一族的专权,隐忍宦官的摆布,隐忍权臣的专断,隐忍对亲生母亲的思念……

曹嵩突然从心底荡起一阵悲伤,不过现在的他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他只是想多给儿子们一点儿爱,不要让自己的悲剧在他们身上重演,但此时他心里似乎有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寒意:阿瞒小小年纪就学会了欺骗和利用别人,这样不善的心计将来还了得!他原本只是一心认为有个好仕途就可以荫及子孙,可现在他逐渐意识到阿瞒将来说不定会闯下大祸,弄不好还会给整个儿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阿瞒!你过来!”

“爹爹!”阿瞒笑嘻嘻地跑了过来。

“你玩得开心吗?”

“开心……”阿瞒看到父亲的表情变得非常严肃。

“今天尽量多玩会儿吧!从明天起就不准你随随便便了!你得像德儿一样规规矩矩念书,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到花园来。听见了吗?”

“这……”阿瞒惊呆了。

“你听好了,我可只说一遍!今后你要是敢私自出来玩,我就打折你的腿!我说到做到。”言罢曹嵩转身回他的书房去了。

阿瞒不明父亲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严厉,还有那尖锐的目光使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