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凉如水。

酒，酒烈如火。

一间厢房内，三人正对饮。

饮的是平安客栈内最好的女儿红，十年的那种，谢恩当然要有诚意，有诚意当然要最好的酒。

酒喝下后，从喉咙一直烫到心底，即便是在这孤独的夜晚，也不再让人觉得寒冷和寂寞。

辣椒在灯下红得发亮，就躺在盘子里，炒的是蜀中名菜回锅肉。

唐晓八却偏偏挑了个辣椒送到嘴里，闭着眼，很享受的噘嚼着。

柳青早已让酒烫得全身冒汗，脸红似火。

唐晓八居然以辣椒做下酒菜。

“你不怕辣？”

这是柳青对唐晓八说的第一句话。

唐晓八闭着眼，摇了摇头。

吴平笑道：“那你一定是蜀中人。”

“不错，我姓唐，唐晓八，破晓的晓，五行八卦的八。”

“唐晓八”，柳青跟着重复了一遍。

吴平双眼发光，道：“兄台莫非是唐门子弟？”

唐晓八又摇了摇头，忽然睁开双眼，笑道：“我一点武功也不会，难道吴兄未曾看出来？”

这次却是吴平在摇头。

柳青早已呆了，所以她呆呆地问：“你既然不会武功，怎敢出手相救呢？”

唐晓八喝下一杯酒后，才笑着说道：“事实上，我出的是钱。”

他说得没错，他的确并未与那四人动手，他只不过出了一百两银子。

能用钱解决的事，又何必动手？

钱乃身外之物，命却是自己的。明知不敌，又何必去白白送命。

柳青想了想，想通这道理，不禁哑然失笑。

几杯酒之后，她早已失去女孩子的矜持，却多了一份豪迈之气。

“你胆子真大。”她继续说道：“万一他们与你动手怎办？”

“随机应变。”唐晓八回答更绝。

“有的事，怕也无用。何况他们要的是钱财，并不是人命。”

柳青又想了想，才点头道：“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她用一双大而黑的眸子盯着他，像是要重新认识这个看起来落魄潦倒却出手阔绰的怪人。

她盯着他的脸，忽然发现这张脸其实很英俊。浓眉大眼，挺直的鼻梁下，是稀疏均匀的胡须，带着一股浪荡不羁的味道。如果拨开挡着脸侧的发丝，会是什么模样，想到这些，她的心忽然跳了一下，脸有些发红。

她赶紧大声道：“来，唐大哥，为你的胆量干杯！”说完，她当先一饮而尽。

事实上，她早已红生双颊，根本无需掩饰，只是她早已忘记这点，只觉头越来越重，脑子已不听使唤。

她想睁开眼，再看看他的脸，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她只好闭眼，立刻感觉舒服多了，伏在桌旁，不多久已呼呼大睡。

半晌后，唐晓八道：“吴兄，酒不错。再见！”

吴平道：“能碰上唐兄这样的人，是我们的运气。再见！”

他将唐晓八送到厢房外，看着他蹒跚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黑夜里，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

是同情，佩服，感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似乎他也快醉了。

唐晓八走出客栈，走在街道上。风冷，他的心却热似火。

他本想喝醉，却越喝越清醒。

所以他只好出去逛逛。

夜晚的街道冷清，但有的地方却绝不会让人觉得孤单寂寞。

唐晓八当然知道这样的地方有好几种，因为他常常面对寂寞。

赌坊很精致，里面的人却五花八门。

有穿着华丽的达官贵人，也有看起来穷得叮当响的乞丐。

这里有一个好处，绝不管你的来历，只瞧你手上有没有银子。

所以往往越穷的人越会来赌，不仅能享受到难得的尊重，更想一赌改变命运。

虽然穿着出身不同，却都带着相同的表情，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赌桌。

赌的种类很多，无疑骰子是最简单，赌的人最多的一种。

唐晓八喜欢热闹，也更喜欢骰子，所以他走到摇骰子的赌桌旁。

看的人很多，赌的人不少，根本挤不进去。

“这位爷，要玩骰子？里面还有雅间。”忽听一人在旁问他。

唐晓八微笑道：“我喜欢热闹，这里也不错。”

问话的是个老者，穿着灰色长衫，满脸和蔼之色，他笑道：“公子爷尽兴。”

时间不长，有人输完银子，咒骂着爹娘，悻悻离开赌桌旁。

唐晓八终于挤了进去。

熟悉的摇骰声与吆吼声在耳旁响起，听得片刻，他很满意。

他的银票已从怀里掏出，撰在手里，等着下注。

庄家吆喊道：“押多赔多，押少赔少，押完离手。”

各人开始下注。

“大！”一位大汉吼道，将一张百两银票重重的拍在赌桌上。

许多人跟着他押大。

唐晓八也下注了一百两，却押的小。

“开盅！小！吃大赔小！”

他的一百两立刻变为两百两。

时间不长，唐晓八面前的银票已堆成小山，至少已有好几千两。

机灵的人早已跟着他押注，赢得心花怒放，庄家的脸色却比死了爹娘还难看。

灰色长衫的老者眼中闪动着光芒，向旁边的人吩咐了一声，快步走向旁边帘后的小门。

“二爷，外面来了点子，已赢了好几万两，您看是不是让三小姐出马？”

他说得简明扼要，也给出了解决方法，显然是这行的老手。

被称为二爷的人立刻沉声道：“你带人去请三小姐，就说是我吩咐的。”

“是，二爷。”老者快速离开。

各行各业都有规矩，赌场也不例外。

只要赌场门不关，只要有人愿意赌，庄家就必须摇骰开盅。

唐晓八这桌的庄家虽然早已满头大汗，却不得不继续摇下去。

“熊七，你下去休息，换我来。”开口说话时声音还在大门口，话音刚落人已到赌桌旁。

熊七如逢大赦，用衣袖擦拭着脸上的汗珠，赶紧退到一旁。

“竟然惊动了三小姐，是谁有此能耐？”

“是面前银票已堆成小山的那位爷，从第一把到现在，还未输过。”

“厉害，有好戏可看。”

吵杂的声音被终止，只听三小姐温柔的声音道：“看来这位爷也是行家，咱们单独玩几手如何？”

唐晓八笑道：“既然是来玩，有何不可，如何玩你说。”

三小姐也笑道：“骰子当然是堵大小，一把十万两如何。”

“十万？”

“有问题？”

唐晓八笑道：“现在时候已不早，我也想早些休息，不如赌一把大的，我全压可好。”

三小姐眨着弯弯的眼睛，笑得更开心，“当然没问题。”

她正准备拿盅。

唐晓八道：“且慢，如果双方都是最大点数，又如何？”

这确实是一个难题，要是双方都一直掷出相同的最大点数，那就是豹子，那岂不是这次赌局永远无法结束。

三小姐似乎早已想好答案：“如果你掷出豹子算我输，你先。”

唐晓八却道：“这太不公平。”

他皱眉想了想道：“我们同时摇骰子，猜对方骰子大小，再猜点数，一决胜负如何？”

三小姐笑道：“这法子不错，确却很公平。”

在场的有不少赌场老手，却从未见到如此别开生面的堵钱法子，更妙的是，这法子，比平时要难得多，也精彩有趣得多。

两幅全新的蛊与骰子，已端送过来。

赌场内，众人屏住呼吸，气氛紧张到极致。

检查完毕后，两人同时扬起右手，以不同的手法和频率摇晃着骰子，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双手上。因为它们摇的不仅是骰子，也是几十万两银子，那可是银子，绝非石头。

唐晓八手里的蛊忽然落下，盖在桌上，声音极轻，同时他的手已离开蛊盖。

三小姐的脸本带着笑意，却突然变色，但她的手依旧稳定，稳稳地将蛊盖在桌上，落下时，也是极轻。

她的手白皙纤细，极为好看，此时慢慢远离蛊盖，就像舍不得离开情人的脸。

唐晓八道：“三小姐，请。”

“小，一，一，一，三点。”

唐晓八神色萧然道：“大，六，六，五，十七点。”

三小姐的脸色再变。

两人同时开盅。

“赢了！”

“真厉害，绝了！”

赌场内每个赌徒都在呐喊，就好像赌的不是唐晓八，是他们自己。

唐晓八猜得很准确，对方果然是六六五，大，十七点。”

三小姐也猜中了大小，也是三个一，只不过三个一的骰子叠在一起，就只能算一颗骰子，点数当然也只有一点。

三小姐忽然笑道：“熊七，去账房领银子，一分不少地赔给这位公子。”

她回头对唐晓八温柔地说道：“期待公子再次光临。”

唐晓八站起身，脸上很诚恳地道：“侥幸，多谢三小姐。”

他接过熊七递过来的银票，折好放入怀里，大摇大摆地向大门外走去。

三小姐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公子难道不愿留个名号？”

“小红马。”远远地一道声音从大门外传来。

三小姐低低地念了一遍，站起身，向帘后的小门走去。

赌徒们早已没有再继续赌下去的动力。转眼间走得精光。他们急着奔走向告，告诉他们的赌友和朋友，甚至是老婆和孩子，因为这次的赌局，实在太精彩，已足够他们吹一辈子。

三小姐走进小屋，把身子躺在一张大而舒适的软椅上，放松四肢。

“遇到对手的感觉如何？”躺在另一张椅子上的中年人问。

“挺好。足以说明我的赌技还有缺点，他就是我要找的磨刀石。”

中年人笑道：“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大哥本来还为你担心。”

“他，他回来了？”

中年人笑笑，“你不用紧张，回来的是鸽子，不是人。”

三小姐站起身，边走边道：“这屋子，总是臭气熏天。”

中年人的笑声在她身后响起：“银子本来就带着铜臭味，好在并不惹人讨厌。”

她离开小屋，阻止本要送她的熊七，一个人，走出门外，走进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