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萌其实不太情愿跟杨晓乐去看话剧，她的心思仍放在新刊的策划案上。

两周前，她所任职的杂志社刊物停刊，主编主动离职，作为依附于盛天传媒的子刊，尽管小树倒塌仍有大树可遮阴，人事何姐分别找他们剩下的人谈过话，想留下的人可以去其他部门，不想留下的亦可根据工作年限得到相应补偿。

她知道刊物半年以上没有出版，就会被注销刊号，便借机问何姐公司是否会出新刊保住刊号，果不其然，何姐透露董事长盛健智确实有做新刊的打算，只是新刊的方向尚未确定。她当下有了想法，没有直接对何姐吐露自己的去留，而是提出再给她时间考虑一下。

随后的一周，她开始跑期刊市场做调研，暗自筹备新刊的策划案，在她看来这次是绝佳的出头机会，不容有失，眼里再盛不下其他事情，一再推掉男友杨晓乐的邀约，算起来已有大半月未见面。估计他怕再被拒绝，未事先联系直接过来接她，让本打算加班赶方案的她不好再回绝，只得应允赴约。

许是察觉女友此段时间的紧绷情绪，杨晓乐特意选购了雷笑坊出品的白领减压搞笑话剧，演员们的夸张表演引得台下笑声不断，他并没有被带入其中，而是偷偷观察女友的反应，看到她总算流露出松弛的表情，方才稍稍安心下来。

话剧结束，主演们出场谢幕，导演充当主持人与台下观众互动，他拿着话筒扬声道：“下面的节目，是为今天到场的情侣们准备的。有谁是带着另一半过来的，举手跟我们示意一下，前女友或者别人的老婆可不算哟。”

台下一阵哄笑，灯光师随即将光束投影到观众席上，陆续有人举起手来，赵萌尚未反应过来，杨晓乐已经攥住她的手高高举起。她一向不喜出风头，忍不住欲把手抽出来，却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导演继续道：“接下来请当中的勇敢者带着你的另一半上台，只要你敢对着她说一句肉麻的话，我们就敢送上一份让你们意想不到的大礼。有没有哪一对敢上来试试？”

奇怪的是，刚刚举手的情侣们全都偃旗息鼓，居然没有一对上台的。赵萌顿觉气氛有些尴尬，正想低头跟杨晓乐商量提前开溜，岂料光束突然投射到他们身上，杨晓乐在众目睽睽下拉着她的手往台上走去。她愕然地看着他，在灯光的照射下，整个人都有些发懵，不及反应已被带至台上。

导演用鼓舞的眼神示意杨晓乐，将话筒递到他跟前。杨晓乐有些紧张地看着赵萌，握住她的手说道：“小萌，我想每天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我想每天都能牵着你的手出门、回家，我想我以后生活的每时每刻都有你的陪伴，你愿意嫁给我吗？”

下一刻，杨晓乐单膝跪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首饰盒，俨然一副求婚的架势。台下立时炸开了锅，响起好事者的起哄声、口哨声，全都异口同声地喊道：“嫁给他，嫁给他……”

舞台的灯光直愣愣打在赵萌身上，一时间声影交叠，照的她头晕目眩，台下那些激昂亢奋的面孔让她感到一阵强过一阵的压迫，意识变得迟滞，不自觉地后退一步，不禁想要逃离，

恰如那一夜纵身于黑暗中避开这一切。

记忆沉潜回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不敢相信自己最珍视的感情会被那个人践踏得一文不值，窒息般的绝望在心头弥散。

曾经沾沾自喜，以为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托付真心的人，幻想和他结合，幻想和他生儿育女，幻想和他生活后的点点滴滴，为了他甚至鼓起勇气不惜跟相依为命的母亲抗争，到头来却发现全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现实的重锤敲碎了她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突然觉得生无可恋，整个世界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执念下做出“傻事”，走上他们租住过的楼房屋顶，准备跳下去一了百了。

试图拥抱黑夜的一霎那，竟然有种释然的轻松，身体的下坠被中途遏制，神智重回大脑，睁开眼看到一个陌生男人满面焦灼两手死死拽住她的衣服正费力的往上托。

那个人就是杨晓乐，此刻在舞台上用饱含热切期盼的目光望着她的男友，赵萌飘散的思绪聚拢回来。

对，是这个男人救了她，帮她弥合伤口，给了她重拾生活的勇气。彼时的她犹如一具行尸走肉，整日沉浸在悲伤抑郁的情绪中，变得极度脆弱，如果不是杨晓乐的陪伴和安慰，她真不知道要怎样挺过去。

直到接到北京一所高校的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她正好可以藉此逃离伤心地，没想到杨晓乐当即决定赴京发展，怕给她增添心理负担，最初来京的头几年他并未向她表白，俩人仅仅作为朋友相处。

杨晓乐极有耐心的融入她的生活，研究生毕业找工作、租房、生病，每一个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刻，他都第一时间赶到她身边，陪她一一渡过难关。对方等了守了自己这么多年，任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坐得久了也该被捂热了。

他们在认识第五年终于确立关系，只是带着过往的伤，她对他的感情难以全情投入，感动的成分始终大于爱，总是隔了些距离，少了点恋人间的亲昵。

眼下杨晓乐的求婚，让她措手不及，甚至有些恍惚，是否就这样定下终身？

反正爱情的幻梦早已破灭只余疼痛，何妨嫁给一个自己不那么爱却也不排斥的人，起码能保证那颗早已封闭的心不会再伤得千疮百孔。最初也是抱持着这样一种偷安心态，才决定跟杨晓乐交往。她实在没有心力再投入一段感情，反倒是跟杨晓乐似朋友又似亲人般的相处更松弛舒适。

转念间，不由得勉强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受到鼓舞的杨晓乐立马将戒指套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激动地抱起赵萌打转，舞台的灯光演变出无数颗心形投射在墙面上，正中的白色幕布降下播映起两人交往的合影照片，同时响起蔡依林和陶喆合唱的歌曲《今天你要嫁给我》，导演和主演们不知何时拿着礼炮冲他们纷纷喷出彩带。直至此刻，接受众人祝福的赵萌才回过味来，这是杨晓乐提前安排好的求婚，可这些真的是她想要的吗？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大约是蛰伏心底的那一抹悸动……

晚上，赵萌到家进门已近22点。这是一间50平米左右的一居室，赵萌与母亲李雪珍同住。李雪珍正在看电视，一见女儿进屋，便苛责她回来的太晚，一个女孩子独自走夜路总归不安全，赵萌安抚母亲，告知是杨晓乐送她回来。

李雪珍来自北方一座小城镇，当年跟赵萌的父亲赵志鹏是高中同学，早早相爱私定终身，不过俩人家境贫寒，为了帮助赵志鹏上大学，李雪珍高三那年辍学进了本地一家工厂打工，把所有工资都积攒下来给赵志鹏交了学费和生活费。待赵志鹏大学一毕业，俩人就在双方家长的催促下领了结婚证。

谁知婚后没多久，李雪珍所在的工厂效益不好倒闭，她也由此失业沦为家庭妇女。赵萌10岁那年，父亲赵志鹏有了外遇，爱上了一个女大学生，执意与李雪珍离婚，跟那个女人远走他乡，再没出现。

李雪珍离异后，一时间断了生活来源。骨子里要强重脸面的李雪珍不愿求助亲友，生活所迫从底层做起，摆过小吃摊、开过小卖部、给饭店倒过啤酒、开过报刊亭，只要能赚钱养家糊口的营生，她都做过，为怕女儿受委屈，十多年来没有再嫁，直到把女儿供到研究生，方才感到卸下了身上的担子。

赵萌进京读研彻底离开李雪珍的身边后，周遭有爱张罗的街坊朋友，不时要给她介绍另一半，始终被她婉拒。

她的一颗心还是悬在女儿身上，日日挂心女儿在外面是否吃得健康、睡得安稳，时刻通过电视新闻关注首都的点滴动态，每次通电话都恨不得刨根问底，不放过女儿生活的细微变化。赵萌知她心重，必得盯住自己在她跟前方才放心，于是工作一稳定下来，便把母亲接来同住。

李雪珍上了年纪，觉少习惯晚睡，赵萌坐在沙发一侧主动给母亲按摩肩周，李雪珍闭眼享受着女儿的服务：“无事献殷勤，是不是有事，说吧？”

“明天不是周末吗，晓乐想来咱家拜访你。”赵萌小心翼翼地斟酌字眼道。

李雪珍闻听此言，立马警惕道：“我还没同意你俩的事呢，他过来做什么？”

“晓乐现在做了一个漫画工作室，发展挺不错的，你别老是瞧不上他。”

“这要在老家，他那个条件倒也将就，可这是在北京，你说你学历、样貌样样出众，找什么样的不行，非找他一个北漂，还是个无父无母，六亲不靠的，我就搞不懂你跟着他，到底图啥？”

“人家为了我才来的北京，这些年也为我付出挺多的，他条件是一般，但我不在乎这些，我们可以一起打拼。”

“你想得太简单了，妈是过来人，你得听我的，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这是个赢者通吃的社会，工作、看病、子女上学，只要找个有背景有身家的男人通通搞定，趁你现在年轻有本钱，一定要找个条件好的男人。”

“好了妈，咱别那么势利好吗，反正我已经通知你了，你得做点准备，到时别怠慢人家。”

“那我也表明我的态度，你们的事我不同意，他来了，甭想让我给他好脸。”气头上的李雪珍甩下话，冷着脸起身回屋。

赵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从包里掏出那枚杨晓乐用来求婚的戒指，顾自望着怔怔出神。那时多亏杨晓乐及时发现将她救下，她不愿让母亲担心，坚持不让杨晓乐通知她的家人。

他担心她的安危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开导她。要不是他，她恐怕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这些年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不再能接受其他异性的示好，那便苟且于这段“相对正确、相对稳定”的关系吧，苟且于这一段不那么纯粹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