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榛披着衣服出来的时候，外面已是热闹一片，官兵们将驿站包围，四处都是点亮的火把，隐隐听见有人气急败坏地叫骂。

秀女们聚在一起，埋头沉默，脸上尽是恐惧之色。

姚榛心里一动，不动声色地走过去，随便抓过来个人问道：“敢问发生了何事？”

那秀女惊慌的看她一眼，左顾右盼地小声道：“方才有人趁夜出逃，王大人正差人去抓。”

抓人就抓人，怎么还把大家都叫出来？

于是姚榛又问：“大人将咱们都叫出来作甚？”

那小女子哆嗦了一下，带着哭腔道：“我，我也不知道……”

姚榛：“……”

这心理承受能力也忒低了！

不过很快就轮不到她置喙什么了。

嘈杂中有人自门口大步而来。众秀女忙不迭地低头，不敢直视。

姚榛同样眼观鼻鼻观心，余光瞟了一眼进来的人，一身麒麟红袍，大襟斜领宽袖，身姿挺拔，面白微须，表情肃然，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是个武官。

来人背着手，进来后凌厉的眼神扫视屋内众人，淡淡问道：“人都齐了？”

“回禀大人，人都齐了。”一名提刀官兵急匆匆地跑出来，半跪于地。

“逃犯呢？”

“正于门口候着。”

“带进来。”

“是！”

士兵快速起身，很快，外面有几个官兵就推搡着一个受缚的清秀女子进屋。

室内未曾点灯，官兵们举着火把，人形攒动，影影绰绰，王大人一身红袍站在驿馆大厅中央，神色平静，却有种说不出的寒意。

满堂人群低头，只他一人昂首。

姚榛内心咋舌，不过一从五品武官，好大的官威！

王大人瞥了一眼被布巾堵嘴缚住双手的女子，给立在一旁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士兵会意，上前粗鲁地给女子解绑，狠狠地推了她一下。

女子“啊”了一声被推倒在地上，头发散乱，神情狼狈，爬起来后也不敢抬头，颤抖着身子跪着。

王大人在她头顶淡淡道：“淇平县吴婉？”

语气波澜不惊，似乎就像是问一句“你今天吃了没”那么从容安定。

吴婉小心翼翼地抬头，颤声回答：“……是。”

凄声哀婉，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眼泪欲落不落，一派楚楚可怜之态。

可惜驿馆里所有人都做了睁眼瞎。

姚榛站的位置靠近吴婉，清楚的看见她隐隐颤抖的身体，她的指甲不自觉地抠着地上的砖缝，上面已是鲜血淋漓。

“吴婉。”王大人低头看她，温和的声音隐含压迫道：“昨夜亥时与人离开驿馆，至今日寅时未归，还是本官派人才将你‘请’回来。唔……本官想问你一句，这两个时辰内你作甚么去了？”

满堂陷入令人窒息的静默。

姚榛看着心道，都糟践成这个模样了还是“请”，难不成断了胳膊腿才叫“抓”么？

听见王大人的问话，吴婉脸色惨白，低声支支吾吾地回道：“民……民女昨……夜身体不适，听闻……城北一家医馆素有盛名，为……为免惊扰大人，便……自行前去。”

声音磕磕巴巴，犹犹豫豫，明显是现编出来的理由。

太假了！姚榛在心里默默摇头，且不说你一个选召秀女大半夜的出门本就诡异，更别说是出门看大夫！护送秀女的车队有随行医官，都是千挑万选应召入太医院的，即便称不上御医，也比一个小县城“素有盛名”的医者要高明的多，更别提民间人士的头衔向来水分大，撒谎也要编的像样点吧？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就有人“嗤”了一声，在这寂静的大厅中，分外清晰。

吴婉的脸色红白交加，好一个精彩。

王大人瞥了一眼声音的来源，那人连忙将头死死埋下，不再出声。

听了她这一番堪称狡辩的自白后，王大人也不惊不怒，点点头，还用颇为满意的语气道：“嗯，很好。”

嗯？

很好？

竟然相信了？！

众人听后皆是一脸的不明所以，就连跪在地上的吴婉都猛地抬起头，脸上大放光彩。

把所有人都叫过来，大张旗鼓地折腾了一晚上，最后却轻拿轻放？

这位官员怕不是脑子有坑？

姚榛也抬起头看向王大人，以为自己看走眼正想好好打量一番，却猛地注意到他神情，眉宇沉凝如冰，目光森凉。

姚榛心里一沉，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这眼神可不是要轻拿轻放的态度。

果然下一瞬，王大人就冷声道：“昨夜淇平县选召秀女吴婉突发恶疾，未及救治而不幸暴毙，有大胆女子冒名顶替，试图蒙蔽官员，混淆圣听，论罪……当诛！”

说道最后一句时声音已现厉色。

众人虽因他这一番神转折搞的摸不着头脑，却已被他的厉声厉色慑住，一时屏住呼吸，噤若寒蝉。

吴婉面上的惊喜瞬间被惊恐取代，她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巴，口里禁不住喃喃道：“我不是……”

王大人却不看她，示意左右的带刀侍卫，语气森然如刀：“还不赶快把这个违乱纲纪的罪人给我拿下！”

“是！”

官兵们迅速过去将想要爬起身逃跑的吴婉捉住，死死的摁倒在地。

“我不是！”吴婉再次被缚住，她拼命摇头挣脱，惶惶道：“我没有！我不是！你们放开我！”

她的脸被摁在地上，灰尘沾满了她原本姣好的面容，她艰难的抬头，眼眶通红，混合着灰尘汩汩流下浑浊的泪水。

四周围无一人敢为她说话，只有动作粗鲁的官兵低声叱责，她目光环视过之前和她很要好的同乡女子，她们在接触到她求救的眼神后纷纷低头。

吴婉内心一凉，知道自己无路可逃，终于心生悔意。

恨父母贪婪恋权逼她参与选秀，恨她未婚夫事到临头与她退婚，恨自己不堪教唆半夜出逃……

刀架在脖子上，锋锐的气息刮的她脖颈刺痛，看着眼前这个冷血残酷的武官，她发出了最后的哀声：“大人，您怎么能乱说……”

话音未落，已被抹了脖颈。

锋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划破动脉，鲜血喷射而出，“噗嗤——”一声，靠近的姚榛被溅了一脸热血，周围几名秀女也未曾幸免。

姚榛：“……”

口鼻一时间被热腾腾血腥味覆盖，姚榛也不知道自己是恐惧感多些还是无语和反胃多一些。

吴婉无声软倒在地，瞪大的双眼，面上还混合着愤恨，哀怨，惊恐，不甘……种种神色最后定格成一副既可怜又可笑的表情上。

鲜血自她后颈处缓缓迤逦开来，铺了一地的惊红。

十五六岁花骨朵一般的年岁，未及绽放便被碾落成尘。

官兵们将吴婉的尸体拖了出去，众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理承受能力低的秀女已经轻轻啜泣出声。

姚榛抬起袖子麻木地擦脸，血腥味儿渐渐散去，内心最终被恐惧填满。

这个见鬼的封建社会，这个该死的人命如草芥的时代！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王大人要把所有的秀女都叫出来，这一手颠倒黑白和反转的颠倒黑白把众人震慑地五体投地，她敢相信，今夜过去，见证过先行者的死亡后，不会再发生秀女出逃的事。

不过，令她奇怪的是，为什么姚贞前天晚上同样出逃，却没人发现？

难不成真的是因为下了大暴雨队伍凌乱官兵们看不及？

那送自己回来的又是谁？

姚榛内心惴惴之余同样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莫名其妙，她不知道就在她低头擦脸沉思的时候，一旁的王大人在吴婉的尸体被拖出去之后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夏季天长，寅时刚过，驿馆外面的天色已经微微亮了。

众秀女们被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打击的不行，王大人命大家回房间休息，卯时四刻出发。

姚榛在心里换算了一下，现在已有卯时，五点，四刻也就是中旬，六点左右，回房间只能睡一个小时，时间不短，可照这情况看来，大家也没有心思睡觉。

姚榛回房间的时候碰到了柳元香，她正立于她房间门口，看姚榛的表情十分怪异。

姚榛左右看看，被血染得红通通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脸问她：“你看我作甚么？”

柳元香看见她手上沾的鲜血，想起它的来历，脸色一白，语气急促却坚定道：“姚榛妹妹，我有话对你说！”

说完后她不自在地环顾左右，似乎很怕被人听见。

姚榛有点莫名，说实话她现在只想换衣服把脸洗干净，独自一人静一静，可柳元香毕竟是和她一个车里的，再者……她一个小姑娘，或许只是心里害怕来找她安慰？实在不好拒绝。

却忘了萝莉身的姚榛现在比柳元香还小一岁。

想了想便同意了，跟着她走到一处拐角，柳元香确定周围没有人后，这才放下心来。

姚榛看得好笑，又不是地下党偷偷会面，怎么搞的跟抗日神剧的女特务似的？

柳元香定定地看着她，姚榛以为自己脸上还有血，便抬起胳膊又擦了一下。

谁知她看了一会儿，突然轻声来了一句：“姚榛妹妹，我已知晓你先前私自出逃过！”

这句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于耳边炸响。

姚榛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