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到达村口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昏暗的光线让他差点没找到村子的入口。期间他打了一次电话，但是邹思颖依旧不在服务区，而他也差不多来到了蜂窝网信号的边缘。

涂磊推着山地车进了村子。村里的景象令他吃惊。一人高的蒿草淹没了乡间的空地，郁郁葱葱的藤蔓爬满了院墙，不知名的野花在石子铺成的小路上倔强地冒出头，无人看管的桃树也早已默默地成林，荒废的梯田成了野草的乐土。

仅仅十年而已，这里的植物们却好像企图把人类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彻底抹去一般。

涂磊不得不感叹自然之力。他追寻着自己的记忆，找到了度过自己幼儿时期的那间土屋。现在，它半坍塌的外表缠绕着各种各样植物的茎叶，就连龟裂的土墙里也长出了嫩芽。一窝夜鸟被人声惊吓，发出尖锐的啸叫扑棱棱地飞走。黑暗之中，它仿佛是成了一个荒凉而杂草丛生的巨大坟墓。

这那像是过了十年的光景，简直好像是这个村子从这个世界切离了出去，独自经历了百年的时光。

涂磊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到，打了一个寒颤。这不科学！他停好自行车，打着手电，蹑手蹑脚地在村子里转悠，企图找到一点点人类活动过的线索。涂家村并不算太大，通常情况下半小时就能逛完。黑暗和无处不在的藤蔓让这个时间翻了一倍。当新月从天际缓缓升起的时候，涂磊不得不沮丧地得出结论——村子里并没有藏匿任何人。因为没人可以在那样的植物王国里活动而不留下显眼的痕迹。

他回到村头，坐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石块上面已经干燥了的苔藓好像一块坐垫，让疲惫的他感觉非常惬意。涂磊拿出干粮和水，稍稍缓解了一下放松下来后袭来的饥饿感。

他转头望向村子，那条破败蜿蜒的石子铺成的乡道从村子边一直向后山延伸。洁白的月光洒在石子路上，照出起伏的光与影。涂磊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把吃了一半的干粮塞回包里，从石头上跳了起来。

红土，红土并不来自村子里，而是在村子的后山上。

他沿着乡道走向后山。那里对于涂家村的孩子们来说，曾经是个充满禁忌和神秘的地方。与黄土高原支离破碎刀劈斧削般的山势不同，后山的外形非常圆润，仿佛一个倒扣的馒头。但是村里的老人却认为那是一座坟茔的巨大封土堆。

历经岁月的流逝，后山永远是光秃秃的，几乎寸草不生。在初夏绿意盎然的群山中，满是裸露红土的山体是一个扎眼的存在。而涂家的祠堂旧址就坐落在后山的山脚。

涂磊没有告诉邹思颖，他们村子历代口口相传的神话——这红土的山中镇压着一只强大的妖魔，涂家人的使命曾经是世代镇守妖魔的封印。在共和国建立以前，涂家曾经是远近闻名的方术世家。但也正因为如此，在建国后的那段特殊时期里，涂家人大多都被冠上了“神汉”的帽子。

在涂磊看来，这个传说是个无稽之谈。世上哪有什么妖魔鬼怪？所谓的传说，无非是古人对那些自己无法理解的天灾人祸所萌生出来的想象罢了。

涂磊坚定地信仰着科学。也许那个诡异的山包的确是一座古老的坟墓，但它所埋葬的也肯定不是什么妖魔。

但是植物异样的繁荣，以及后山那泾渭分明的红土依旧让他感觉到一丝无法名状的恐惧。恐惧感一闪而过，好像投入心底的石子所激起的涟漪，最终还是被探求的冲动所掩盖。

当涂家祠堂的山门映入眼帘的时候，涂磊突然熄灭了手电，猫着腰躲到了石子路旁的小沟里。

他发现了端倪。

石子路的尽头，红土地上，出现了非常清晰的车辙印和脚印。这些痕迹一直通向祠堂的山门。

涂家祠堂是一座有着明清时期风格的建筑。虽然性质是庶民祠堂，但是规模上看算是非常气派的了。它是个俗称“四点金”的四合院落，主建筑和厢房都是三开间双坡硬山顶，抬梁式与穿斗式相结合的木结构房屋。在建国后初期的很长一段日子里，这里曾经被村公所征用当了仓库。

山门已经破败，一侧的山墙也倒塌了，只剩下一摊瓦砾。飞檐上的瓦片差不多掉光。悬挂的对联也早就不知所踪。原先悬挂着“涂家祠”牌匾的地方空空如也，可能是迁村时被当做文物拿走。山门原来的乌漆大门也已经掉了，搭在门槛上。

而曾经出现在他家门口的那辆厢式货车，现在就停在祠堂的走马廊前！

涂磊感觉自己的心狂跳起来。他屏住呼吸，拿出手机，用手遮着屏幕，给邹思颖打电话。

该死！还是不在服务区！而他自己手机的信号也变得时断时续。

当年电信公司为了他们村所架设的信号塔到现在居然还在工作，这本来就是个不可思议的事情吧。

没办法，改用短信息吧。希望她在回到服务区时能够看到。

“我找到他们”

“了”字还没按出来，突然发出的声响吓了涂磊一大跳。他颤抖着按下了发送键，也不管信息有没有发出去，赶紧趴在了地上。

一个白色的人影出现在山门后面，仿佛是一个鬼魅一般一闪而过。刚才的响声是他踩在乌漆门扇上发出来的。等涂磊回过神来，人影已经消失不见，周围也重归寂静，只留下山风的声音在耳边嗫嚅。

涂磊大气不敢出地在地上趴了很久。确信附近不再有人，他才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朝着山门走过去。

一片流云遮住了月光，周围一下子暗了下来。寂静之中，有一种耳朵难以分辨的悉悉索索之声在周围流转，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匍匐潜行。黑暗让听觉失去距离感，那不可名状的异声仿佛就在自己耳边响起。

涂磊踏进山门之后就僵在原地，一时间不敢移动。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鼓起勇气，慢慢移动着步子。他下意识地朝那辆货车靠过去，仿佛它现在成了唯一能依靠的人类工业文明的产物。

直到眼睛适应了祠堂里的黑暗，涂磊迈出的步子才稍稍加快。穿过享堂的时候，涂磊停了一下。模糊的记忆里，这里应该是族里老人们举办祭祀仪式的地方。涂磊觉得奇怪，他应该没有这方面的记忆才对，因为在他出生时，这个家祠就早已不堪使用了，所谓的印象大概是来自于老祖母的诉说。但是在黑暗之中，他的脑海里开始莫名地闪出一些片段。就好像他曾经亲眼见过那些神秘的仪式一样。他打开手电，照了一下四周，幻觉消失了，图穷四壁，享堂里原有的家具早已经被搬空，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和蛛网。但是依稀还能看出这栋建筑的原貌——白墙灰瓦，墨色的梁架柱；梁面、梁托上雕刻着精美图案，破损的门窗上饰有镂空的花雕，造型千姿百态，栩栩如生。

破碎的地砖上只留下了他自己的脚印。涂磊对那个陡然消失的人影感到迷惑不解。他不信自己刚才看到的是什么幻影。那人不可能凭空蒸发。这里一定有什么机关。

机关暗道？涂磊想自己可能找对了方向。不过那人不像是会什么“水上漂”轻功的样子，要是从这里经过就应该在厚厚的灰尘上留下脚印。

那就说明享堂里并没有什么可以期待的名堂。涂磊快步穿过它，祠堂剩下未探索的部分就只剩下最后的寝堂了。

涂家祠堂的寝堂修地很奇怪，紧紧贴着陡然隆起的山体。涂磊在已经腐朽的门口找到了一串杂乱的脚印。脚印非常的多，甚至已经层层叠叠在一起，看不出有多少人的了。

他抑制着心里的紧张，悄悄潜入寝堂之中。此刻只要有一个邪教徒看守着祠堂，他大概就会落入陷阱之中。涂磊脑海里掠过这个念头，但是他仅仅是放缓了脚步而已。

有一直难以名状的好奇心正在挠着他的心，催促他赶紧进入这个古老的场所。

寝堂和享堂比起来其实并无二致，里面的器具也早就被搬空。杂乱的脚印在这里戛然而止。看起来有人拿扫帚一类的器具将地上的泥灰粗略地扫过。

涂磊在寝堂的后墙处，这里从前应该摆放着巨大的台阶，上面供奉着涂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就算是被当做村公所仓库使用的年代，这里的台阶也没有被搬走过。也就是说，这面墙壁之前应该一直是不见天日的存在。涂磊想，如果这间屋子真的有什么隐蔽的存在的话，肯定就该在这堵墙上。他蹲了下来，用手抚摸着布满裂纹的墙壁，打着手电一寸一寸地查看。

大概十分钟后，涂磊举手投降。毕竟，他只是一个高二的学生而已，要想破解什么高深的谜题似乎对他来说还为时过早。但是一想到消失的犯罪嫌疑人就隐藏在这里的某个角落，自己就好像坐在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上一样，让他的心怦怦直跳。

他有些丧气地倚靠在满是尘土的墙壁上，想要稍稍放松一下自己的僵硬的四肢。但是就在他把全身的重心放到右脚上时，脚下的青砖突然发出咔哒一声，往下沉了下去。涂磊失去了平衡，他扬起手，企图扶墙稳住自己的身体，但是他刚才所倚靠的墙体突然消失了！

涂磊仰天摔了下去，一连翻了好几个跟头，撞到了坚硬的岩石才停了下来。他又疼又怕，喘了半天气才爬起来。他摸索了好一会儿，找回了自己的手电，然后慌乱地照着四周。

刚才的墙壁不是凭空消失，而是因为他误踩了机关而导致暗门的翻倒。涂磊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深邃而曲折的隧道里，隧道弯折着向地下延伸，深不见底。他不懂地质，但是也能看出这条隧道是人工开凿的。洞壁平整，而且每隔一段就有木制的支撑物。

没错了！刚才消失的人影肯定钻到下面去了！涂磊从背包里抽出自己的练习剑权当自卫，然后一边拿着电筒一边小心翼翼地沿着隧道向下走去。

走了一段之后，他发现两边的石壁不再是单调的岩石，而是断断续续有些什么东西点缀着。他停下步子，用手电仔细照了一遍，发现是一些古老的壁画。

这些画可能遭到过人为的破坏，一些部分凄惨地剥落，有一大片内容破损了。但是从残留的部分看出，这些画非常的精美，沥粉贴金，风格精密富丽，人物栩栩如生。这使得涂磊不由自主地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壁画上面。不过，和涂磊认识中的不同的是，这些壁画描写的不是宗教典故，也不是什么能一眼看出来的文学名著和小说题材，而是非常世俗化的内容——当地老百姓的祭祀活动。

画面描述的是这样一场祭礼，每当正月，附近十里八乡的村民都会聚集到涂家村的后山来，将这里的“神”请回自己的村子。他们会打造类似花轿那样的木制楼子，上面供奉着神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抬上木楼子后，便会陷入一种半癫狂的状态，完全按照“神”的旨意前进着。在唢呐队激昂的乐曲中，巍巍的两山之间，一根绳索横贯，虔诚的人们目送着五个纸塔徐徐升起，悬在半空。然后秧歌祭拜，以期盼神明普照永驻人间、消灾灭难、保一方平安。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手持法器，排列成行，在祭司的带领下围绕着摆放神龛的桌案旋转。祭司念诵咒语，众人纷纷下跪，举行他们庄严的祭礼仪式。

涂磊看着画像上那些人栩栩如生的面部表情，或喜悦，或悲哀，或虔诚，或凝重，全都呈现着一种狂热的信仰。涂磊这时才对自己那仅限于高中历史书的考古知识感到懊悔，所谓书到用时方恨少指的就是这种心情。他无法再从壁画上解读出更多的东西，只能猜想那些带领村民进行仪式的祭司就是涂家的祖先。

祭祀活动的最后，村里的年轻人们会早早地起床，引上吹鼓手，将装着神龛的木楼子重新抬回涂家村的后山。涂家的家祠，在那个年代不单单是涂家村祭礼活动的重要场所，更是十里八村宗教活动的中心。

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了。因为在涂家口耳相传的故事里，这红土的后山里沉睡着的并非是什么神明，而是一个妖魔啊！难不成涂家的祖先在古代曾经是崇拜妖魔邪神的祭司？

涂磊不由想起了之前画面上那些人癫狂的面容，这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他打着手电，想去确认那些神龛上的神像到底是什么。但是令他失望的是，神龛上的画都遭到一定程度的损毁，根本无法辨认神像的样子了。

正体不明的神明，狂信的崇拜，邪教徒，这些纠葛在一起的信息让涂磊的脑子一团乱麻。整个山洞也变得诡异起来。在那黑暗深处沉睡着的某个东西，似乎正蠢动着。涂磊在心里对自己说，没有妖魔鬼怪，没有！他拼命赶走那恐惧感，重新振奋自己的探索欲望。

壁画中止于一堆突然出现的碎石块。仔细一看，那并不是来自于山体的石块，而是人造砖块的碎片。前面的隧道原来被砖块封堵住了，但是却被什么人暴力破坏，呈现出可以容一人通过的一个洞。

涂磊穿过了那个洞，接下来的隧道变得宽敞起来。他掏出打火机，试着点燃。火苗燃烧得很平稳，说明空气中的含氧量没有问题。沿着倾斜向下的隧道继续摸索前进，不久之后石壁上就又出现了新的壁画。

新出现的壁画比起之前的，颜色要暗淡一些，颜料剥落的情况也很普遍，可能是因为年代更为久远的缘故。而画内的人物风格古朴而清俊。图中男子身着圆领袍衫，女子梳球髻，着窄袖襦裙，有着非常明显的唐风。

壁画群内容连贯，从里到外依次叙说了一个宗教故事——都城出了一个法力高强的妖魔，它迷惑皇帝群臣，祸乱朝纲，致使朝政日益腐败，社稷荒废。而此时国力衰败又恰逢乱臣贼子起兵谋反，百姓流离失所，天下民不聊生。

这时，来了三位得道高僧。他们与妖魔展开了一场旷世大战，最后终于成功将它封印，救民于水火。而太子又及时继承大统，帅领军队收复了被贼军攻占的国都，重振朝纲。

壁画里人物繁多，气势恢宏。而最引人注目的，当数画中所描绘的那个妖魔的形象了。与精美具象的人物画像不同，这个妖魔的形象反而显得非常写意，甚至于模糊。大致上能看出是一头拥有白色毛发的怪物，如犬科动物一般尖尖的脸上，是一对金色如炬一般的双眼。它有着尖牙利齿，小山一样庞大的身躯后面飞舞着如同触手一样的九条长尾。

涂磊突然觉得那些“触手”和画在自己家门口的邪教标记很相像。也许这就是传说的源头了？

宗教故事里的怪物成了人们口耳相传中的妖魔，似乎也合情合理。不过涂磊没有想到，自己家族祠堂的地下居然还留存着如此珍贵的文物。但是这与前面的壁画似乎又互相矛盾起来，让涂磊对这个山洞的真实用途疑窦丛生。

再往前走就是一片狼藉了。隧道里散落着不少砂石泥土。它们来自于一堵夯土墙的残骸。有人用非常粗暴的方式在这些有着上千年历史的土墙上开了一个洞。这种夯土是以炒熟的粘性黄土、细沙、石灰配以糯米汁搅拌均匀，然后用重劳力层层夯实而成，非常结实。不管当初是谁修筑了这堵夯土墙，都花费了相当的人力物力，为的是能让墙后的东西永远都不见天日。

涂磊用手电在洞口照了一番，夯土墙分了好几层。土墙上原来被覆了一层细沙，刻绘了什么复杂的花纹，但是现在已经被完全破坏看不出原貌。看起来修筑者当初是企图彻底封死这个地道的。但是它还是在现代科技的利齿之下重见了天日。

钻过这个洞，隧道变得更宽阔了。给人以一种自己变小了的错觉。

但是隧道的石壁变的更加凹凸不平，施工的手段好像变得原始而粗糙。石壁上依旧被各种壁画覆盖着。而画的手法也变得更加朴素，简洁，与之前唐风壁画的精细华丽有着天壤之别。

画的内容是神话故事。因为造型太过写意，涂磊并没有看得很明白。大致上，一位重要的女神在其中重复出现。她带着她的四位仆从——有着三条腿的鸟、正在捣药的兔子、手持双剑的蟾蜍以及一只有着九条尾巴的奇怪动物。

特别是那有着九条尾巴的动物，在画中的出现频率很高。它时而匍匐在女神脚边，时而背生双翼在仙境中傲游，时而身背长剑威风凛凛地侍立左右，又时而口衔天书，向人类传授神秘的知识。

人类敬畏它，膜拜它，将它的现世当做祥瑞吉兆而载歌载舞。涂磊看着那动物尖尖的脸，突然想起一墙之隔外的那个妖魔。这么说来的话，难道那也是同一种妖怪吗？

涂磊在壁画间流连忘返，几乎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初衷。昏暗洞壁上古人跃动的笔画，仿佛穿透了千年的时光，撼动着涂磊的心灵。他情不自禁地一幅接一幅地看着那些画，然后期待在下一个转角找到新的壁画。

然而，手电筒的光圈照到的，却是一个惨白的玩意。从那尖尖的顶部开出的两个孔洞中透出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涂磊吓得差点连心脏都停了跳，他惊叫起来，把手电筒随手往前一扔，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