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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歌南风》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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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着晨光和露水,我们终于风尘仆仆地踏进了江府的城门,入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辆马车,窝在车里往我们此行的目的地—黛拂山而去。

一路睡得昏天黑地,直到晌午时分被人叫醒。马车停在一片茂密的树林前,大家都坐在树根下闭目养神。下了马车后发现头晕得厉害,而一夜未睡的其他人显然都略有疲色。我觉得颇为对不住阿池,却见他精神抖擞。令我不得不怀疑,他之前在府里是不是都负责上夜。

阿池说,其实他们已经在此处原地休息了一个多时辰。我嚼着干粮喝着凉水道:“总算还有点人性。早知如此何必熬夜赶路,安睡一宿多好。”

阿池看了我两眼后,欲言又止。令我觉得事情似乎另有隐情,果然听他道:“其实是主子睡得太沉,属下叫不醒。他们才决定等一等。”

额,原来菱月没有说谎,我有时候真的会睡死过去。

我连忙稍整仪表,去找韩将军赔罪。似乎养足了精神的韩将军并未对此有怨言,只是道:“是韩某考虑不周,宋公子此番受苦了。”

我摆手道:“是在下拖累了大家,有愧有愧。”

他未置可否,望向旁边的一棵树道:“这便是宋公子要来的地方?”

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总算知道了他们为何肯耗费一个多时辰等我醒来。

他望着的那棵树上挂了块方方正正的木板,上头刻着:“擅闯者,生死勿论。”

向师父说,他和御丘门渊源很深,是过命的交情。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如果我遇到了什么麻烦,便可拿着信物去奉州江府黛拂山找人帮忙。在向师父失踪的两年里,我闲居王府过得还算顺风顺水,也没有用的上他这份过命的交情的机会。

原本我以为永远不会有用上的一天,却没想到竟然将这过命的交情,用在了一个相识不到两天的人身上。如果他老人家知道了,也不晓得会是个什么心情。

原本我也有些迟疑,但一想我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大善事,心里也就泰然了。

我从怀里掏出一只短笛,按着向师父所说的,吹出三长一短,一短两长,两短一长。

吹完之后,等了好一会儿完全没有动静,只有夹着草木气息的山风和不知从哪飞来的两只蝴蝶。众人的目光都挂在我身上,气氛有些沉重。我挠了挠头,十分歉意地看着韩仲说:“在下……兴许……可能……被人耍了……”

我怎会如此天真,到如今竟然还相信那个十句话里有十一句谎话的老头。从认识他开始,他除了喝酒撒谎就没有做过一件正经事。哦,也不是,他至少教出了长越这个武艺超群的好徒弟。

韩仲察看了一番四周树林,似乎丝毫没有被我的坏情绪感染,心平气和道:“方才的信号,是谁教你的?”

我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只好垂首道:“我师父……额,不,一个老头。”

韩仲拿过我手中的短笛端详了一番道:“如果是耍人,不会这么麻烦,以卦阵成曲。尊师有没有说过其他?”

我回忆了一番,那个在王府酒窖里喝得醉醺醺的糟老头:“那天他喝的有点多,好像有耍一套腿法来着。”

韩仲问:“你还能记得起来吗?”

我依着印象,在地上划了几下,划完之后仔细想了想细节,最后左晃右晃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

阿池连忙将我拉了起来,我一边拍着灰一边说:“大概就是这样。”

韩仲从地上捡起数颗石子,依照我方才的腿法将它踢到不同的树杆之上并击中。等到他衣不沾尘地落在地上时,从林中不知何处出现一十四五岁小僮站在我们跟前,那粉白小僮恭敬作揖道:“两位请随我来。”

阿池与其他人欲随行时,小僮止步回头道:“非请入内者,生死勿论。”那语气,那眼色,让人情不自禁地打一个抖。

韩仲朝手下道:“在此等候。”其中一黑衣侍从面带忧色道:“公子,万不可以身犯险……”

韩仲道:“在别人的地头,是该守规矩。”

黑衣侍从退后数步,不再多言。

阿池就没有他们那么好打发了,我说过他真的神似凌叔。

最后我不得不摆出主子的架势,才勉强将他制住。

我们随小僮入了树林,每一步都依着他的指令十分谨慎。直到确定再看不到阿池时,才敢回头看一眼,其实阿池不在,我心里真的不踏实。

韩仲见此问我道:“宋公子有顾虑?”

我十分真诚的看着他道:“小弟的性命,此刻就交由韩将军了。”

他一边勘察着四周环境,一边稳若泰山道:“韩某在,公子在。”

我总算稍稍放心了些。正巧心里有个疑问,于是问道:“为何将军没有做完全套招数,却成功招来了引路人?”

韩仲一面看着小僮的脚印一面道:“若是解卦不全,应该不会招来引路人。”

我摇头道:“没有呀,我仔细看了,你没有往前扑倒?”我指的是那个五体投地。

韩仲看了眼我衣上沾染的灰尘道:“那个应该是意外。尊师醉倒了。”

“没有,他说一步不能少的……”话到这里,我似乎渐渐明白了什么,这老头……又耍我了!

我正义愤填膺间,听韩仲问道:“尊师与公子说这些时,是否有他人在场?”

“有。”长越也在。说到长越,我已经有半个月没见他了,不知他瘦了胖了没?我不在会不会很无聊?额,这个好像不会,他似乎一直很忙。忙点好,忙的话就不会像君弦似的天天沾花惹草。

说到君弦,我上次忘了警告那小子不要再邀长越去寻欢作乐了!大意了,大意了!

我不由自主地幻想着长越在勾栏歌坊里被人吃豆腐占便宜的样子,痛心疾首间想到了一个问题,转问身侧之人道:“韩将军怎知,那时有第三个人?”

韩仲看了我一眼道:“这不是宋公子能独自理解的事。”他这意思是不是:跟我说了等于白说?我明白了,这厮在贬低我的智慧。

我恼了一阵,又觉得他似乎没有说错,只好皮笑肉不笑道:“韩将军真是……实诚。”

只是难道军中之人,都这样直的跟棍子似的。

传说这黛拂山是风光极好的地方,但如今看的这个树林倒是无甚稀奇。我正左左右右地寻找着这山上值得被人口口称赞的地方,脚下忽的踩到一个软中带硬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只带着血污的断手,立马惊叫了一声,连忙跳远了几步。

还未等我站稳,有人从身后扶住我的肩,力度之大使我不得不随着他俯身,只闻得“咻咻”两声从背上划过。

我虽不太懂,但也知道可能是触动了机关,因此动也不敢动。温热的气息轻轻喷洒在我的头顶,周身都是陌生的味道,像雨后新泡的一壶清茶。

沉稳的男声自头顶处传来:“方才那套脚法可还记得。”

我略有些胆战道:“记得。”

“依着它走七步,便安全了。”

我强定心神,点了点头,发现他抓住我的手腕时,慌忙道:“左……左脚先?右脚先?”

我话未说完,他已从身后带着我的左脚先踢出,我眼睁睁看着三支长箭从我们的鞋底轻擦而过。接着每走一步,便有数不清的箭从我们的肩头,颈部,腰侧,耳畔,脸颊,手肘处险险擦过。

七步之后,我惊魂未定地站着,动也不敢动,双手腕处的禁锢解除,这意味着危险也解除了。

小僮恭谨道:“是底下人疏忽,未能清理干净,还望二位贵客海涵。”

韩仲看了我一眼,带有询问的意思。

我心有余悸地摸了把额上的冷汗,激动道:“真的是太刺激了!如果君弦长越也在的话,一定会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

不过一想到那根断手,这点喜悦之情立马烟消云散。如果不是韩仲在场,此刻的我应该和那个人一样被射成豪猪。顿时觉得这些机关有些残忍。

我指了指身后那只断手大概存在的地方,向小僮道:“这些机关非要这么赶尽杀绝吗?”

年纪轻轻的小僮笑意冷冷道:“听劝的人和守规矩的人,都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害死他们的是他们的自大和贪婪,人总要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代价。”

直到长大以后才明白,太多事没有是非对错,只有选择。

有些人选择了生,有些人选择了搏。

在树林深处,我们进了一个山洞,小僮点了火折子,我们一路跟着,隐隐听到水声。越往前走,水声越大。出了山洞后,我忽然明白了“别有洞天”一词。

此刻我们站在石阶之上,两侧高山,底下是一面澄澈如镜的大湖,湖水来源于山东边高悬着的一条瀑布,欻如飞电,若隐白虹,清浪激石如有万钧之势。天蓝如洗白云悠悠,青山之间春花漫点,白鹤闲飞宛如世外之境。

湖边筑着一竹木屋,背靠青山,水过屋前。湖中立着一水榭,四面悬纱,湖风灌通。水榭与竹木屋有一九曲回廊相接,但与我们这边的湖岸却是遥遥相对。

我往左右看了看,连一叶竹排也没有。要怎么过去?这么宽的湖面,饶是我的轻功都……咳……略有些吃力。

正疑惑间只见领路小僮将旁边的大石块移了移,大概在不同的方位处移了十来次,湖面上缓缓升起了一段浮桥,长长的直延伸到湖中的水榭。

我踏上浮桥的时候想,这里的主人实在是不怕麻烦,非要把好好的桥沉在湖里泡坏,再沉甸甸地捞起来。

这里虽然地处隐蔽风光好,但实在是大费周章。若不是对生活品质要求极高,或者仇家无数的人,大概很少有人愿意费这个心思。那这问题就来了,这么一个既讲究又有生活情调的人,是怎么和我那个经月不洗澡的师父有着深厚的渊源,和过命的交情。

本以为看到这里的主人就会得到答案,不想我看到他以后非但没有想到答案,问题反而变得越发严重了。端坐在水榭之中细品香茗的男人,一身白衣,面如美玉,周身水雾缭绕,如踏祥云,约摸二十有余三十不到。是朵男人中的白莲花,我发誓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并没有半点贬低的意思。

没想到,师父他老人家的过命交竟然是个忘年交。我不得不惊叹年过花甲的他老人家,这生活实在多姿多彩,令人难以想象。

领路的小僮不知何时退了下去。我正打算作揖拜礼自报家门,却见一个通体雪白的玉茶杯,盛着满满的热茶朝我飞了过来。奇的是一路没有撒出半点水渍的茶杯,竟然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倾杯而出,直朝我的面门而来。速度之快令我来不及反应。

我倒吸一口冷气,却见侧边伸出一只长臂极迅速地接过那只茶杯,仅瞬息之间茶水禁止不前尽数掉入杯中,一滴未洒。我看了眼面不改色的韩将军,这内功造诣,果真深藏不露。

韩仲端着那只杯看了两眼不冷不热道:“和田白玉,雪顶含翠,御丘门的待客之礼果真隆重。”和田白玉做的茶杯是挺珍贵,但我现在想到的却是它砸起人来肯定也很疼。

白衣人丝毫没有犯了错的觉悟,仿佛只是意外失了手。他此刻又拿出了个同样的玉杯倒满了清绿的茶水,温笑道:“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待遇。”他端起杯走到我跟前,微微一抬手道:“小兄弟便是向老前些年新收的小徒弟?”

我接过他手里的杯子,执礼道:“正是。”

不知为何接过杯子时,手腕莫名地抖了抖,些许茶水撒在了手背上,幸好并不太烫。与此同时,韩仲悄无声息地在我另一只手的手腕处并指一点,那只手便不抖了,就是有点麻。

白衣人唇角一勾,笑得有些玩味儿道:“公子在向老的几个徒弟里倒是最特别的。”

我一面暗暗抖掉手上的茶水,一面歉笑道:“失态了,失态了。”

他一脸笑意道:“无妨,一般姑娘家在本座面前要失态的多。”这话我就不知如何接了,这个人实在有点不要脸。虽说他这张脸确实生得不错,但我可是有心上人的人,再说我们家长越就算不穿白衣,也比他潇洒风流几百倍好吗。

等等,他自称本座,莫非他就是御丘门的现任门主叶长恭。

白衣人看了眼处之泰然的韩仲道:“鄙姓叶,名长恭,不知阁下是?”

韩仲双手执杯,施一常礼道:“谢家军车骑将军麾下都尉,韩仲。”

叶长恭拖着长长的尾音“哦”了一声,脸上挂着微讶的表情,又作一揖:“韩将军,有失远迎。请坐。”

韩仲谢礼坐下。我自然就跟着他坐在旁边。叶长恭盛情邀请我们喝茶,我见韩仲喝下后也跟着喝完。不知道是不是身为女子天生的直觉,我觉得叶长恭像只冷眼看人间的狐狸,也许是因为他那双狭长的眼睛。反正不好说。

寒暄客套完,好不容易要切入正题,不知从哪又冒出一个人。他不走寻常路地从窗外跳入,十七八岁的年纪,稚气未脱,一身蓝衣朝气蓬勃。和他一比,年纪相当的阿池护卫果真十分老成持重。

他不顾外人在场,拉着叶长恭的手臂便没脸没皮地撒起娇:“大哥,你何时才把刺雪剑送给我?为何非要等到二十岁,反正都是我的,早给晚给有什么区别?你是不知道我在兵器上吃了多大的亏?”

等等,这声音为何如此耳熟?仿佛回忆之时还有一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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