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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鸾》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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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鸾醒时日上三竿,凉了的稀粥摆在桌上,还有几道小菜。帐外很静,估计是被谁特意交代过了。

她披着衣服下榻,简单的洁面过后就呆坐在椅子上,头有点痛,身上酒气熏天,她皱起鼻子。

可如今热水是个稀罕物,要上一桶沐浴的话会费很大事,她叹口气,换了身衣服,拿出慎丽信进早些时候塞给她的安神香点上。

香料似乎被这潮湿的气候影响了,微微泛着湿润,不知放了多久了,香气有些呛人,全无安神作用。

但总归是把酒气盖过去了。

谢鸾无奈地摇摇头,把香扔到外面雪堆里,坐到桌边开始吃饭。

粥和小菜全被她消灭,一丁点都没剩。

又待了会儿,谢鸾起身出了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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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场上,无数士兵排成整齐的行列,做着划一的动作。冰天雪地的,他们赤着上膊,嘴里喊着口号暗喝,臂上肌肉绷起来,有力异常。

慎丽信进在行列的空隙间来来去去,时不时矫正一些士兵不标准的姿势,嘴角抿着,目光穿梭不停。

倏而士兵中爆发出一片哗然,慎丽信进皱起眉头,刚要痛斥,眼角余光便瞥到了远处高台上的人。

她披着黑色的大氅,脊背笔直,站得端正。目光悠远地扫过每个人的脸庞。她抬起手随意一摆权当示意,士兵们安静下来继续操练。

慎丽信进突然有点迈不开腿,听说她昨晚一个人喝了很多,真的是!……

他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不住地埋怨,尽管那人根本听不到。

她一个女子怎么能独自喝酒呢,喝这么多也不怕身体完了,今早有侍卫从主帐内搬出来的酒坛子活脱脱下掉了一堆人的下巴,几乎所有酒都被她喝光了。

要是谢鸾能生在普通人家,慎丽信进想,她若是没降生在将门,这个年纪,只怕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吧,她会整日穿着靓丽的裙子,搽着粉涂着胭脂,心里想着的只会有夫与子,又哪里来的这一堆乱事呢?她会安稳一生,直至死去。

只是,如果她从未到过这军营里来,她还是谢鸾了吗?

慎丽信进心中的思量至此终止,他想不通,他甚至想不出如果谢鸾真是一个平常女子会是何种模样,他觉得这想法真可怕。

士兵中再次爆发出喧哗,慎丽信进猛然回神,往高台上看去。

那道清瘦的身影正在下阶梯,欲出校场。

他咬咬牙,抬步直追了上去。

气喘吁吁的来到她身边,开口气息不稳:“堂姐……”

谢鸾淡淡瞥他一眼,说道:“叫将军。”

慎丽信进愣住,低下头:“是,将军。”

“何事?”

“……也没什么,就是……将军你给君上写信了吗?”

“并未。”

“啊,哦……嗯,不写也可以的,没人会……”

“我会写,目前在斟酌用词。”

“哦……这样啊,”慎丽信进觉得他有点笑不下去了。

“无事的话,我先走一步。”谢鸾依旧淡淡。

“哦……”

大氅衣摆转动,不经意扫到他的小腿骨,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慎丽信进有些呆愣。

那瘦削的身影移动很快,马上就要走出校练场。

慎丽信进突然大喊:“堂姐!——”

谢鸾回头,有些诧异:“不是说了叫将军……”

少年笑着打断她的话,面上是固执的神色,毫不退缩:“堂姐,我有十年未这样叫过你了,即使叫了你也不曾应,今日就让我叫一叫,也不碍什么事的吧……毕竟我生你的气快要消了,然后我就又成了谢将军的慎丽副尉了啊……”

寒霜期的低温降了大雪,却降不了灼热之心的滚烫热度。

……

谢鸾从校场回来时身上莫名冒了许多汗,衣服湿漉漉的裹在身上很是不舒服,她耸了耸肩膀,最终还是没有伸手接下系带。

她紧了紧领子,往自己帐里走,刚要进去时,被斜刺里闪出人影拦住去路。

来者没有丝毫打扰他人的歉意,脸上依旧挂着仿佛有固定弧度的笑。

“我等你许久。”

“何事?”谢鸾问。

白千浩上前一步,音色低沉:“我来找你要只队伍。”

这时若是有人在场绝对会被认为是惊世骇俗,和一军主将要手下的兵,不知情的人大概会惊掉下巴。

谢鸾皱了眉头,倒也没为这件事在意过多:“这不是我管的,去找洪校尉。”

“找过了,他不信的。”

帐内的交谈声停了,谢鸾不像再滞留,直接道:“无妨,你只管去要,他要是不给就叫他来找我。”

“好……”

“还有事?”

“……没有了,”

“那便回吧。”

白千浩轻笑:“我不是你的士兵……”

回答他的是谢鸾进账的撩帘声,无声的笑在雪漠中飘出很远。

……

温暖的炉火在通红的炭上跳跃着,小小的火焰在不停地散发热量,隔绝所有飞霜寒凉。

谢鸾在桌前笔直立着,面前铺着雪白的宣纸。她左手放在右臂上拉住挽起的袖子以免滑落,右手执笔,毛笔尖上是纯黑的墨。

她咬着牙,是做出来的凶恶模样,透露着无奈。

过了许久,她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笔尖缓缓下压,刚触到纸面便觉不妥,立刻抬起,但雪白的纸上已经被染上了重重的黑点,触目惊心。

谢鸾叹出长长一口气,无可奈何般放下笔。又思索半刻,她愤然提笔,抿住嘴。把那黑点勾掉,唰唰唰学着。

不一会儿,毛笔被她扔去了一边,谢鸾皱着眉,尽量避开那张上面没有几行还扭曲着的字迹,把纸折叠好塞进信封,做好画押暗记,再盖上抚远上将军的大印,这才算松口气。

她揣着信来到了钱万里的帐内。

这几天他已经休养得差不多了,但要论上战场杀敌还需要些时日,也亏得是郑太医一手照料才能让他捡回一条命。

谢鸾来时他在吃着饭,没了一条胳膊,碗放在桌上,右手拿着筷子扒饭。但其实那双眼睛一直都盯在一边的地图上,快要整个人贴上去了,听到谢鸾来了也没抬起眼皮。

“你就是把地图看出个窟窿来,不也就是那些东西,终究是纸上谈兵。”

谢鸾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

“那也比不谈的好。”钱万里嘴里嚼着饭,含糊着。

这些做过文官的人说话总爱一语多关的,谢鸾揉揉太阳穴,岔开话题:

“我来是为了跟你商量个事,”她把手伸向衣襟内,抓着信封往出拿,信才刚刚露出一个角。

钱万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啪’地一声。

谢鸾觉得他本来应该是想摔碗的,那样动静更大,表达不满也更强烈。但他只剩下右手了不便拿起碗又磕桌子,所以只能退而求其次摔筷子。

钱万里好像有天大的委屈,大力拍桌子:“想都不要想!我不会回去的!……我已经好了,你没看到吗?这一点也不会影响到我,我现在就可以带队出征!……你们为何不能别这么有偏见,整天抓着我做过文官的事不放,我都转职两年了,我哪不行了?……我就纳了闷了,他们将军还是个女的呢他们不去说,非得揪着我不放!”

谢鸾:“……我还在这呢。”

“这是事实!总之要么让我待在这儿,要么就等着把我的尸首运送回去。”

他别过头,但谢鸾依稀可以看到他泛红的眼眶与绷紧的嘴角。

貌似她周围尽是这些固执之人……

谢鸾叹口气,微讪说道:“行吧,不回就不回,又不是养不起你。”

她把信揣回怀中:“我另找人送吧。”

起身出了帐,忽视那张他一直盯着的地图上几滴豆大的水渍。

这年头,兵都这么不好带了。

谢鸾感叹着,背着手悠然走在路上,周围很静,最大的声音就是已歇了不少的风嚎,这些时日她都已快适应了这异常的气候。

有来回巡逻的士兵行队经过,看见她时整个队伍都警惕起来,但在认清她面目时又齐齐松了口气,跪在地上唤将军。

谢鸾点了点头,抬步从中间穿了过去。队伍在她走后又恢复肃穆,踏着轻而有力的步伐向别处而去,雪夜里似无形鬼魅。

谢鸾一路路过了许许多多的帐篷,将领的、战士的、杂役的,点烛的与熄火歇息的,似乎每个人都和她一般,早已对这样的生活习以为常。

他们有的是从十一年前起就跟随她的,也有这些年陆陆续续加进来的,入伍之前都曾说过为国报效视死如归。这些人啊,心里揣着的不止贤淑的妻子、暖和的被窝、升官加爵的荣誉,还有那些年铁骨铮铮的满天硝烟,沙场征战的热血与似乎永无止尽的征战。

如今这一切,都在这一刻,被定格在惊亘的大雪里。

谢鸾望着头顶的边关冷月,刀似的风吹在脸上竟觉不出疼。

她笑了笑,再这样下去,真不知回瀛洲时怎么能忍受那儿的炎热闷湿。

也不知还能不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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