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早上的阳光，像忧郁症发病后的蒋澄舒，安静无语，风也无力吹。芷风心情已经完全放松，因为已经要出发去面试了，她必须集中精力应付今天的一切；因为妈妈发病一次后，通常会隔一段时间才会再出现麻烦的。

芷风素面朝天地准备出门，拉着妈妈干燥的手轻声地说：“妈妈，我要去面试了。妈妈，你有没有不舒服？妈妈，昨天晚上，对不起。妈妈，你好好休息啊。”蒋澄舒动作迟缓，但努力地回应：“嗯。没事妈妈没事。女儿要努力要小心啊。”

芷风笑开了；“妈妈肯说话！我一定会努力的。妈妈放心！妈妈再见。”

蒋澄舒缓缓地转过身，目送女儿轻灵纤巧的身影投进早晨的阳光里，一步跨出了百年小楼高而窄的木门，阳光扑了女儿一身，阳光下的影子更像惊鸟一样扑飞起来。多么美好的女儿啊，多么美丽的青春！女儿应该像凤鸣园外面的世界里的女孩子一样，去洋溢青春，去张扬美丽啊……

蒋澄舒听见芷风朝就等在门外的筱川喊了一声：“筱川哥哥早上好。”

然后，是筱竹这丫头嗓子脆脆地喊：“早上好啊芷风！”

芷风又说：“筱川哥哥，妈妈肯跟我说话啊！”

筱川憨实的声音含着惊喜又腼腆：“真的？那太好了。芷风，这，这是筱竹的一套衣服，可惜筱竹太胖了、”

“你说什么谁太胖了？你这个大胖川！”筱竹圆嘟嘟的小粉拳就砸下来！

筱川一边躲一边哈哈笑：“你的衣服对于芷风来说真真个太太大了哈，芷风，这是筱竹最小的一套衣服了小得这小胖妞都塞不下去了哈哈你看合适不？”

筱竹哇哇抗议，芷风开朗地笑了：“还是留给筱竹吧，她在减肥呢，没多久就会合适的了！”

筱川朝筱竹装作慈父一样的口吻说：“妹头，不要生气嘛，这套衣服很明显不合你身材。”

筱竹嚷嚷：“你专门为芷风度身订造的哪有可能合我身哪！天哪，怎么哥哥会这么清楚芷风的身材尺寸的哪哈哈！”

三个年轻人叽叽喳喳地笑在一块，一路走出去扔下笑声一堆，留在青石板上让时光成为回味……

蒋澄舒浅浅地笑了。她十分喜爱筱竹，甚至喜爱到了感激的程度。

凤鸣园后巷的旧民房大多是危楼，搬空后也租不出去，一条窄窄长长的凤鸣园后巷就剩田家和她们家。田浩文一家只有三口人，十六年前搬过来的时候，芷风才四岁，筱竹才两岁，筱川七岁。田浩文本来说是因为要来研究凤鸣园而暂住的，却一住就是十六年。这十六年里，凤鸣园一直充满着被繁华都市遗弃的沉静与陈旧，也充满着筱竹无心无肺无忧无虑的笑声。在让人失语的凤鸣园晦黯古旧中，经常有筱竹发现一只小蚂蚁时石破天惊的叫声，更有她永不疲倦的快乐，蒋澄舒非常感激她。感激她在寡言沉闷的环境下，能那么顽强地把快乐滋长并时刻让润泽着趋于枯涸的凤鸣园。

此时，田浩文也走出家门，朝筱竹吩咐：“妹头，乖乖陪芷风面试。要一起出去一起回来知道吗？”

筱竹响亮地“哎”了一声，然后继续比划自己跟这套新衣服之间，还有多大差距。

田浩文又说：“芷风，以后就要一边学习一边做兼职了，真难为你了。”

芷风向田浩文说：“最重要是可以照顾好妈妈，让妈妈不再为我的学费操心。”

田筱川抓紧时间教育妹妹：“妹头，听见了没？看芷风多懂事！”

筱竹脆脆地说：“哟，芷风在哥哥眼里，就像澄舒阿姨在爸爸眼里一样，都是十全十美的！我怎么学啊？”

田浩文与田筱川父子全俩少有的默契，一起齐声斥道：“妹头别乱说！”

筱竹惊咋一声笑：“呀！我不说了。不过爸爸如此喜欢澄舒阿姨，哥哥又这般喜爱芷风，惨了！伦理学上不是那么合理……”

田浩文父子又少有的合拍：“妹头！”

筱竹古灵精怪地眨眼吐吐灵巧的小舌头一路欢天喜地嘻嘻哈哈拉着芷风跑去了，筱川追在后面，迸发的脆笑随着三个青春灵动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蒋澄舒这时候才迎着朝阳静静地走出来，倚在阳光下的门廊，目送三个年轻人一路而去，恢复了慈祥的微笑。

田浩文看着这个互相守望了十几年的女人，也笑了。朝阳之下，澄舒初醒的朦胧之美，不经世事的内心极致地温柔、细致、娴静，像初秋和煦的光渗透缕缕暖意。子女已经青梅竹马地长大了，并且感情越见浓厚，而他俩之间，是十年仿若一日。

目极处，三个年轻人踩着凤鸣园后巷因为年欠失修高低不一而哐哐碰响的麻石板，在巷子尽头一转身，便融进了外面热闹繁华的大世界。

巷子尽头，雀跃一消失，便仅又余下被遗忘的幽静……时光仿佛又停滞了。

田浩文看着阳光里白得耀眼有种玲珑剔透的澄舒，不无感慨地说：“芷风长得越来越象你了。跟从前的你，简直是一模一样。”

澄舒恬静中带点苦涩地一笑：“希望，芷风比我幸运，比我幸福。”

田浩文说：“会的，筱川这么疼爱芷风。”

澄舒看着浩文，真心道：“谢谢。那浩文你呢？”

“我怎么了？”

“上交了这么多份关于凤鸣园的研究报告都毫无结果，还不死心还不放弃吗？”

浩文看似轻描淡写地回应：“重修凤鸣园，恢复她的旧貌，是我毕生的理想！别人不懂，我可深深懂得，它的珍贵……”田浩文再深情地看了蒋澄舒一眼：“岂会轻言放弃？何况，因为凤鸣园为，这些年，我也把这座城市所有遗存的古建筑，也一并研究也个遍，发表的书籍，足够晚年的时候，聊作安慰了。”

蒋澄舒笑了，阳光下，她纯粹得像个前世的符号！田浩文像沉迷古建筑一样，深深地沉迷着这个女子。

看着阳光下高大、清濯、皮肤黝黑的田浩文，澄舒不无感慨：“我觉得，你好像已经慢慢地，比我更加和凤鸣园融为一体了。”

浩文紧接着问：“那你呢？等了二十年，一样不肯心息。”田浩文大胆地尝试着：“他，不会回来的了。”

“他会回来的，一定会的。他是凤鸣园的主人！”澄舒表情马上紧张起来：“他一定会回来，他说过会回来跟我一起看‘秋色黄昏’！一起等‘海市蜃楼’。”

田浩文叹息一声：“澄舒，这是名城，这里没有气候条件形成海市蜃楼的。”“有的！我亲眼见过了！”蒋澄舒敏感地，犹豫地却无比坚定。

田浩文：“也许，会不会是……你曾经的一个幻觉。”

“不！我当年，跟他一起看到的。你不知道，有多么的美……一层一层的楼台，一层一层地在长高，长到最高处，有他，有我，有永恒……”

看着蒋澄舒满眼奇异的光彩，田浩文轻叹了一声。

“唉……又一年了。”

秋风乍起，从凤鸣园的围墙内，吹过来枯黄的叶子，落在地上一片，又一片，打着旋儿，多情而无奈。

又一年了……两个人默默地站在原地。

田浩文与蒋澄舒，因为共同守护着凤鸣园，他们的心无限靠近无限默契，他们的相处，从来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很多时候甚至一天不交谈一句话。田浩文对待蒋澄舒，就像对待凤鸣园一样，一直有着他未能尽情探究的未能揭开的秘密，好比曾经典籍上记载的“烟瀑漏雨”“秋色黄昏”，还有蒋澄舒口中的“海市蜃楼”这些奇景……他对他，有着无限的珍惜爱惜，有着无限的深情，今生，难以舍弃。

如果说入夜的凤鸣园一片古色的幽黯的前世，那么，早上的凤鸣园与鸣园后巷，阳光下一片温柔淡静，就是前世今生梦的延续。田浩文的历史建筑研究与蒋澄舒紧闭在内心的等待，因为悠长，也成了这仿古幽黯与温柔淡静的组成部分。

他愿意等。他一直在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