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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公岭轶事》第六章 先行官首战告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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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九公成为双方公认媒人,便与马武暗通消息,要急于求成,标新立异,一切从简。无奈两家都不依从,要求要其按照时下盛行的婚俗礼路,一步一步走,免得落闲话,丢面子。他无计可施,只好唯命是从,见机行事。

婚俗的第一步叫“看女人”:就是由媒人带上礼物,领上男的到女方家看‘女人’,说洋气一点,就是相亲。八十年代农村谈婚论嫁,皆由父母做主,媒人操办,从提亲到相亲,除了一个村子的,新人一般互不相识,因此,相亲就相当重要。试想,将来成了夫妻,就要生活一辈子,是人生头等重要大事,总得相互了解,所谓一见钟情,用在‘相亲’再贴切不过。要是双方看不对眼,都可以推却,也很公平,合情合理,只有好处,实无坏处。可是,诸位有所不知,相亲里面也有猫腻,就出在见面礼上。有人问,见面礼上有甚猫腻?男女第一次见面,总不能空手来去,这也是古之常理,无可厚非。男女双方相互看上,就要交换礼物。男方出钱,多则四十元,少则二三十元不等,皆由女方家决定。如果女方嫌见面礼少,就说“女儿怕羞,叫不出来。”借以要挟,媒人自是心知肚明,只能加钱,直至女方家长满意,才叫女儿出来见面,接钱点头同意,然后给准女婿端上一碗面条作为回礼,相亲才算结束。接下来就是女家请上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甚者全村人众,浩浩荡荡到男方家大吃大喝一天,酒席自是必不可少,叫作“看屋里”。紧随其后的就是买衣服定婚,请媒送彩礼,附加四时八节水礼,直至结婚,一环套一环,环环相连。总之,当初设计这些套路的那位高人真是挖空心思,用尽机谋,只可惜枉费了绝世聪明,辜负了满腹才华,鼓捣出些无用且只会祸害人的玩意!细磨石要大捞一把,着实准备了一番,方案定了又定,改了又改,直到觉得天衣无缝,方才约定好日子,吩咐育红不叫不准出面,否则父女又得翻脸。育红晓其心事,便含糊答应。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约定好的日子——也就是细磨石再三叮咛多九公要四老君费尽心机择就的黄道吉日转瞬即到,多九公领上卫红前去相亲。

临行前,多九公知道细磨石喜欢养兔,就把儿子捎来的几本养兔书籍全部带上,又叫卫红背上几本科技书,并口没提钱的事。卫红以为是他忘了,也不好意思问,就自己拿了准备好的五十元钱,提上两包点心,跟上多九公上路。

放在平时,这一段路卫红展脚就到。可今天一上路就心里七上八下,只希望脚下的路变得漫长漫长,没有尽头才好。老是落在多九公身后,害的老者时不时停下脚步,催促他几声。

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天生成这个特殊性格,多九公说的越多他越是不安,好像天地间万物都盯着他,嘲讽他:“快来看,男姑娘要看女人去,羞、羞、羞——”他是把头勾的低低的,默不作声,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他干了不光彩的事羞于见人!还算他运气好,路上没遇到人,直到进了妙巧村,被一个尖细的童音给惊觉,抬头一看,竟是未来的小姨子——细磨石的老孙台育芳背着书包站在路边问候多九公:“姨夫,早上好。”多九公说:“好好好!哟,小丫头,长得多水灵,上学去?”育芳“嗯”地答应一声,多九公就又问道:“你大在家吗?”育芳说:“我大在屋里,没有干活去。你寻他搞闲喝茶去吧。”说完就跑步追上前边的伴当,嘻嘻哈哈地上学去了。

两人还没走几步,又给细磨石的二女儿给接上了:“姨夫,走快些,茶都凉了。”

“呀,是育春。等心急了吗?”

“有我心急的啥?我就是个伺候人的丫鬟命,早过河早脚干。”

“嘻嘻嘻······”

“哈哈哈······”

“嘿嘿嘿······”

一片笑声,一只只花蝴蝶,簇拥着花枝招展的牛育春迎上前来,与多九公查科打诨,欢声笑语,响彻村头。

按常理,接亲根本用不着小姨子出头,也不能接到村口,更不能带恁多女伴。那又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这里边亦有一段缘由:育春比育红小四岁,也是全村数得着的大姑娘,虽然与姐姐长的很像,但脾气温柔,性格内向。说句笑话,姑娘大了心事就多,闲来静处爱想入非非,胡思乱想中就喜欢上卫红的为人,寻思二人脾性相近,实是天生世就的一对,就是找不到一丝吐露的机会,直到现在二人连一句囫囵话也没说过,更不要提那话儿了。如今姐姐与他处了对象,就成了姐夫,少女心中的一丝妄念彻底破灭,虽说至今还酸溜溜的,但也是一种解脱。卫红今天看姐姐,担心他面皮薄,难为情,特地约上同村的李巧文、万宝云、秦小春、牛菊霞等一班年一年二的姐儿们前来保驾。这几位姐儿们与育春同病相怜,其中有暗恋卫红的,也有四老君私下盘过年庚,风闻要准备提亲的,如今好梦让她人给圆了,心里岂能不酸?但俗话说“六月的天气大姑娘的心”,想变多快有多快,今天听说卫红前来相亲,心中醋意立时变成辣味,热烘烘冒将出来,故此堵在路口,随时准备出他的洋相。

卫红呢?虽然人家心中有意,他怎能知晓,并非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今被围在一帮姐儿们中间,人多口杂,闹闹嚷嚷,嘻嘻哈哈,实在难以招架,手足无措,洋相百出。幸好有多九公前面骂阵,倒也没出大差错。她们虽然人多势重,只能是风言风语刺他,犯不着真心“挡驾”。卫红干脆来他个充耳不闻,缄口不言,或者赶前一步,或者避让一步,脚步不乱地进了育红家大门。

一进院,门口把风的三女儿育梅便跑进屋报信,就见张兰芳和麻婆子迎了出来,把多九公连推带扶地接进上房。趁乱间,卫红偷眼向厨房一瞧,见育红把头贴在窗玻璃上,春风满面地笑脸相迎,四目相对,她便眨眨眼睛,算是打个招呼,又是甜甜一笑。这一笑,让他如沐春风,平添无穷的力量和勇气,紧走几步,追上九公,进了上房。

细磨石将多九公热热情情地迎上炕,二个推让着依次坐好,又叫卫红上炕。卫红不好意思上坐,推说自己坐不惯炕,便坐在炕楞边,打量着屋里的陈设。张兰芳、麻婆子等人进来,彼此又推让一阵,他只是不肯,多九公便说“由他的性去”,众人只得作罢,各忙各的去了。

多九公和细磨石寒暄一阵,便把话转入正题:“从今天起,两家就算成了真正的亲戚。亲戚对亲戚,就要诚心相待,实话实说,有啥说啥。千万不要含糊其辞,把话藏在肚子里不吐,免得将来落下心事。自古常言道:‘亲戚望着亲戚好,亲房望着亲房倒。’没有十分的道理,也有九分的意思。尤其是今天结的这门亲,关系更是非同一般。卫红将来就是你的多半个儿子,该说的话还得你先说。”

细磨石听了,谦让几句后说:“教我说吗?其实也没啥说的。亲事是娃娃们自己谈的,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操一点心,瞅的对象全家人都满意。就是这个礼数嘛,还得跟旧路走。像现下时兴的看屋里、买衣裳、订婚、送礼直至引人都得选个好日子,一段一段慢慢来,诸事办的隆隆重重,体体面面,咱两家脸上都要觉得光彩。你说对吗?”

“你说得对。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热手抓的是冷馒头。’好事情当然是时间越长越好,但路也不宜走的太弯,该精简处还得精简。否则,东一折腾,西一折腾,也把人能折腾混。人这头一昏,脑就热,就会做傻事。世上好事变瞎事的例子多着呢!”

听话听音,细磨石当然不傻,怎会听不出多九公话里的弦外之音?但有理不打上门客,有气不撒笑脸人。人家远道是客,他也不好把话点破,更不能发作,真是“肠子痒了搔不得”。只好顺着说:“对、对,我并不是死板人,一旦咬定就不再松口。只要大礼节能过去,岂能拘泥于小事?我肚里就这点货色,再也想不出啥。娃是她妈养的,就看她娘母有话没有?”

多九公心知与细磨石拉来扯去起不了啥作用,也就不想与其多费唇舌,就顺着他的话喊来张兰芳。张兰芳是个人前不爱多嘴的人,只说了一句;:“只要娃娃没啥就行,我没啥说的。”

多九公就又喊育红,细磨石刚要推说不在,却不想育红顺着话音走了进来,只气愤愤地在心里暗骂一句了事。多九公问育红有意见没有,育红笑着说:“这教人怎么说呢?反正他人比我强,只要他愿意就好,我没啥说的。此事还得······”说着说着俏脸一红,想好的话就说不出口,便站在门口,既不出去,也不进来,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好。

“姐姐,锅里水开了,没掺的凉水了,面下还是不下?”育春见姐姐有点难堪,就隔门喊了一声,帮姐姐脱了困。

育红正要往出走,多九公瞪了卫红一眼,意思是“你楞坐着干啥?还不跟上。”卫红自然理会,起身说句“我担水去”,便紧随育红出去了。

走到院里,卫红方才像出笼的小鸟,舒了一口长气,说不出的高兴,就走进厨房,和育红争抢起水担来。一个说“我担去。”一个说“你晓不得泉在那。”最后水担还是给育春抢去:“哥,你是客;姐,今天你是贵人,不能劳驾二位。出力打杂的事还是我这个丫鬟命去做。你们到外面去,别站在厨房里弄脏衣服。”张兰芳和麻婆子也向着卫红说话,不要他去,叫育红陪着出去转转。育红一来家中是主,二来还有许多话要跟他说,自然十分赞成。卫红呢,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看到育红连使眼色,就不再争执,跟着她出了厨房。

育红在前,领着他到后院参观兔舍,给兔子喂完草,就转到花园边。时已深秋,百花凋零,只有几支小齐叶和万穗谷迎着严霜,凌乱地开放,虽说萧瑟,但却红的可爱。二人的话题自然就转到花上:

“这些花的生命力真是顽强。”

“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美丽的花儿谁人不爱?除非他不是正常人。”

“只要你喜欢,今年就多留些种子,明年你也种上,我去欣赏。”

“我一定精心做务,保证不让你失望。到时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满园红遍。”

“看把你美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况且美的环境更能陶冶人的性情,提供精神食粮。家里的旧花园有点小,我准备扩建一下,就是花色品种单调,你就费心多收集些,看能建一个名副其实的百花园吗?”

“所谓百花园,就得有上百个品种,该不是梦话吗?”

“那能是梦话?有志者,事竟成。我已有了计划,除了栽种咱本地的,再托城里的八哥弄些新品种——要知,他最喜欢养花,家里就有好多品种。开春就可以栽种,只要你相助,相信两三年就能凑够百花之数。”

“八哥是谁呀?”

“就是九爸的儿子。咱弟兄俩关系挺好,我干的事他都支持。”

“哟,是他,我也认得。”没承想有这么多的共同语言,育红越来越兴奋,情不自禁地问,“你花园里都有什么?”

“其实也没多少。最大的是一棵合欢树,是八哥给的,栽上已五年了,今年才开了几支花,估计明年就能繁些。再就是夹竹桃、牡丹、芍药、月季、玫瑰、红梅、菊花、百合、八瓣梅、十样景等老花样;新弄来像绣球、金钱树、珍珠兰、君子兰等都还在花盆里培育着,有的开花,有的败了。不过,九月菊和长寿菊开得正盛,娇艳的花姿和顽强的生命力任谁见了都要赞叹几声。”此刻的卫红,完全忘记了他的使命,就像一个花博士,眉飞色舞,如数家珍。

“有指甲花吗?”

“以前有。我嫌它花不好看,今年解除了。不过,籽还留着,有大红的、粉红的、金黄的。只要你喜欢,明年再种,估计能出来。”

“开年你可一定要种上。”育红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没问题,只要你喜欢。”卫红没有领会此话的用意,实实在在地回说,“要不,我把籽捎过来些,你也种上。”

“嘻嘻······我是个武人,懒得做那些文人雅士的勾当。咱们还是各投所好,也不强求。你就负责做务,我只坐享其成。”说着,育红忍俊不住甜甜地笑将起来。就这样,两人边说边走,嘴里谈论着花,慢慢地朝村外的那条小河走去。

水,是生命的源泉,此话一点不假。在广袤的西秦岭山区,水资源丰富,人们总是择水而居,村落亦是趋水而建,十有八九是村村有河。妙巧村西头就有一条小河,距最近的人家只有半里路。要说小,也不算小,最深处也能没过膝盖。除了爆发山洪,一年四季河水清澈见底,缓缓流淌,成为山村的一道天然风景。

要是在夏天,小河就成为两个村娃娃们的乐园。放牛回来,背麦路过,都可以跳进去洗个痛快。即使是大人们话干热了,就会赤脚站到里边,或双手捧水,洒在头上,或干脆把头放在水中,图个爽快。孩子们天真无邪的呼叫声,洗衣服的年轻媳妇们打情骂俏的欢快笑语,姑娘们灿若银铃的甜蜜笑声,伴随着河水哗哗流淌的回声,接连不断,给山村带来一种特有的迷人色彩。

两人走到河边,河水依然清澈见底,游鱼来去穿梭,几只叫不上名的水鸟站在河心的圆石上,悠闲地梳理着身上漂亮的羽毛,时不时鸣叫几声,还有河水流淌的淙淙声,河边几棵老柳树被风轻坲的沙沙声,分明告诉他们,这里幽静但不寂寞!大自然为他们营造的环境实在是太合适、太完美了。可不是吗?就连河滩上放风筝的两个小孩,看见他俩都远远地躲开了。任谁都要赞美天公的好处,感念造物的奇巧。卫红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捞出水中的小片石,使劲抛出去,数着起落的水花,那神情,分明感觉不到河水的冰凉,忘记了身后的那个她。

“看把你能的,学会小孩的游戏了。”育红忍不住娇嗔一声,转而认真地说,“这次相亲,你准备了多少见面礼?”

听到她轻轻的问话声,他才回过神,陡然间慌乱起来:“啊······啊,这个吗?事前没跟你商量,九爸又不说,我又不好意思问,就不知该怎么办。妈在外边打问了一下,说人家的是二十到四十元不等,叫我拿五十元,意思是不能难为你。”

育红微微一笑:“那你哩?你准备拿多少?就不觉得五十元有点多吗?”

“我······我,这事我没经过,实在不知究竟该拿多少才对。反正,我总觉得有多少钱在你面前都拿不出手,拿多少钱都不合适。一路上我都想此事,实在把人难心四了。”

“那我就给你报个合适数——”育红把手指一伸,激动地说,“就要这个数——”

“究竟多少?”

“但愿别吓着你:一万块。”

“啊!”卫红听了头皮一麻,吃惊地瞪大双眼,看到她狡黠的眼神,才觉得是作弄他,便红着眼说,“你呀!真是······”

“真的。”育红把嘴贴到他的耳边,故作神秘地说,“我大早就说了,没有一千元的干礼不让我出门。我要一万,你感到吃惊,难道我要的多了?人是用钱能买到的吗?我的身子难道只值一千元?你不羞我还觉得羞呢!告诉你,如果给哪怕是一分钱的现金,我说啥也不进你家门,死活都不是你的人。”

“真的!”卫红更是吃惊,不解地问,“那、那怎么成?”

“那有什么不成的。世上的事情都是人做出的,脚下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你难道忘了鲁迅先生说过的话:‘地面上本来就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为了维护我的人权,为了我的人格尊严,我发誓不要一分钱的聘礼。此事古人有,现代我又不是头一个,谁能把我怎么样?再说,我现在所处的环境比《梁秋燕》时代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这也是全村大多数人的愿望,何况咱还有九公撑腰,怕啥?”说到这里,她把声音压的低了又低,咬着耳朵对卫红说出九公的机谋。至此,卫红才知九公的心思,如梦初醒,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育红说出真相,如释重负,看着卫红且惊且喜的怪相,忍不住抬头又笑。谁知笑声刚出口,就“啊”地惊呼起来——

原来,在不远处的河滩上,有两个小孩放风筝,育红认得是村里王俊威的两个儿子。为避开小兄弟俩,他们便往下游走了一阵,直至看不见了方才止步。刚才只顾说话没留意,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小家伙顺风玩到河对面,是风的缘故还是人的原因,只见风筝挂在河边柳树枝头。哥哥就爬上树取,手刚触到风筝时,头戴的帽子却被数枝弹掉,不偏不端,刚好落进河里。哥哥在树上一声惊呼,惊动了他俩。

见哥哥帽子落水,站在树下的弟弟便亟不可待跑进河里去捞,人小水急,连捞几次都没抓住,眼看帽子越漂越远,急得他跑步追赶,刚要够着,不料脚下一滑,被水冲倒。哥哥还在树上,看到弟弟在河里一个劲儿扬着小手,恁是站不起身,吓得干瞪眼,束手无策,只怕爬在树上大哭大叫。卫红一看有危险,便像离弦的箭,飞跑到小孩近前,鞋也没顾上脱,跳下水一把将孩子提起,抱到河滩。他细心查看,孩子呛了几口水,业已吐出,没啥大碍,只是被河水冰的嘴唇发紫,浑身发抖。此时,树上的哥哥和育红都已赶到,见孩子平安,才放下一颗悬着的心。哥哥早就吓傻,话也不会说,只一个劲地哭。育红安慰了句,掏出手帕擦干眼泪,慢慢儿平静下来。卫红本想送其回家,见弟弟能走路,哥哥害怕挨大人骂,执意不肯,育红就把捞住的帽子递给哥哥,目送小兄弟俩手拉手、哭哭啼啼离去。

直到俩小孩走远,二人才光顾起自己:育红只是捞帽子时湿了袖口,身上只有星星点点的水滴;卫红的半截裤腿和鞋袜都已湿透,还在滴水。深秋的水虽然冰凉,可他内心却是热烘烘的,没有丝毫寒意。育红心疼地连连催促,要他赶紧回家换衣服。他心里还有许多话儿没说,只是脱鞋倒掉积水,拧干裤腿上的水,磨磨蹭蹭不想回去。直到育红发急,方才回转。

经此一折腾,时间就大了。刚转过河湾,碰上前来找寻他们的育春,见面就说:“我当把你们死哪里去了,害的人四处打问,不见踪影,没想到却跑到这鸟不下蛋的地方来了。大喜日子当真会选地方。”二人只是陪笑,只不言声。育春看到卫红的湿鞋,问道:“怎么连鞋都湿了?该不是龙女也看上了你,吃了一回水龙王的盛宴!说,到底咋回事?”卫红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过河时没踩稳石头,不小心给滑到水里。”育春有点不相信,手指着姐姐说:“该不是你使的鬼吗?”二人相视一笑,育红也不分辨。

三人进院,少不了麻婆子一顿唠叨,这且按下不表。张兰芳看见卫红的湿鞋,抱怨了女儿几句,便拿出细磨石的裤子鞋袜,逼着卫红换上,才忙她的去了。自打卫红出门,炕上的多九公和细磨石就扯上了“庄农经”,说的极为投缘,这也叫“生意人不离本行”。卫红二次进屋,就不觉着生疏,自然多了,回答了细磨石的几句问话,育春已端着饭菜进来,就搬桌摆碟,跟着忙乎。主食是水饺,还有粉条、肉片、鸡蛋、豆芽等小菜,相当丰盛,显见是张兰芳大费了一番心机。

炕上二人见饭菜上齐,便打点精神,掐灭烟头,坐端坐正,准备吃饭。细磨石见卫红还坐在炕楞边,发话道:“你看这娃怪不怪,怎么三番五次叫不上炕,难道炕上有刺不成?不上炕了就端出去吃。”卫红还分辨说“炕上坐不住。”细磨石死活不依,多九公打个圆场,就勉勉强强上炕坐了,才开始动筷子吃饭。

饭后,又端上茶。卫红不喝茶,白糖水早有准备。总之,张兰芳的待客之道蛮丰厚的。多九公喝了几口茶,清清嗓子,问张兰芳道:“娃娃都吃了没?”张兰芳说:“早都吃过了。在下房躲命着哩,我去叫来。”说着便出门叫道:“育红,你九爸叫哩。”

“就来了。”紧随话音,她便轻飘飘走到炕边。卫红抬头一看,比早上自是不同,从头到脚焕然一新:桃红上衣,粉红衬衣,民警蓝喇叭裤,青春呢高跟鞋,肉色袜子;额头上刘海梳的溜光,再配上一张杏脸,一双秀目,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亭亭玉立。卫红暗自纳闷:“早上怎的不打扮呢?奥,对了!她怕出门太招人目,就是比我想的周到。”至于想的对与不对,当然只有育红心里清楚。

育红一进门,多九公就说:“来了大半天了,咱不见你的面?眼看就要走了,你们也该交换点礼物。”两个小的还没表示,却把细磨石紧张坏了。他虽然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悠闲样,但那双小眼睛就像老鹰发现兔子,死死地盯在多九公身上。

“要我说呀,给我当媳妇子可要学些本事。我不是自夸海口,卫红这娃看起眯着哩,吹起利着哩。就种几亩薄地,乡长还亲自发奖哩!能叫地增产的办法就是科学种田,刚才我和你大还扯过,你也得学学。将来你们一结婚,我的那份责任田就转包给你,可要务好,我也有奖励。”此话乍听像开玩笑,多九公却说的一本正经,卫红涨红了脸,一言不发。育红笑着回答:“你要求的对,我一定遵从。至于学的咋样,就看有人教没?”

“现在的社会还用得着人教?师父我给你带着。”多九公边说边从包里取出几本书,让卫红交给育红。育红双手接过,坐在椅子上翻了起来。细磨石心说:“哼,我看你还能唱个啥王家哥?”肚内正在寻思,多九公的“王家哥”就向他唱起——就见他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新书,递到细磨石眼前:“他大,这是给你的。卫红知道你最需要它,专门托人走后门弄来的。你也要好好学习,莫要负了娃的一片心意。”细磨石接过一看,是本《养殖大全》,还是精装本,一瞧定价:“乖乖,还六元五呢!”信手翻开,见里面有养鸡养鸭养鹅的,还有养牛养羊羊兔的······家畜家禽,样样俱全。“嘿,还真是大全呀!今后搞点小副业就不用再求教人。好小子,真精啊!”心里赞叹一声,忙对多九公说:“好、好,我还确实需要它。”忍不住翻到“怎样养兔”一章,仔细看了起来。真是越看越爱,越看越好,早把一点小心眼钻进书里去了。张兰芳见父女俩都在翻书,提醒女儿说:“你给卫红准备的啥礼物?该拿出来了吧。”育红方才猛然醒悟:“我该给他什么呢?毛巾?不好。给啥好呢?自己真是大意,把这个茬给忘得死死的。”思来想去,没一样能拿出手的称心东西。“嗨,把人用过的那支钢笔送他算了。”想到这便拉开抽屉找寻,那见影踪?“唉,看我的好记性!自毕业后就把它关了禁闭,放进板箱里了。”就去开板箱,箱盖上放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便一手按住,用头顶住箱盖,一只手在箱里边摸。好不容易才摸到钢笔,关箱子时一不留神,就听“啪”一声,收音机就掉到桌面上。

细磨石的家规中有两不准碰,一是兔子,乃家庭副业,被视为命根子;二就是这台收音机,他经常收听新闻及农家致富信息。见跌到桌上,就跳下炕,赤脚跑过去,掌在手中拧开旋钮,没有一点声响——眼见被震坏了。他又急又气,发火道:“唉,好我的小祖宗呢!干啥事情都是毛手毛脚的。看看,又给人董下几块钱的眼儿。”

育红心知闯了祸,任其数说,只不做声。张兰芳见女儿有些难堪,就拦劝起丈夫:“哎,我神服你哩!不管有人没人,呱哩呱哒没个把门的。把外能值几个钱,如此大惊小怪,让人听见拿屁股笑唤呢!”

细磨石刚要发作,多九公正要拦劝,却被卫红抢在前面:“我来看看。没一点响声,八成是把那根线给震掉了。”就从细磨石手里接过收音机,问育红说:“家里有没有改锥?”

“有哩。”育红答应一声,就拉开缝纫机的抽屉,取出两把改锥递给卫红。卫红很熟练地打开收音机,拆下机芯,一根一根挑起线头,认真检查。果不出其所料!由于线路老化,连接扬声器的那根给震掉了。仔细接好,装上电池一试,就响开了。方才慢慢安装好,摆放到老地方。

收音机一响,细磨石的老脸上浮起笑容,育红也偷着笑了一声,一场小小风波就此平息。细磨石嘴里不说,心里赞许道:“好小子,不简单,能行!看来,还是念的书多了好。”

这场意外风波,倒把见面礼的大事给搅黄了。多九公见时机已到,起身说道:“你们都忙着,我回去还有点事情。常言说‘强留客不如早打发’,就此告辞。”说着便下炕穿鞋,细磨石两口子免不了又是一番客套。全家人跟着送到大路口,正要分手,却见王俊威的女人——人送外号“小缠丝”的岳燕云赶上前来,一手拉住多九公,一手拉住卫红,不容分说就要往家里扯。多九公不知就里,卫红心下明白,连忙推开她的手,退后一步说:“嫂子,娃好着里吗?”小缠丝听了,索性高声大嗓起来:“哎,你们千万不要急着回,好歹到家里坐坐。今天要不是遇上你,就闯下大祸了。娃娃回来一说,我就过来看你,见正在吃饭,就不好意思进去。你看看,鞋都没有干······”小缠丝一闹腾,就招来一大帮瞧热闹的人。小缠丝就把卫红水里救孩子的事绘声绘色地演说一遍——这也是她的能耐兼特长,只要一听事情经过,就能编个亲眼所见,要不怎么能叫小缠丝呢!众人听完,都把眼光投向卫红,只宭的他满脸通红,恨地面没个窟窿可钻······

虽说好事是卫红做的,唇舌还得多九公去费。他花了好大的气力,方才摆脱小缠丝的纠缠,告别了育红全家及瞧热闹的人,好不容易才走出妙巧村。一出村口,多九公吐了一口长气,夸赞卫红道:“哎,想不到你还真有两下子,说到底还是知识多了好。”卫红腼腆地说:“还不是额头上擦洋火——硬碰着的。”多九公乐了:“嘿,不管怎么说,第一阵实是旗开得胜!”

叔侄俩边话边行,却被育红追上前来。原来,她把送钢笔的事给忘了,就追赶过来。多九公就说:“你们两个再谈谈,我就先行一步。”说完便知趣地走开。

多九公一走,二人无拘无束,打开话匣子:笑说方才发生的事情,议着将来的美好前景。山间小路上,不时飞出育红银铃般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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