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从一边到另一边，黑影充斥了整个山洞，高耸直达穹顶——然后，一下子它变得不只是一个影子。它是一团黑暗，黝黑且不透明，带着一种奇怪的眼花缭乱之感令人目眩。

涂磊惊慌失措地转着头，想要确认那诡异的景象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是他很快发现，那些启世信者根本对这副光景视而不见，只是在那里跟着祭司咏唱咒语。难道说，看到这黑影的只有他自己吗？

涂磊觉得这个想法太疯狂了，一定是那麻醉剂的副作用带来的致幻效果。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再一次叩击着他那已经绷紧的理智。

“咔嚓——”

非常清脆而响亮的碎裂声。

黑暗的空间中好像出现了几道白色的细线——裂纹。

涂磊一时间觉得自己肯定看错了，要不是他被绑着，一定在用力地揉眼睛。

在那黑影的剧烈挣扎下，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涂磊的目光惊恐地追踪着那些裂纹，看到它们聚集起来，让空间出现了裂隙。

白色的裂隙位于正方形祭坛的中央，逐渐形成了一个清晰的人形轮廓。随着又一声更为响亮的破碎声，充斥着整个空间的黑暗顿时轰然崩塌。

说崩塌也许不够准确，但是在涂磊眼里，这虚空中的黑暗就是这样破碎崩溃，雪崩般压了下来。出于反射性的自我保护，他紧紧闭起眼睛，转过了头去躲避。

然而，并没有想象中的碎块砸到他。涂磊喘着气，轻轻撩开一只眼皮，偷看了一眼祭坛的情景。那令人恶心的咒语声已经停了，因为那些启世信者现在和涂磊一样目瞪口呆。

祭坛的中间凭空多了一个人。

那是，与任何的黑暗、妖邪、丑恶都格格不入的一个人。

那是一位少女。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头雪白的及腰长发，好像瀑布一般。飞散的发丝，由于重力而在空气中慢慢披撒下来，如同没有捻过的蚕丝，纤细柔软。而在白发之下，是一张随脂粉未施却端庄而不失娇媚的美丽脸旁。

身着古韵礼服的少女婷婷玉立在神坛的中央。霓裳羽衣，流云飞袖，长裙裸肩，轻纱半掩。

涂磊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孩——与她相比，刚才那个有几分姿色的邪教徒简直成了秽土——以至于他甚至搜刮不出多少能拿来形容她的词藻。宝玉！对了，她那雪白的长发、凝脂一般的皮肤，就好像是一块变幻莫测的宝玉一般。

但是，她是谁呢？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怎么看都年代久远的服饰又是怎么回事呢？cosplay？邪教徒的新把戏？不对！涂磊自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无论如何，那端庄而秀丽的身姿，是与“邪”字扯不上任何关系的！

少女微微转动了她的身体，涂磊发现她阖着双眼，满脸的怒容，娇小可人如花朵般的嘴紧紧地抿着。

那是一种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流露。至少涂磊觉得是那样。但是此时涂磊发现了少女身上的非人之物。

她头顶的秀发之中，赫然屹立着两只毛茸茸的三角形耳朵，此刻正微微颤动着，宣告着它们似乎并非只是装饰物。而在少女的身后，却有着令涂磊更为在意的东西。如果硬要说的话，那大概好像是一大簇某种动物毛皮所做成的服饰吧？雪白的毛皮从宽大的衣裙下面伸出来，孔雀开屏般竖立在女孩的身后。

“……”

从惊愕中反应过来的启世信者祭司向前走了一步，满脸都是狐疑的表情。看样子她似乎不太相信自己仪式的结局是召唤出了这么一位美丽的少女。

“你……就是回应吾主之召唤而现世的魔灵吗？”

女祭司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涂磊能看到那少女的侧脸，她阖着双眼，对于启世信者的提问无动于衷，但是精致的五官紧蹙起来。

见对方没有回答，那邪教的祭司有些急躁起来。她举起手里的书，又念了一句拗口的咒语，随后说道：“收下我们献给你的活祭，然后遵从启世之主的命令！”

“活祭”？指的大概是我们吧。涂磊心里想道。虽然他对于事态的发展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甚至混乱，但是至少不再恐惧了。那位少女——不管她从哪里来的，都不像是会伤害他们这些受害者的样子。涂磊反而为少女的安危担心起来。

但是涂磊的胡思乱想还没告一段落，少女却开口说话了。那是一种涂磊从没听过的语言，虽然很像是本地的某种方言——

但是意思却明明白白地传达进了他的心里。

或者说，那就是自他心底响起的玉音。

“膜拜异邦之神的人！汝当敬畏！”

声音虽不响亮，却宛如一柄看不见的巨锤夯击在空间之中，产生的威压令得那些“启世信者”们不由自主地齐刷刷跪了下去。

这的确让涂磊大吃了一惊，无从分别其中的原委。他不明白，刚才那股惊人的气势是什么，就连那些凶恶的邪教徒也会为之屈膝。

“啊！果……果然是强大的魔物！”

“可怕的力量！”

“伟大的父神啊！给予我们力量！”

启世信者们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那个女祭司挣扎着站起，满脸都是兴奋和癫狂，五官都扭曲了起来。她再次举起那本诡异的书本，对着少女喊道：“魔物！遵从契约！以我主之名命令你——”

“愚者啊……”

少女的话语中充满了失望与怒其不争。

“就凭这等不洁之物……”

她伸出手，打了一个响指。

“啪”地一声，葱白般纤细的手指间闪出红色的火花。随后启世信者手中的书本便“轰”地一下燃烧起来了。

女祭司一声惊呼，手反射性地一松，着火的书掉落在地上，瞬间被赤红的火焰吞噬。

“《晚钟之祭礼》被……”

她失魂落魄跪了下来，眼见着那令人厌恶的书化为了灰烬。其余邪教徒们不由得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司……司教大人！”

一个启世信者求助似的喊道。但是女祭司没有能站起来，而是痛苦万分地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她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随后，把涂磊吓得魂飞魄散的一幕就出现了。

正在干呕的女祭司突然吐出了大量的血液。血液刚开始还是鲜红的，没多久就成了黑红色的血浆。

几个启世信者大惊失色，他们本想去扶她，但是下一个瞬间的异变让他们都惊叫起来。

女祭司吐出了一块块黑色的团块状物体，有的还在微微颤动，仿佛是腐烂了的内脏！她现在已经浸泡在自己吐出的血泊里了，恐怕没什么人在丧失这么大量的血液下还能存活。

女祭司瘫在祭台上，面孔透着一种奇怪的青黑色，就好象死亡很久已经开始腐烂的颜色。随后那尸体就发生了某种不可名状的异变。涂磊看见尸体的血肉仿佛突然从固体变成了粘稠的流体。尸体脸上、手上还有其他裸露出来的肌肤像是熔化了蜡像一样流淌了下来，逐渐暴露出了其中的骨头。然后尸体的衣服也整个塌陷了下去，某种好像黏液般的东西从内部浸润了死者的衣物，同时从长袍开口的地方缓缓地流淌出来。

那些黏液在蜡烛光里闪烁着一种油腻般的黑亮。那不像是液体，更像是流动的焦油或黏质。然后，他看到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那些黏质逐渐在死者的身边汇聚成了一洼，连同之前吐出的血液和肉块一起融合起来，然后像是活过来一样，伸缩蠕动着朝其他启世信者爬了过去。

启世信者们僵在原地，嘴巴张的老大，眼珠子瞪得仿佛要掉出来，面对这恐怖的异象就如同中了石化术一样动弹不得。黑色的黏质很容易就缠住了一个人，然后顺着他的裤腿爬了上去。

牺牲者发出了长长的刺耳的悲鸣。他挥舞着手想摆脱黏液，但是那可怖的东西仿佛有千斤重，越是挣扎越是被它缠住。他失去平衡，倒了下来，朝着其他人伸出手，张大嘴想要求救。黏液随即从他的口鼻、甚至眼睛耳朵处涌入。在发出一段令人恶心战栗的、无法名状的声音后，这个信徒也不再动弹，变成了他们祭司的同类。

他的血肉也开始慢慢融化，裸露出阴森的骨头。剩下的几个启世信者们终于挣开了恐惧的魔咒，迈动起他们抖得像筛糠一样的双腿。

“为……为什么！？”

“不……不不不！不该是这样……不该是我们的！”

“救……救命！”

“主啊！救救我们！”

他们尖叫着，发了狂似的，连滚带爬朝出口逃去。这混乱的过程中有人被他那白色的长袍绊倒，摔在地上。他翻过身来，手脚并用地朝后挪，拼命想要远离祭坛，但是越慌乱，越是无法站起来。黑色的黏液毫不客气得赶上来，吞没了他。

在连续吞噬了两个人之后，那黏液开始了新的变化。它变得黝黑发亮，在蜡烛和射灯的光线中不断地翻滚涌动，好像一个黑色的肉球，短暂地变化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与结构。令人恐惧的爪子或触手之类的肢体从黏液中伸展又吞没。

同时，涂磊还闻到了令人难以忍受都恶臭味，比他曾经因为爆棚的好奇心而打开的鲱鱼罐头还要恶臭百倍。那扑鼻而来的异味差点让他为之窒息，而更糟糕的是，他没法腾出手去捂住口鼻。

“天作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纯白的少女叹息着评论道。“不管你是谁，好歹帮大家解开啊。”涂磊满头大汗地望向少女，朝着她喊叫。因为嘴被堵住，最后发出的也只是意味不明的呜呜声。

突然响起的异声打断了涂磊的挣扎，他满头大汗，僵硬地转动自己的脖子，朝那丑恶的肉球看了一眼，发现那个肉球的表面变得好像一锅烧开的粥，一个个泡沫从表面浮现又溶解。不！那哪是泡沫呀！那分明是一个个眼球和一张张扭曲的嘴啊！

那个怪物蠕动着，发出一声尖啸，好像尖锐的哨音。它转过臃肿糜烂的身躯，挥舞着淌着黏液的触手，把“视线”转向了祭坛这边。

祭坛这边正绑着涂磊和另外六个可怜的孩子。那怪物所有游移的眼睛全都转动着，一同望向了他们。

涂磊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的恐惧。无法抑制尖叫的冲动，想要逃走，一刻都不能再待下去，这是身为人……不，是身为“生者”的本能……本能在朝他的大脑尖叫，要他立刻逃离那不可名状的恐怖。然而，涂磊却根本动弹不得。

在喋喋不休的呓语里，那个只应该出现在噩梦里的怪物开始像是烧热的焦油一样滚动着向他们涌了过来，同时膨胀抽搐着发出尖啸。

涂磊觉得自己的理智就要不复存在了，刚才那几个邪教徒的下场马上就要降临在自己和这几个无辜者的头上。他嘶吼着，拼命挣扎，绳索勒紧肉里，擦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不可思议的少女向前走了一步，她依旧阖着双眼，似乎对眼前的丑恶之物不屑一顾。只见她从宽大的袖管里拿出了一个古铜色的八边形物件。

那是什么呢？估计只有在历史课本和博物馆里才能见到。

这是一面铜鉴。青铜所铸的镜子。

涂磊无法理解她这么做的意义。汗水顺着额头流淌下来，越过眉毛的阻挡，渗进眼睛里。

“你在做什么？快解开我啊！”

他冲女孩大喊。但是没有用，少女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她的铜鉴。

怪物早就失去了耐心，猛地膨胀起来，仿佛要把女孩一口吞下。在涂磊闷着嘴的惊叫中，女孩高举起铜鉴。

铜鉴放出了刺眼的白光。那光不像是镜子反射射灯的光，而像是镜子本身所发出来的。光束照耀在肉球怪物的身上，让它发出尖锐的叫声缩了回去。

铜鉴的光在它的表面留下丑陋的灼伤，但是却没有能消灭它。怪物的表面翻涌着，覆盖了灼伤，他避开光柱，像逃跑似的蠕动，但是一旦离开光柱的范围便又伸展着触手去抓那些祭品。

少女轻喝一声，铜鉴浮上半空，光柱变得粗大，将肉球牢牢罩住。肉球发出刺耳的嘶吼，在光束里左突右撞，发出一阵阵白烟。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味，和恶臭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但是，这似乎不代表危机已经解除了。少女侧身站在那里，手指与手掌飞快地搭建出奇怪的形状。但是好像并没有什么额外的事情发生。少女抬起头，似乎想要望穿穹顶的黑暗。随后她重重叹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与涂磊面对面。涂磊终于看到了她睁开眼睛的样子。

那是一双金色的眸子。如发金一般剔透。

涂磊与这双眼睛四目相接的那一刹那，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一般。

似乎灵魂都会被那双眼睛吸走一样。

他无端地想起刚才失去意识时在幻觉里所看到的怪兽的双眼。

“选择罢。”

少女的声音继续在他的心中响起。

“牺牲非某所愿。然袖手亦非某所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想要做什么？

涂磊的询问只是变作了毫无意义的呜呜声。少女无视了他的哀嚎和挣扎，一字一句地质问着他的心灵。

“某有救劫之责，亦有克难之术，现却无回天之力。”

“心怀善意之人，愿以汝之命，救此地众生之命否？”

是在……询问我吗？

少女的眼中充满了期待。不，恐怕是超越了期待的某种请求。

无论如何也需要我的生命吗？

少女无言地肯定。

我……

涂磊想到了自己的理想。

自己为什么要想做个警察呢？

惩奸除恶。

仅仅是这么简单？

他的目光越过少女的肩头。

黝黑的肉团正在尝试着突破光的束缚。

如果袖手旁观的话……

如果只是珍惜自己生命的话……

也许对那个理想来说，是个亵渎也说不定。

所以拿去吧。无论你想要什么。如果你能救得了大家的话……

只在那一刻，涂磊似乎忘记了他的科学，忘记了妖魔鬼怪，只是一心期求着救赎。

少女像是听到了自己期待的答案一般，欣慰地笑了。涂磊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笑容。

“结缘。”

少女伸出了她的手，如玉雕般精致的食指轻轻划过涂磊的额头。

烧灼感传来，额头破了，血流了下来。少女用手指沾着那血珠，轻轻在他的脸上画了一个图案。而他胸口那个血绘的图案则随即消散了。

“汝，即为某之巫祝。”

涂磊感到自己的感官和力气都随着她那一画而迅速地流走。

这就是她所说的……用我的生命……

少女的手离开涂磊的脸，她的指尖拈着一个明亮的光球。

难道那就是我的生命吗？

视线模糊了。这不科学……

女孩捧着那个光球，环视四周，然后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棍。那是一根用野生桃树的枝丫做成的棍棒，足有手腕粗细。

她一手握着木棍，将其慢慢塞入光球之中。红色的火粉飞溅，木棍也开始变得通红，好像一根被烧热的铁。

下一刻，她猛地把木棒拔了出来。寒光一闪，不知为何，那木棍已经变成了一柄精光闪闪的长剑。

剑身长约八十公分有余，剑首剑格花纹精雕细琢。有着如模特般高挑身材的女孩握着把柄剑，散发着一种别样的英武之气。

“尔等亡物，不应再觊觎生者。”

少女喃喃念叨，声音在涂磊那还没多少意识残留的脑海里回荡着。

“以某冥兽之权能，引尔等去往彼岸……”

少女一手握剑指向前方，一手捏一剑诀，蓄势待发。

“异邦之民，魑魅魍魉，尘归尘，土归土……”

她向前踏出一步，衣袖如同被风吹满一般鼓涨起来，衣带猎猎作响。

“喝！”

少女大喊一声，手中长剑刹那间划过一道闪电般的圆弧。旁人根本连她的身形都看不清。她已经和挥舞着触手的怪物错身而过。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黝黑的肉块顿时炸裂、碎散，黑色的汁液脓浆飞溅，但是都在半空着起火来，最终化为琉璃色的火粉而消散。

少女手中的长剑也随之爆碎，还原成无数木渣，木渣碎片随着暴风飘散，中途又变成了无数桃花的花瓣洒满整个山洞。

真是……太美了……

恐惧消失了。意识在随之远去。留在涂磊脑海中的，是少女站在飞舞花瓣中的背影。

第一话 古神的巫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