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且歌南风》第十八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曾听老嬷嬷说,姥姥年轻时是个侠女,江南塞北信马江湖。嫁给外祖父后不甘束缚,便在城外买了别院,收拾收拾作了家,名唤无忧小屋。其殷城里的大宅除了佳节祭祀,基本都由它空着,一家人隐居在此。

无忧小屋在兰花谷中,屋前有一条清澈弯曲的小溪缓缓流过。溪水源自于山林深处,汇向谷外的五属江。清晨,太阳升起之时,小屋便会如约承接一束明亮的阳光。

溪边的青草丰茂蓬勃,点缀其中的兰花娇羞摇曳,是萤火虫最爱的地方。姥姥和外祖父的墓地离小屋不远,不过半柱香的路程。外祖父下葬后的第二年,合葬墓上开了一株并蒂兰花,老嬷嬷说那是姥姥和外祖父在告诉母妃,他们团聚了。

母妃在外祖父丧满后嫁给了父王,搬离了这里,此后只留了两个服侍多年的老人打理此处。

我自来小屋后,每日除了偶尔查看坟墓修葺之事,基本上都坐在小屋前的木台上,看看朝阳,又看看夕阳,颇有山中不知岁月之感。木台边有棵海棠树,是母妃出生时,姥姥亲手种下的,到如今已有近四十个年头,眼下正花开满枝,极尽妖娆。

桑晴最爱把我的躺椅摆在被花枝遮挡的木台边,我若坐得久些,便会落了劈头盖脸的花,拂了还满。后来不愿麻烦,索性就花而眠。

偶尔滑到后脖领的花瓣着实令人苦恼,可当我要将躺椅移开时,桑晴又坚决不肯。理由是她最近正在看一本话折子,我被海棠花埋到不见天日的样子,满足了她对女主桃花妖的全部幻想。为了让我更接近她的幻想,她这两日帮我准备的衣服都让人有瞬息间羽化成仙的错觉。

直到昨日桑晴终于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这两日穿的衣服无一幸免地染上了花渍,并且难以清洗。面对这些价值不菲的衣裳,后悔不迭的桑晴将它们小心打包好,领着佩儿和一个年轻护卫去了其殷城里求助。

离开时,差人移走了我的躺椅。躺了几日的我正好有了新主意,带着露琳和阿池准备在树下搭了一个秋千。

我们仨辛苦了一日的秋千完工时,佩儿泪流满面地带着受伤护卫跑了回来,说桑晴被劫了。

手里的一盏茶洒了一地,我一脚踢开剩余的木头,喊:“备马,叫李统领。”

一想到现在这衣服不便打架,立马换了男装,领着阿池先出了谷。李统领带人紧随其后。

据消息,劫了桑晴的不是盗不是匪,而是其殷当地的豪族卫氏。如今在南阳,除却国姓南宫,便要数这卫氏高人一等。卫氏之女乃国母位主中宫,卫氏之子,长子为相统率群臣,次子为将手握重兵,卫氏外甥乃储君一人之下。卫氏满门位高权重,如日中天。

故此即便是个一表三千里的卫氏旁支,也敢杖势横行,在这山高皇帝远的方寸之地无法无天。劫走桑晴的名叫卫聪,是其殷黑白通吃的小霸王。如同话折子里所有游手好闲的二世祖一样,他今日在街上游荡时,瞧见了桑晴,顿时惊为天人,色胆包天地将她强抢回府。

我在前往救援的路上,气的险些磨刀霍霍,他在明知桑晴并非出身普通人家的情况下,仍敢胡来,那在平头百姓面前可不知怎样的作践。

我们到了大门紧闭的卫府后,阿池问我可有打算?

打算?打算什么?再慢一些生米都要煮成熟饭了,再者若是亮出身份打草惊蛇,难保对方不会在恐惧之下狗急跳墙杀人灭口。

为今之计便是做一回飞贼。我们在潜入卫府后先抓了两个人问清桑晴所在的地方,便十万火急地赶了过去,还在门外便听见里头的混乱之声。阿池反手拍晕了看门的卫府爪牙,一脚踹开了房门,只见桑晴拿着珠钗面色苍白地缩在角落。发髻散乱,衣裳不整,视死如归地盯着面前将上身褪得精光的男人。

听见动静时,二人皆看了过来,那卫聪还未叫出声来,已被阿池一脚踹在墙上,滑在地上后滚了好几圈,口中鲜血直流。

桑晴看见我们神色陡然一松百转千回,话未出口泪已先流。我连忙脱下外衣将她包裹住,她缩在我的衣袍中,嗓子哽了数回,方才说出话来:“主子,你……终于来了……”

我心如刀割,拍着她的背安慰着:“没事没事,我们来了。”

我将桑晴交给阿池,拿过他的佩剑直走向那个挣扎着要爬出门外的人,他一边惊惶地看着我,一边喊:“快来人!快来人!快救我……”

我的剑没有落在他的脖子上,并不是我下不了手,而是此刻进门的李统领阻止了我。

随他一起来的肥圆中年人,惊惶失措地跪在地上喊着:“犬子无知,冒犯了大人,还请大人大量饶犬子一命。”看形容应该就是那个虽无官职在身,在其殷却堪比高官的土皇帝卫通。

卫聪一看他老爹带着家丁们来了,底气一下见涨,喊着:“爹你跪他干嘛,他差点要了你儿子的命!这是我们的地头你怕他作什么!你还不快杀了他……”

卫通连忙喝止他,我一脚踩在卫聪的手掌上,他吃痛得嚎嚎直叫。我冷笑着道:“你们的地头?敢问一声卫员外,这其殷何时改姓卫了?”

卫通一头冷汗如雨,慌忙道:“犬子无知,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卫聪刚要开口,卫通已怒骂道:“住口,大人乃是泰王府的贵人,你这逆子休要胡言乱语,还不快向大人求饶……”

“泰……泰王府?”卫聪两眼一直,才渐渐收敛转而畏缩了起来。

君弦曾给过我一张泰王府的令牌,让我在外遇事时,都可以他的名义解决。这块令牌在掩盖我身份的同时,也给他添过一些麻烦,但他向来声名狼藉,丝毫不在乎我的这点加油添醋。因此用到现在也没收回去,此时便又派上了用场。李统领进卫府时,拿的正是这张令牌。

卫通此时完全以为我是微服在外的南宫君弦,何况君弦素来以样貌秀美闻名四海,就算是见了我这长相,别人也只会感叹一句郡王爷名不虚传。君弦曾说,他现在这阴柔媚俗的形象起码有一半是败我所赐。当时我随手丢给他一面镜子,他便一副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模样。

在李统领的再三劝解下,卫聪从我的刀口留下一命,进了其殷县衙的大牢。其殷的县丞倒是来得很快,李统领前脚刚到,他们后头就来了。县丞一开始还趾高气昂地摆架子,一看卫通这情形,再见李统领出示的令牌,立马软脚跪了下来。我将挡路的卫聪一脚踢开,领着阿池,让他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桑晴出了卫府。

我这人素来睚眦必报,怎肯让此事不了了之,于是当晚就派了李统领四下收集这卫聪之前干过的混账事,料理了他。不查不知道,一查底朝天,卫府这十来年干的事,简直罄竹难书。不仅私自圈地、占山、封海,还仗势欺民以贫地换良田,再将良田租于农户,高征地税,简直弄得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其殷虽只是隆州一县,但码头众多,是多支水路的枢纽之地。卫家的手因此也伸得越来越远,半个隆州的经济命脉几乎都捏在其手,难怪嚣张至此。

李统领说完这些密报后,大拳一锤怒发冲冠道:“简直无法无天了!”

我自然也是义愤填膺,但碍于身份不好同他一样砸桌子,只得喝下半盏茶降火。冷静之后,忖道:“这卫府如此横行欺民,地方官员不可能半点不知。”

同样冷静的阿池道:“依佩儿所说,当日在街上遇到卫聪一行时,曾见到巡街的捕快,但他们一看卫聪在场便都绕行离开了。还有那日的其殷县丞来的也着实快了些。”

李统领愈加气愤道:“官商勾结。”

我将手中的最新密信放在桌上道:“若只是仗着一个小县丞,他还不敢如此。”

李统领看过消息后,凝眉道:“隆州监御史卫良是卫通的堂兄。”

我敲了敲桌子琢磨了一会儿:“隆州近些年换了几批太守,可这监御史却稳坐多年。”理由很简单,上头有人在保他。卫通不过是一条藤蔓,顺着这根藤摸上去,也不知道会有多少秘密。

李统领似乎想到了其中的厉害关系,渐渐沉了脸。

此事一时半会解决不了,只好暂且先放下,去看看桑晴她们编的花篮。

出门后,望见桑晴、佩儿两人痴痴地站在海棠树底下,望着花枝。我走近一瞧,原来是在看一只背带奇纹的玉色蝴蝶。佩儿手里还拿着捕网,一脸求而不得的可惜模样。

我拿过佩儿手中的捕网爬上了树,二人大惊失色,在底下直劝我快下来。

我做了个噤声动作道:“一会儿吓跑了,可别赖我。”

二人只得紧张兮兮地在底下看着。只是这只蝴蝶十分警觉,捕网还未靠近,它便振翅飞向另一边。我不得不在树杆之间来回折腾,颤的花瓣纷纷而落。佩儿倒是十分喜欢这海棠花雨,欢呼雀跃地张开手帕接。桑晴受其感染,总算笑了出来。

此刻我已志不在蝴蝶,即便能抓到也意外失手,故作忙乱地在树杆间爬来跳去,让这海棠雨下得久一些。桑晴与佩儿一边接着花,一边兴致勃勃地指引我蝴蝶的去向。

那只颇受惊吓的蝴蝶,最终飞离了海棠树逃出生天。蝴蝶没抓着,倒是出了一身的汗,畅快淋漓。

佩儿抱着一兜花瓣去了后厨找嬷嬷做花糕。我赖在秋千上,缠着桑晴给我擦擦汗。桑晴笑着摇头道:“殿下还跟孩子似的贪玩,未来驸马爷可该头疼了。”

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秋千,想着长越不冷不热的样子:“在他面前我可不敢,鬼知道他会想出个什么点子来惩罚我?”

桑晴笑道:“听殿下这意思,倒像是知道驸马为人似的?说老实话,殿下在心里是不是偷偷幻想数回了?”

我方才觉得说漏了嘴,含糊其辞道:“没有呀,只是总听种花的老赵头对他媳妇儿说:‘看老子晚上回去不好好收拾你’。以此揣测,大概男人们都自以为跟官老爷似的手握权柄,动不动就罚罚罚……”

桑晴解释道:“男为尊女为卑,对女子而言,夫君为天,夫君要如何处置都是无可厚非的。”

我不同意道:“同样在世为人,为何却有尊卑之说?男主外女主内不过是司职不同,哪有谁重谁轻之理。男子养家糊口、光宗耀祖固然重要,女子绵延子嗣、主持中馈又哪里逊色了?夫君之于妻子应当是日与月,各主一方;应当是鱼与水,休戚与共。而非天与地,上尊下卑。”

桑晴素知我性情乖张,总有些惊人之语,但此刻实在惊的过分,不得不捂住我的嘴:“越说越没边了,这要是传出去,可是要吓跑未来驸马爷的。”

我不以为意道:“吓跑便吓跑。所谓敬顺,妻敬乃因夫敬,妻顺乃因夫爱。倘若他觉得我必须对他逆来顺受、低声下气,那不嫁最好,我还谢他不娶之恩。”

看桑晴如遭惊雷似的模样,我也不再继续说这狂放之词,拉着她的手道:“所以切不可妄自菲薄,人生在世什么最重要?命最重要,其他不过云烟而已。以后无论发生何事,都要活着,好好活着。”

那日那只沾血的珠钗,至今想起都觉得心惊肉跳,只怕晚一步后果便不堪设想。这几日我们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怕她某一时忽又想起“失贞宁死”,何况她也并未失贞。但是“失贞”二字在每个人心里的界限不同,对于某些人而言,就算是被陌生男子摸了下手,都该一头撞死以全名节。

桑晴低头片刻,几颗温热的水珠陆续打在我的手背上。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