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阜阳风波

转眼已是日落西山时分，该去后宫进晚膳了。早已醒转的静雅心里一亮，想着终于要等到父王出来了。

按着日子每月十三翼王本该去阜荣殿华夫人那歇息，然而自祭台事件后，翼王偏宠丽嫔一人，日日临幸于她处，后来丽嫔有喜了方才有所收敛。可是翼王从此也不再按规矩临幸后妃，早已是乱了礼制。再加上前些日子，华夫人与王后在后花园发生争执，失了体统，被罚禁足，所以这阜荣殿一时半会儿，恐怕翼王也不会去了。

内侍大总管刘胜依王令在阜阳殿宣了晚膳。他眯着眼瞧着了一眼庭中的小人儿，叹了口气，唤嬷嬷来跟前说话。

“带公主回去吧。公主今个儿是见不到王上了。”

“公公可否代为通传一下？”

“早就禀告过了。”他没说话，摆了摆头。“你去劝劝公主，回去吧。”

“我早劝过啦。公主看着柔柔弱弱，性子烈着呢，说是要在王上面前为自己和夫人证明清白，见不到王上便不回去。”

“这么跪下去哪里是事儿，腿可不得费了？”

“公公放心，公主之前昏迷的时候，奴婢给公主揉了好一会儿腿，也喂了不少水，应该是没事的。”

“应该？你这怎么说话的。你这待了二三十年的老宫人也和那些嚼舌根的新人一样了？记住，公主再不受宠也是公主，是金枝玉叶的主子！没有应该！只有万无一失！”

嬷嬷连连认错，不敢再言语。“回去之后，差人给公主好好诊治一下吧，可别落下病。”嬷嬷恭敬地应了。

刘胜整理了下衣裳，走到静雅面前。大概是跪累了，她换了姿势，坐在地上。

“奴才御前内侍刘胜参见三公主殿下。”

静雅抬起头，晒伤的小脸上是紧蹙着的眉和质疑的眼睛。这么多年来，她总是遥遥的看着父王和他身边的一切，却从没有机会接近，父王也从来没有召见过她。就算是临幸阜荣殿的时候，她也会早早的被母亲关在小院里，不允许在殿内随意走动。所以，刘胜这个大总管，她也从来没机会接触过。

“刘胜...御前内侍？”静雅在嬷嬷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接受刘胜的行礼。

“是的，公主。天色已晚，公主还是早些回去吧。王上事务繁杂，公主改日再来吧。您若是有什么话要跟王上说的话，奴才斗胆请求代为转告。”刘胜抬起头，也不直视静雅，只静静的看着她裙角，语气波澜不惊。

静雅闻言，不自觉往他身前靠了一步，语气染上了一丝急促“为什么？我在这里等了半天了，为什么不能见父王？之前明明听说丽娘娘进去了......”

刘胜不动声色后退了一小步，仍保持的作揖的姿势。“公主慎言。阜阳殿非后宫可随意进出之地，王上今日事务繁忙，夫人体恤王上送来凉汤，并未久留。公主若有急事，奴才可代为向王上禀报，宫中有礼制，宫人无诏不得觐见。另外入夜宫人不得随意走动，公主还是趁天未黑早些回去吧。”

静雅看着他一本正经没有任何情感的语言，只觉得心里悲哀不已。“我明白了。那......公公可否帮我向父王转告，说静雅求见父王。求父王还母亲和静雅一个清白？”

刘胜深深作下一揖，“喏。”抬起头，给身后的内侍使了个眼色，一名内侍迅速往灯火渐渐亮起的殿中跑去。不消一会儿，内侍便又出来了。

静雅睁着大大的眼睛满怀期待的看着来人，那小内侍一来便在刘胜耳边附语。刘胜面色如一，没有任何变化。

“公主，请回吧。王上今日乏了，不能见公主了。”

静雅眼中的光芒，慢慢熄灭下去，头也垂了下来。“是吗......”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难道，父王就一点也不想见我吗。”

刘胜心有不忍，嬷嬷收到示意，扶住静雅，便是要往回带。谁知，这时迟那时快，女孩突然挣脱了嬷嬷的怀抱，也不顾礼仪形象，拼命往殿内跑去，边跑边高声呼唤。

“父王！静雅求见父王！父王！静雅求见父王！”到底一下午没活动腿，血脉不通畅，没跑几步便扑通倒在地上。夏日衣裳多为薄纱，这一摔跤，可是不得了，皮肤瞬间被磨破，鲜血迅速沁出，染红了衣裙。

在场内侍和宫女赶紧一拥而上，有的是挡，有的是拦，有的是抱。就在这时，殿门处的光突然暗了下来，宫女侍卫齐齐下跪，“参见王上！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静雅这边的宫人也赶紧停止了动作，齐齐下跪行礼。霎时，整个庭中，只有匍匐在石砖上的四肢染血的三公主殿下。

静雅抬起头，用力看着光亮的阜阳殿门前那个黑暗的影子。这是六年来，第一次出现在父王面前。

尽管是玄色衣衫，但暗金色的龙纹熠熠生辉。四十八岁的翼王虽还看得出年轻时身材魁梧的影子，但大腹便便鬓已发白确实风姿不再。

隔着高高的台阶，父亲衣着华贵天威难犯，女儿身上染血朴素低微，父亲面色冷漠不怒自威，女儿纯真可爱满心期待，他们之间只有数步之远，却又仿佛隔了一个银河。

只有短短的一瞬，时光便再次流动。“你母亲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威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静雅头皮发麻，“堂堂东焕公主成何体统！”静雅吓得一下跪倒在地。“父王......我......”

“来人，”顿了顿“把她给我带回阜荣殿去，着令三公主静思己过，不定期限，无诏不得再出寝殿一步！仗责三公主的教养嬷嬷和贴身侍婢！”冰冷的目光，冰冷的话语，响彻在庭中。“刘胜，让内务府给公主指派新的礼仪教习，重头学起。”顿了顿，“华夫人再加一月思过期限，传话过去，公主给她养就好好养，教出这幅样子，什么委屈什么冤枉不必再提！”

静雅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眼泪哗哗的往下流。虽然她早就从多嘴的宫女口中听说父王不喜欢她，可她总以为那是因为和父王见的少了，但今日所经历的事让她明白了，原来父王是真的不喜欢自己。“母女两真是一副德行！”而今，母亲也跟着自己受累了。

宫人上来架起小小的孩子便往外退。静雅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那人便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那个黑色的影子在说完对她的惩罚后，便不再看她一眼，转身进殿中去了。殿门早已紧闭，小小的人儿却执拗的望着紧闭着的门。眼泪和着血不断的流下，滴在冰冷的石砖上。嬷嬷和婢女都被拉去领刑，她身边再没有亲近的人，只得任由其他宫人架回殿中，她渐渐昏死过去，也无人理会。

夜深，阜荣殿中。

华夫人吩咐人将昏死过去的女孩安置到床上，宣早已候命多时的华家郎中进来给女孩诊治，诸多宫人前前后后忙活半晌方才处理妥当。诊病的诊病，捣药的捣药，擦身的擦身，换衣的换衣，上药的上药，熬汤的熬汤......整个阜荣殿一夜未眠。

幸亏有丽嫔提前告知并送来良药。直到黎明时分，小小的六岁孩子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华夫人向来瞧不上丽姬这个低贱的女子，但这次确实是承了她的情。看着熟睡中的静雅，轻抚着她不再发烫的额头，华夫人刚舒了一口气，又拉紧了心弦。

欠了情，自然是要还的。这世上人情债最不好还，宫中的人情债更甚。

“唉......那女人可不好缠呐。不知会有什么条件在等着我们......”叹息着，给孩子掖好被子。

滴漏的指针指向了卯时。宫女进来通报说是内侍官已到，要夫人前去接旨。旨意与昨夜听来的别无二致，翼王有令，三公主即日起到阜荣殿的后殿静思己过，重习宫仪，从此无令不可出殿半步。新的教养嬷嬷和宫女向华夫人行过礼后，便是要带走静雅的样子。华夫人皱着眉，阻止了她们。

“大胆，公主重伤未愈，尔等好生放肆！”

“奴婢不敢”宫女们俱恭敬而礼貌的垂下头，为首的教养嬷嬷微微颔首又抬起头来，“只是这是王上和王后的旨意，旨意中言明今日许开始礼仪修习的课程。王后安排奴婢们来服侍三公主殿下，奴婢们也是奉旨行事，万不敢怠慢，夫人还是莫为难奴婢们了。”

宫中向来是谁得势谁腰杆直，宫人们也向来是恃强凌弱见风使舵。华夫人在宫中向来处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

她出身名门，父亲是当朝左相，位高权重，所以华夫人和其他妃嫔不同甫一进宫便直接受封世妇，受幸后即封美人，不消数月便升了嫔位，可谓是平步青云飞速上位。要知道，在东焕，唯有生育了王嗣的宫人方有资格晋封嫔位。华夫人的破格晋升在那时不知受了多少人的嫉妒。

一开始也是享尽了荣光，后宫不知多少人巴结讨好，不过两年光景，翼王又有了新欢，对夫人的热度便慢慢冷却下来，直至消失殆尽。无子无宠无幸，好事者在背后嚼起了华夫人的舌根，私下里都说她不过靠娘家才有今日荣耀。

再后来，徐姬迫害王后事发，被打入冷宫，于冷宫生下三公主，方封了嫔位便撒手人寰，无福消受君恩。王上将小公主过继给华夫人，同时再升了她的位分，成为夫人，那些闲言碎语才消停了些，但暗地里，嫉妒华家蒙受恩荫的人却是更多了。

这两年，华夫人越发小心谨慎了起来。外人不知，可她自己是心知肚明的，王上之所以一直予她恩宠不过是拉拢自己的父亲罢了。父亲大人年事已高，这几年在外朝的势力是越发的弱了，家中儿郎能担大任的又无几，华家隐隐约约有失势之状。前朝失势直接导致后宫失宠，而后宫失宠进一步加剧前朝失势。早已不受宠却占着高位的华夫人眼下更加岌岌可危了。

华夫人气的花容失色，可面前这些见风使舵的宫人们却面无表情。大袖下的绣拳紧攥，护甲嵌入了手心，又松开来。她想发作，可一想到自己如今的地位和父亲的处境，她只得忍着。

“罢了，请公公回去复命时代本宫给王上传话：王上之命，臣妾自当遵守。公主冲撞王架，殿前失仪，臣妾教导无方，难辞其咎。公主年幼，不知进退，昨日受了王上教导已经知错，诚心悔改。昨日回来便生了急病，刚从鬼门关捡了条命回来。望王上体察，待公主修习好，再给她个机会。”

“你们几个，”她转过身，看着嬷嬷和宫女，“好生照料公主，按着时辰给公主喂药。待身子好了再修习礼仪。你们记好了，公主纵然是在受罚，也是千金贵胄，是我东焕的三公主。”

“诺。”宫人齐齐恭敬作揖。礼毕，华夫人余光瞥了一眼房内帷幔后的身影，转过头踩着端庄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出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