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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雪》第39章 番外 郗愔逝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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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道茂嫁过来的第一个冬天,郗愔再次中风了。收到消息的她整个人呆立当场,胸中却是难以表达的悲愤——在这些年里,她相继失去父母、兄长,如今连最后一个疼爱她的人也要夺走吗?

张大雍收到消息时人在外面,第一时间赶回家。他眼下事务缠身,本想让她先行前往京口,但看到她这糟糕的状态,怎叫人不去担心去年冬天的事情再次上演?于是他果断地事情推给陶弘毅,再安顿好儿子继兴,便陪她一起渡江去京口探病。

在去瓜洲渡的车子上,郗道茂抱着双膝,以一种极为防备的姿势坐着,整个人呆愣愣的,再也没有平日和他互呛时的神气。张大雍没有感到丝毫的快意,反倒有些气闷,这氛围也委实太压抑了点。

他尝试着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被她想泥鳅一样甩开,他顿时生出几分薄怒,手上不觉加重了几分力气。郗道茂吃痛,狠狠地拍开他的手,口中骂道:“快把手拿滚啊!真的疼死我了!”

张大雍顿时觉得轻松起来,他双手穿过她的腋下,不顾她拳打脚踢的反抗,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抱里。他骂了一句娘,然后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贱?”

郗道茂整个人都给搞懵逼了:“你何出此言?”

“你每次和我呛声,跟我互嘲,甚至是斗殴,都能让我感觉到生龙活虎。”他苦笑道,“而当你很安静,表现得很乖时,我却觉得很是压抑。因为我晓得你心里不痛快,但却不想跟我讲。”

郗道茂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她简单地回忆了一下,发现他说得很对。她时常会陷入到那种情绪中去,一时半会儿都走不脱。全靠他故意来惹她,她才会表现得有些生气——然后他们就做那种事,很疯狂的那种事。

“这样,这样是不对的。”一念及此,她都有些结巴了,“我俩的相处模式,很不对劲,甚至有些病态了!”

他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问题出在我,不在你。”她说,“大雍,我确实有想要和你好好过下去,但一时半会儿之间,我真的很难走脱。”

“所以我说我挺贱的。”他对自己也是相当地毒舌。但,还是喜欢她。

郗道茂的愧疚感愈发加深了。当她静下来心来好好感受时,她忽然意识到他的怀抱居然是这么的温暖。郗道茂想起那个绝望的黑暗时刻,正是这个男人抱着自己,逃离了死亡。于是他们终于有了片刻的温存时刻。

他的手掌感受着她的心跳,提议道:“你想哭吗?”他让她转了个身,让她伏在自己的肩头:“哭吧,哭出来,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他真的很会引导她的情绪,没了他,是不是她连正常的喜怒哀乐都不会有了?她真的好依赖他,他让她上瘾,但她现在真的是不敢再去尝试了。

这种想爱又怕的矛盾心态,加上对伯父身体状况的担忧,让她成功地哭了出来。她把脸埋在他的脖颈里,泪水很快涂湿了他的衣领。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哼起了民谣。

郗道茂的脑海里升起一个念头,年长的男人果然很会安慰人。但很快她就当自己什么也没说——张大雍捧起她的脸,用舌头去舔吻她被泪水糊得睁不开的眼皮。她的一刻心都荡漾了起来,当他噙住她的丰唇时,她毫无气节地选择屈从本心。

他们在楼船上过了一宿,天一亮便到了京口。郗融显然没有料到他俩来得这么急,连个车马都没有备下,张大雍只好掏钱雇了一辆车。不过他算是看出来了,郗愔一去,高平郗氏一时间是没有人能站出来撑起门楣了,势必要消沉一段时间。但就目前的情形来看,也未必不是好事。

夫妻俩坐着牛车,由檀道济带着一队卫士在一旁步行保护着,直奔郗愔的府邸而去。郗道茂曾在此处住过一段时间,潜意识里已经将这里当成了第二个家,当她看到从后院里延伸出来的梅林时,一颗心都为之揪了起来——伯父,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郗融和郗冲听说张大雍和郗道茂过来了,连忙赶到大门口迎接:“西平公、葳葳,你们怎么这么快就到了,我们还想着派车去接你们呢!”

郗道茂有些没好气地说:“听闻伯父病了,我和大雍自然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你们就是再忙,也应该让仆人驾着车等候在渡口才是!”

郗融和郗冲只比葳葳大了岁把岁,此时的他们,和精明强干的长兄郗超郗嘉宾比起来,还差得远呢!

张大雍虽然是妹婿,身份却是很高:“莫说闲话,伯父的情况怎么样,边走边聊。”他拉着葳葳向里走,郗冲则说起了郗愔的情况。

“医师已经用了针灸和药石,父亲已经暂时苏醒了。”郗冲说到此处眼眶已经红了,“但药是猛药,医师说父亲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再用药石也是惘然,他建议我们提前准备好后事了!”

郗融的脸上同样浮现出痛苦的神色。

饶是来的路上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郗道茂还是脸色一白,心神一阵恍惚,若不是张大雍扶了一把,怕是要跌倒。

“伯父他如今醒着没有?”张大雍提醒道,“若是还没有醒的话,不如先带我和葳葳去安顿一下?我们赶了一整天的路,葳葳现在急需休息一下。”

郗道茂还住在之前的小院内,张大雍也跟了过来。去年她出了那档子事,等她一好,伯父郗愔就令人把那张旧床给劈了烧柴。门窗的朝向和屋内的装饰一并都换了,说是之前的风水不好,人住在里面容易积郁成疾。虽然看来有些不稽,倒也足见伯父对她的拳拳之心。

因为是订婚之后置办的床榻,所以足够大,雕刻的母题也是多子多福的寓意,屋内甚至连大红的帷幔都没有换掉。时光在此处似乎凝结了,忠实地记录了她出嫁的瞬间,甚至连梳妆台上,镜子和匣子的摆放位置都没有改变。

张大雍调整了两个枕头的位置,然后舒服地躺在外侧,嘴里哀叹道:“我的老腰啊!”他一路车船劳顿,还要给郗道茂当人肉靠垫,也有三十好几的他自然是有些顶不住了。

“我也休息一下吧。”郗道茂试图小心翼翼地从他的身上爬过去,这个男人在床上可以说是相当危险了。

他好笑地看着她轻手轻脚地从自己身上爬过去,生怕和自己有肢体接触,于是干脆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动作利索点!”郗道茂尖叫一声,缩在床角低声地碎碎念起来,大体是在咒骂张大雍。

他们躺了一会儿,张大雍看着头顶上方悬空的帷幔,忽然道:“葳葳,眼下的这个难关,让我陪你一起度过吧。”她鬼使神差地点头,嘴上拿“为人子婿,这是应有之义”来搪塞,心里却莫名温暖——这个年长的男人确实挺会照顾人的。

张大雍躺了一会儿,便出去晃悠了。

少顷,郗融、郗冲的夫人领着孩子们过来跟姑姑见礼,郗道茂给每个小家伙封了封子,同时羞赧道:“我家那口子,也不知道去哪里转悠了!”孩子们还等着拜见姑父呢!

郗融的夫人陆氏和郗冲的夫人朱氏对视一眼,捂嘴嗤嗤地笑:“西平公正在前院和我们家那两位叙话呢,他已经见过孩子们了。”

郗冲的妻子朱氏和郗道茂年龄相仿,关系也是最好,她打趣道:“西平公对葳葳很是爱重,真要恭喜葳葳了。”

“有嘛。”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这人呀,就没有个正经时候……”她想了半天,都没能想出他对她的半点不好,一颗心便也热乎了起来。

陆氏和朱氏对视一眼,叫道:“喂,葳葳!你倒真的是身在不中不知福啊!”

他们简单地用了一个午膳,下午郗愔便醒了过来。葳葳看着枯瘦的伯父,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年前伯父患病时,就和她讲,自己时日无多,要把她托付给张大雍,想不到竟是一语成谶!

郗愔信奉天师道,家人以为他能延年益寿,但没想到中年以后兄弟、儿子、侄子接连去世,一点一点地消耗着他的心力。尤其是郗超的早殇,让他大病一场。

郗愔强撑起一个笑容:“葳葳,看到你和大雍这样好,我也就放心了。这样来日我到了九泉之下,见到你父亲也能有个交代了。”

“伯父!”她伏在床边哭泣起来,“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大雍!”她扯住他的衣袖,“求你救救伯父吧。”

张大雍安抚好她,探了探郗愔的脉,果然如医师所说,已经是极度萎缩,药石惘然了,不由得一声长叹。

郗道茂哭得更厉害了。

郗愔看着张大雍:“大雍,我走了以后,你可一定要对葳葳好呀,不要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张大雍整理衣冠下拜道:“谨遵伯父大人的教诲。”

夜里张大雍与郗融郗冲兄弟轮流守夜,半夜里郗愔醒过来一次,又和张大雍就当前的形势和自己走了以后郗氏的打算进行了一番详谈。

他还是惋惜了长子的早殇:“嘉宾若在,有他辅佐于你,未来必不可限量——但我依旧认为有朝一日,你能够成就大业,只是到了那时,葳葳她——”

张大雍便再次重申了誓言,随后道:“我已有一子继兴,我会叫他早早娶妻,开枝散叶——至于我和葳葳,余生我只想和她一人度过。”

“说到后嗣的事啊,我还有一桩麻烦事要摆脱你。”郗愔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那逆子膝下无子,居然在小人的蛊惑之下收了郗俭之的儿子为养子。我死了以后,那郗俭之必然要上门抢爵位和财产。郗融太过老实,郗冲容易冲动,我还请你千万不要让郗俭之得逞强!”

“还请伯父大人放心!”

年关将近,郗道茂留下来侍奉汤药,张大雍见她情绪稳定,便回去广陵打理好事务,随后带着张继兴一起到郗家过年。

郗愔年后不久便去世了,张大雍便开始帮忙打理丧事。对于老人家的丧事,他还是挺有经验的,两年多前,自己父亲的丧事也是他一手操持的。

朝廷可谓是给足了郗愔哀荣,追赠为侍中、司空,谥号“文穆”,由于郗超无子早终,朝廷让郗家尽快报上袭爵的人选。

郗愔颇有先见之明,刚一发丧,郗俭之父子就拿着郗超写下的契书闹上门来。

“灵堂之上,何人敢大声喧哗!”彼时张大雍正和郗道茂跪在火盆便烧纸,他一声虎吼,吓得郗道茂的心肝都颤了起来。

郗俭之父子顿时哑巴了,过了良久才道:“你又是何人?轮得到你管吗?”

“故北中郎将之婿,宁朔将军、广陵相、西平公、护羌校尉张大雍!”他排众而出,“我为人子婿,岂能坐视你们来伯父的灵堂上胡闹!”

郗俭之出示契书:“郗嘉宾收了我儿为嗣子,如今老司空和郗嘉宾既没,合该我儿继承爵位。”

张大雍先不接契书:“别的先不论,既然是给人家当儿子、孙子,那为何祖父卧病在床长达数月,都不见人来侍奉汤药。发丧的第一天就闯到灵堂上争夺爵位财产,这还是人吗?我朝以孝治天下,岂能容尔等鼠辈得逞!”

在场的一些宾客听了都忍不住叫好。

谢道粲拉一拉郗道茂的袖子:“葳葳,你丈夫好厉害。”

郗道茂羞赧地笑笑,还是有点紧张,凝神等待张大雍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郗俭之已经被说得哑口无言。他今日前来也是冲动之举,乃是听到了郗愔改立继承人的风声,才匆忙赶来宣誓主权的。若是等丧事结束,关起门来说话,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人指指点点!

张大雍这时候接过契书,简单地扫了一眼:“收立嗣子可是大事,除了本人以外,还要有族人首肯,报官府备案,最后祭祀祖庙告知先祖。你这契书上面只有一个郗嘉宾的签名和指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债券呢!”

宾客又哄闹了起来。

郗俭之额头已经冒汗,他求助的眼神望着在座的几个族捞,他事先已经买通了他们,现在要他们出来说话了。

张大雍继续道:“在座的也有郗氏的族人,大雍斗胆问一句,你们是否知道此事?”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未曾听闻过有此事,且郗嘉宾去世时只有郗俭之在侧,有什么阴私也未可知。”

郗俭之直接跌坐在大堂上,大冬天里疯狂地流汗,他看了一圈,恍然惊觉自己怕是落入了张大雍的陷阱。

“檀道济,把人拿下!”张大雍命令道,随后派人去请地方官晋陵内史。

晋陵内史在确认郗超立嗣之事没有经由官府备案之后,就将郗俭之父子作为不法带走系狱了。

张大雍又请在座的郗氏族人讨论郗超的嗣子问题,郗氏族人认为郗超亲弟郗融有两子,又何必舍近求远?于是便以郗融的次子为郗超嗣子,当下告慰郗愔的亡灵,并请晋陵内史做了见证。至于爵位,张大雍建议将县公爵位一分为三,并且由自己来上表办好这件事。

他如此雷厉风行地处理好此事,让谢道粲咋舌不已:“葳葳,你的夫君当真是个厉害人物!”

郗道茂感到由衷地自豪:“那是自然。”她不免感慨了一下伯父看人之准,张大雍确实是可以撑起门户的人。

在张大雍的帮助下,郗愔的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朝廷的旨意也已下达,同意将南昌县公的爵位一分为三,至此太尉郗鉴的四支后人各领县伯爵位。

郗愔下葬那天,张大雍还亲笔手书了一份情深意切的祭文,当众念诵后放入火盆。随着青烟的袅袅升起,他们正式送别了这位可亲可敬的长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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