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晨是梅长苏叫来为聂锋解火寒之毒的。

“要解火寒之毒，过程非常痛苦。简单地说，必须削皮挫骨。只不过……如果要彻底地解，须将火毒寒毒碎骨重塑而出，之后至少卧床一年，用于骨肌再生。此种解法的好处是解毒后的容颜与常人无异，舌苔恢复柔软，可以正常说话，不过样貌与以前是大不一样了。这样碎骨拔毒，对身体伤害极大，不仅内息全摧，再无半点武力，而且从此多病多伤，时时复发寒疾，不能享常人之寿。”

蔺晨的这番话，龙葵早就听老阁主说过。梅长苏当初选的，就是这种最直接的解法。可不知道为什么，再次听蔺晨说起这话，这一字一句就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都不偏不倚地全部插入她的心口，她的心疼得厉害。

“不要哭，都已经过去了。”梅长苏见龙葵落泪，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珠，有些心疼道，“你这一哭，我就心疼的厉害。就算是为了我好，你也不要再哭了。”

在一旁同样听到蔺晨这话的蒙挚，此刻脸色几乎已经黑中透青，两道灼灼地目光死死地盯在梅长苏脸上，那样子竟好象是在看仇人一样。

夏冬觉得有些诧异，不由问道：“蒙大人，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蒙挚喘着粗气将视线移回到卫峥身上，“你……还有聂铎……你们守在他身边是干什么的？你们就这样眼睁睁让他胡来？”

卫峥拼命忍着眼中的泪水，一张脸几乎已扭曲地变形，但面对蒙挚地质问，他却半个字也没有辩解。

“蒙大哥……”梅长苏低低叫了一声。

“你还想说什么？”蒙挚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句。

“是谁告诉我只是身子虚养养就好的？这样了你还跑到京城上上下下地折腾？你的命你不放在心上，可我们……我们……”

话吼到这里，铁打般地一个汉子。

竟一下子哽住了，两眼红得象血。

蔺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淡道：“你骂也没用。他是多有主见的一个人啊，卫峥也好，你也好，谁拦得住他？”

“你少废话了。”梅长苏冷冷地瞟了蔺晨一眼。惹哭了龙葵，惹怒了蒙挚，要是可以他还真想把蔺晨嘴给堵上。

梅长苏是用语言威胁蔺晨，而红葵则是直接出剑，把魔剑架在蔺晨脖颈间，冷冰冰地刺了他一句，“你要是再说一句废话，我就杀了祭我手中的剑！”

“红葵妹子，你可别忘了，咱们是一国的，你怎么欺负起我来。”蔺晨没想到红葵竟然会对他出剑，当看得出红葵只是吓吓他，所以他一点都不怕，继续贫嘴道。

“我看你是想错了，他虽是病秧子一个，还随时有可能会死，但他毕竟是小葵选中之人，是我未来妹夫。你觉得我是亲疏不分之人吗？！”

红葵这冷冷的一句话就是在告诉蔺晨，别欺负梅长苏，他有本姑娘罩着呢。

蔺晨无奈撇嘴，只要继续自己刚才没说完的话。

夏冬与聂锋夫妻分别这么多年，她不想再尝离别之苦，她想要与聂锋做长久夫妻，她选了缓慢的解毒之法。

红葵支开龙葵，让蔺晨给梅长苏诊脉，“你给我仔细看看，看看他还能活多久，我好在他临死之前，带小葵离开。”

“别把话说得这么刻薄，你明明是关心他，怎么说出来的话这么难听呢。”

“滚！”(ノ｀д)ノ红葵伸脚踹开了往她身边凑的蔺晨，正好把蔺晨踹到梅长苏的床边上。

蔺晨也不在乎被踹，直接顺势在梅长苏的床边坐下，手摸着梅长苏的手腕，只那么一会儿，便松手，叹了口气，不看梅长苏，也不看红葵，不说话。

“你帮我一下吧，我，我还需要一年的时间……”梅长苏知道自己的情况，可他现在还需要时间，“我还想看着景琰被册封太子，看着景琰大婚，亲政，看着赤焰旧案翻案，看着我们林家被洗刷冤屈……我，我还需要时间，我需要一年的时间……”

“一年的时间？！”红葵很是讽刺地勾起唇角，红眸直勾勾地看着梅长苏，“那一年之后的，你想做的都做了，想看的都看了，你是不是就该死了。我家小葵呢，你想过么？！那丫头现在视你如命，你死了，你想过她会怎么样吗？！”

“我……”被红葵这一反问，梅长苏有些答不上话来。

蔺晨撇了撇嘴，给梅长苏解了围，“你想要活一年，这个我是可以办到的。一年之后，你要是撑得过去的话，我想你应该可以看到琅琊阁为小葵办的招亲大会。”

“你……”梅长苏被蔺晨气得，捂着胸口，他说话，还不如不说呢。

“我提醒你一句，你要是什么时候准备好死了，告诉我一声。”红葵又补了这么一句，梅长苏觉得自己心口的位置又被插了一刀。

这一个两个的都盼着自己死，梅长苏现在特别想龙葵赶紧出现，把这俩人给撵走。这俩人要是再在这儿待下去，他还没病死就被这俩人给气死了。

“听到没，他的人生计划里从来都没有你。一年，也许不到一年，他就会死。现在你跟着我离开，也许，你就不用看着他死而那般痛苦难过了……”

梅长苏以为龙葵出去了，却不知他们说话时，龙葵就在屋内听着呢。

“不要，我要留在他身边。”龙葵看了眼床上被她使了昏睡咒的梅长苏，伸手覆上他落在被子外面的大手，“我找了他那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我哪能离开他啊……”

“他不是龙阳，不是你心心念念要找的龙阳，他只不过是借了龙阳脸的一个人。”红葵不忍看龙葵再这么执着下去，“在世间活了千年，经历了那么多，我以为你该明白的，龙阳早就不在了。人一旦入了轮回，就前程皆忘，一切重新开始，他就不再是当初的那个他。你怎么就执迷不悟呢？！”

为了景天，她再次跳了剑炉，以身铸剑，她再也入不了轮回。现今，为了梅长苏，她不惜耗尽身上的灵力，她可知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灵力消散，魂飞魄散，这世上便再没有龙葵这个人，就算是用魔剑，也救不了她。

她不能看她在这么执迷不悟下去。

“我没有执迷不悟，我只是想要陪着他而已。他答应过我，等此间事了，我去哪里他都会陪我去，他还说会陪我回家……”

“那他也得有命不是？！他要是死了，入了轮回，便不会现在这个许诺于你的梅长苏了。”

“那我就不让他死。”

“不让他死，你说的轻巧，他这身子已经残破到撑不过一年。”红葵一看梅长苏与龙葵相握的手，灵力闪现，明显就是龙葵再给梅长苏输送灵力，当下就怒了，直接扯开她与梅长苏相握的手，“小葵，我再次警告你一次，你不准再输送灵力给他。你要是再输送给他，他还没死，你就魂飞魄散了。”

“姐姐，我不想他死！”龙葵突然朝红葵跪下，“姐姐，你帮帮我吧，我不想他死，你帮我想想办法，救救他吧。”

“你，你给我起来！”红葵一把把龙葵拉看起来，看着龙葵泪流满面的样子，红葵心生不忍，最终还是答应了龙葵，“你放宽心，我会救他的。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红葵劝慰了龙葵好大一会儿，这才劝住她。

红葵从梅长苏屋中出来，被站在门口的月半阁主给吓了一大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干什么呢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吓人，找揍是吧？！”

“你真有办法救长苏吗？！”蔺晨一改以往的嬉皮笑脸，脸色凝重，认真地看向红葵，再次问他，“你真有办法救长苏吗？！”

红葵看了眼蔺晨，点了点头，“有办法，但是……”

红葵这一停顿，让蔺晨有些心焦，“但是什么？！”

“我有法子救他，可我一旦救了他，他就会如同现在的我与小葵这般，不再是人，也入不了轮回……”

“不再是人，入不了轮回？！这是什么意思？！”蔺晨虽有些猜到了，却还是不敢相信。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我活在这世间千年，见过沧海变桑田，当年认识的朋友都早已入了轮回，再相见也只不过是路人。可活久了，你就会开始厌世，想死。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护小葵周全。她不想让梅长苏死，我自是可以救他。可让我救他，梅长苏就不能再是梅长苏，更不能是林殊。”红葵回头看了眼坐在梅长苏床边的龙葵，转回来，一字一句对蔺晨道，“他不能是林殊，不能是梅长苏，他只能是一心爱着小葵，护着小葵，满心都是小葵，眼里只看得见小葵的龙阳。”

蔺晨却是突然轻笑出声，“只要他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我能救他之事，谁都不许说。”红葵不忘警告蔺晨，“你要是敢走漏半点风声，我便不会救他。”

蔺晨连连保证，自己什么都不会说。红葵白了他一眼，便径直离开。

有红葵这个后路在，蔺晨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不再把心都吊在梅长苏身上，每日不是逗逗小飞流，就是凑在龙葵身边，故意刺激梅长苏，看他吃醋。日子过得好不逍遥。

梅长苏以为蔺晨这样，是答应了帮他续命一年。自知自己时间太少，他所要的事又太多。梅长苏现在的时间一半分给了萧景琰，一半分给了龙葵。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梅长苏布局那么多年，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收网时刻。

梅长苏透过镜子，看着站在他身后为他绾发的龙葵，转身，握住拿着梳子的小手，“我自知对不住你，可我从未想过要骗你，我答应你的事，也从未变过。此间事了，我便陪着你，你先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嗯。”龙葵弯了弯嘴角，笑着把手从梅长苏手中抽出，绾好发髻，把放在桌上的白玉冠簪给他戴上，“我知今日过来，你也许就会心愿已聊。今日，我在家等你。事了之后，记得回家。”

梅长苏笑着冲龙葵点了点头，“好，今日事了之后，我就回来。”

龙葵送梅长苏到门外，看着他上车离开，一动不动，望着梅长苏离去的方向。

“还看什么呢，人都走远了，连个影都没有了，别在这儿当望夫石了，走，走，跟我进去，我找你有事。”蔺晨不管龙葵的反应，直接拉着她，进了府。

蔺晨问三句话，龙葵还答不上一句话，蔺晨很是无奈地撇嘴，“你既然这般心神不宁的，为什么不跟着他去，陪着他呢？！”

龙葵只是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但红葵却是点出了她的心思，“她不是不想去，她是想成为梅长苏的牵挂。梅长苏十三年执念于洗刷赤焰惨案，执念于还他林家清白。今日，梅长苏大概就了结他做为梅长苏最大的心愿。小葵怕一直撑着他的那口气没了，会忽然倒下去。小葵想要成为梅长苏活下去的下一个执念，所以她选择不去，而在家里等着他回来……”

蔺晨听着红葵这话，转头去看还在望着宫城方向发呆的龙葵，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坐在旁边静静陪着龙葵等梅长苏回来。

幸有红葵能救梅长苏一命，要是没有红葵，他最多只能保梅长苏一年之命。对于等了梅长苏多年的龙葵来说，梅长苏活着就是她的执念。

身心疲累的梅长苏从王宫出来，回到苏府，看到站在门口的龙葵，心里没有来由地觉得轻松了些许，忙从车上下来，快步上前，伸手把她给抱在怀里，对她说道，“我回来了。”

龙葵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紧紧抱住梅长苏，不肯松开。

黎纲他们都不敢打扰自家宗主跟未来宗主夫人相亲相爱，还是蔺晨看不过去了，直接把两人分开，一手一个拉着两人进屋。

赤焰旧案被翻，林家的冤屈被洗刷，蔺晨发现只要龙葵不在梅长苏面前，梅长苏脸上就仍不见一丝高兴。蔺晨心里也猜到了几分，他这是怕自己突然撑不下去了，让龙葵伤心难过。可因他答应过红葵，在她救梅长苏之前，他什么都不能说，便只能沉默不语。

蔺晨找红葵问过，问她什么时候救梅长苏。红葵说，离开金陵后，她就会救梅长苏。于是乎，蔺晨就开始鼓动梅长苏离开金陵。

梅长苏想到龙葵因他被困在金陵两年多，就决定等祭典完就离开金陵。龙葵听到梅长苏这个决定，高兴得不了。好久都没看到龙葵笑得这么开心地梅长苏，心里也很高兴。

可这人算不如天算，他们还没离开这金陵城，战乱就爆发了。做了十三年的梅长苏终究还是忘不了他作为林殊的时候，找了蔺晨要了冰续丹。

“这冰续丹一服下去，虽然能以药效激发体力，却也是毫无挽回余地地绝命□□，三月之期一到，就是大罗神仙，也难多留你一日。”

“我知道。”梅长苏淡淡地点头，“人生在世，终究一死。蔺晨，我已经准备好了。”

“你准备好了，可小葵呢，你答应过她，她想去哪里，你都要陪着她的。梅长苏，你这是在自毁诺言！”蔺晨是真想掐死梅长苏。

“我，我只能负她了……”说到龙葵，梅长苏心疼得厉害，伸手抓着胸前的衣襟，“若有来生，我想生在平常人家，再遇到她。我定会好好对她，再不负她，可以平淡安稳地携手终老……”

“她没有来生，梅长苏，你能入轮回，有来生，可她没有来生。”突然出现的红葵，给梅长苏指了指就站在他身后的龙葵，“梅长苏，你给我回头看看，站在你身后的这个龙葵，她死了两次，她已经死了两次，她入不了轮回，没有来生，她没有来生……”

梅长苏一回头，就看到泪流满面地龙葵，心疼得厉害，伸手想要去拉她，龙葵没躲没动，任由梅长苏拉她入怀，听他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

龙葵忽而想起当年龙阳出征前，他说，“等我打了胜仗，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她信了他，可他却没有回来，死在了战场上。

她当年没拦着龙阳上战场，是因为她知道龙阳是为了姜国，为了她才上的战场。现在梅长苏要上战场，龙葵依然不会拦着他，因为他不仅是她爱着的那个梅长苏，他还是身负家国责任的林殊。

“我不拦着你上战场，但你也不许拦着我陪你上战场。”龙葵察觉到梅长苏的僵硬，当仍不忘再次跟他重复道，“我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你不要我，留我一人在这人世。”她活在这人世也够久了，她也累了，若是能死在战场上，她是不是就能回到姜国了呢。

“好。”梅长苏应下，紧紧抱住怀中的女子。

她与龙葵本是一体，红葵自是知道龙葵现在心中所想，龙葵想去战场，不仅仅是为了梅长苏，还为了当年丢下她死在战场上的龙阳。红葵不会阻止她，她会陪着她，护她周全。

龙葵要上战场，红葵自要跟着她，蔺晨也要跟着，最后成了苏府的人差不多都上了战场、

静妃看着前来与她辞行的龙葵，忽而有些想哭，“小殊要去，为何你也要去？！”

“我想要一直陪着他，我不怕死，我就是怕他留我一个人在这人世间。”龙葵看着眼眶湿润的静妃，眼里也噙着泪花，“静姨，我来与你辞行，是因为我知道今日一别，怕再无相见之日。我救不了他，我想陪他留在战场上，也许，也许等这场战场结束了，他就能陪我回家了……”

“不许去，你跟小殊都不许去！”静妃是真舍不得这么好的孩子毁在战场上，小殊那孩子承担了那么多苦难，不该，不该有如此结局，“我去找景琰，让他换人……”

“静姨，你拦不住他，也拦不住我的。”龙葵按住静妃的手，强忍着泪，安抚她道，“静姨，有些事早就上天注定好了。他最熟悉的就是战场，我的最终归宿也应该是战场。您不用再劝我，也不用劝他。每次看到静姨，我都好似看到了我的母后，那般亲切。您不用为我们担心，也不要觉得难过，若是能够回来，我们还要请您主持我们的婚事呢。若是我们不能回来，您就当我带着他回我们姜国了……”

正伤心难过的静妃，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龙葵话里的重点，她收下龙葵送的画卷。按着龙葵的要求，在她离开三个月后，打开那画卷，静妃才知道龙葵为什么要对她说那些话。静妃看到那画中巍峨宫殿前，依偎坐在台阶前的一双小儿女，眼里的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我从不相信他们死在了战场上，小殊是跟着小葵回家了，回小葵的家了……”

“皇祖母，皇祖母，那小葵姑姑她的家在哪里啊？！”

“她的家啊，她的家在姜国，上古姜国，离我们这儿很远很远……”

“很远吗？！我还想去看看他们呢……”

……

“我也先去。”在一旁默默听着皇祖母跟小皇弟对话的庭生，眼眸有些湿润，喃喃道，“不知道小葵姐姐有没有嫁给先生，小葵姐姐要是嫁给了先生的话，他们也该有好孩子了吧。先生跟小葵姐姐答应过我，让我帮他们带孩子的，我不在他们身边，谁在帮他们带孩子呢……”

把庭生这些话听得分明的萧景琰，心堵得厉害，忽而想起多年之前，听到远方传来梅长苏死讯时的场景。那个他记忆里的少年，怕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还有那一怒之下砸了他的靖王府，却常常骂他笨，但也会别扭关心他的，眉眼精致如画地蓝衫女子也被留在那个战场上，再没回来。

有时，萧景琰也常会想，若是他们真跟自家母亲说的那样，他们没死在那战场上，而是回家了该有多好啊。虽然不知道他们俩不知道到底去俩呢，可这样，他会以为他们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