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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往事》半音阶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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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的孤独而完整。春信不至。

陈垠提到自己的琴房的时候会说,“我的秘密花园”。这并不是真的花园,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秘密。这是陈垠在学校的练琴室,从他大赛拿奖之后,学校就把艺体楼排练厅直接给他当做琴房了。排练厅平时没有节目排练,整个屋子空空荡荡的,挂着芭蕾女神的肖像,角落里一架不错的小三角。

走进学校,他经过一片人烟稀少的小树林,午后的阳光下,校园里总是很寂静。这时候总会让人有一些类似的情感。像是什么历史的重现,在某时某刻一种诗意的美妙的情绪。这个季节远处的草坪已经开始泛黄,但一个个起伏的小坡让人想到一块广阔的草地,仿佛一瞬间置身于异国。不过他很久没有来过学校来了,所以感觉陌生又新鲜。

鸟儿不会躲避他。它们待他走近,就跳着让开一条小道。他从中穿过,放轻脚步。感觉自己的球鞋太大了,步子也太大了,扰了这种自然和清静。没有树叶遮蔽的枝干在阳光下撒上一层金辉。

工人们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把多余的枝杈看下来。满地都是树枝。他正要绕过他们,他们却对他喊,嘿,学生,怎么没回家吃饭啊?他抬头一笑,吃完了。工人们说,回来学习啊?他说,是啊。他来到排练厅,中午艺体楼没有人,他觉得很安静。琴上一层米色纱裙般的灰尘。

他坐在琴凳上,把谱子一本一本拿出来。如果有可能,真希望能有人一起演奏,从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到莫扎特的双钢琴奏鸣曲,每当他听到这样的曲子都会这么想一想。只是他周围没有这样的小伙伴。他看着自己的谱子,因为练习得太久已经有了褶皱和划痕。他快速翻谱子时把纸张弄得撕裂。他抚平褶皱的角落,手指在琴键上摸索着,听到琴声非常的年轻而亲切。

“陈垠!”陈行简推门而入。“哇,简直太豪华了。我们什么时候能有这样一个画室就好了。”

“你进门都不敲门啊。”

“想你想得心切,哪还顾得上敲门啊,敲你的心门好不好?”陈行简趴在琴上。“我可是牺牲了午休时间来看你的。”

“太谢谢您了。”

“陈垠,你太厉害了,拿了全国第二名,前途无量啊。”

“一场普通比赛而已嘛,高兴劲儿已经过去了。”

“行,你的口气就好像你次次都能拿到名次一样。你一拿奖,学校官网就发出来了,家校群里也都发出来了。我妈天天说我,学学人家陈垠,我都要听爆炸了。你在排位赛上风生水起,我就一步一步被你折磨。你什么时候来上课呀?都要期中考试了,你怎么还不来?”

“比赛太累了,不想学习。而且文化课和练琴怎么安排,家里还得和学校商量。考试我可能会去考的。”

“你落下的课可多了,快回来陪我吧,卷子都给你整理着呢。你看这个人,”陈行简举起一个蓝色的笔记本子,“天天学习,数理化考得跟个车祸似的。”

“我一直上网课。数理化还是学了一些的。”陈垠指指本子,“你那是啥?”

“哦,咱班一个小姑娘的。”他搬来一把椅子。“你怎么还这么用功啊?”

“我得高考啊。”陈垠夺过来本子,“什么小姑娘?女朋友?”

“不是。”陈行简连忙摇摇头,“老师表扬她的随笔写得好,所以我就借来看看。”

“你真好意思看人家女孩子的隐私啊?人家能同意?”

“喂,什么隐私啊,你看看,我给你念念。”陈行简翻开第一页,“《回到桃花源的陶渊明》,这是全年级统一命题的。。”

“我看看。”陈垠拿过来本子,一种女孩子的气息,好像一阵无调性音符突然有了一个尘埃落定的和弦让时间静止。好像还带着一点香味。字体是适中的楷体,有意思男孩的筋骨又有女孩子的小巧。

“而且她告诉我,这种周记啊随笔啊应该写两本。一个自己看,一个交上去给老师看。这个就是给我们瞻仰的。”

“一看就是个乖学生。”

“你练你的琴吧。”陈行简夺回来。“我要一边欣赏音乐,一边欣赏文学。”

陈垠叹了口气。“你有想听的吗?我给你弹。”

“弹你比赛的曲子吧。弹决赛的。”

安静如水的音符流淌出来,就像摇荡着小舟,一点一点像水面驶去。琴声回荡,气氛祥和。陈行简翻开一页,吸引了他的注意:

“钢琴静静地坐在那里,阳光洒落,月光又铺满,周而复始。节拍器在钢琴上显得很突兀,却已经很久没有滴滴答答地像个钟摆一样。那是一个她沉默了许久的好朋友。kk躺在床上,手有些痒,很想弹。她辗转反侧,脑子里有太多东西混乱不堪,放不下,静不下来。这让她很茫然,她摇摇头想要把它们甩出去,但是那些熟悉的影像却仿佛被打开了封印的瓶塞轰的一声涌了出来,溢满了整个脑海。”

陈垠弹完之后,疑惑地看了看陈行简。他刚刚听到非常激烈的段落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可见完全没听。陈行简把本子往琴上随意一放。“我眯一会儿,你弹你的。”

陈垠练自己的。不知怎地,自己之前练的曲子都有些倦怠。他忍不住拿起本子,顺势浏览陈行简打开的那一页。

“凡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一个背影,一片月光,一段旋律,一个微笑,都溢出来,溢出来了。她双目紧闭,皱着眉头,一段小提琴的旋律,哀伤而悠扬,一段钢琴曲也交织着,杂乱无章。失眠夜里kk想了很多。她想,帕格尼尼和李斯特特别吸引人,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作品的特色和作曲家本人激动人心的魅力。这是一种近乎魔力的力量,让每一个刚刚打开古典乐窗口的年轻人都感到惊讶和难以抵挡。她想,这个时候似乎应该有一段音乐来陪伴自己安静下来,直到沉沉睡去。”

陈垠反复阅读着,看了好久,又翻阅之前的两篇随笔。很充实,完全不用担心无话可说的流畅。全都是甲+的评价。他翻到首页,看到署名是kk,太奇怪了。他放下本子,等陈行简醒来,他要回到教室去了。陈垠留在了排练厅,他开始弹自己曾经很喜欢的李斯特,想起了曾经明明技术不过关却忍不住挑战高难度的激情。回忆涌上来,预备铃也传来。他走到窗前,看到稀稀拉拉的上学的学生。肥大的校服在秋风里飘飘的。自己连校服都还没领。他决定等会儿去找班主任拿校服,顺便报名期中考试。

期中成绩下来的那个晚上,父母做了好多好吃的菜。陈垠说,以后我去上课,中午不会来,能保证每天早中晚共三小时练琴时间。父亲说,文化课基础要打好。而且这段时间先不用那么拼命练琴了,在学校交交朋友,课间去打打球锻炼锻炼身体,别把自己搞得这么累。你看行简他爸妈天天逼他画画,竟然把他逼得宁可上文化课也不画画了。何必呢。

母亲接过话茬:不能放松练习!行简本身天赋一般般,他那是上课吗?他那是躲着他妈。没有志气也就罢了。你不能被他带坏了,听到了吗?

陈垠应了一声。我有数。

父亲说,你以后早饭一定要有香肠鸡蛋或者牛肉,文化课耗得脑细胞太多了。

母亲说,行了,哪顿饭没伺候好你们爷俩?

父亲说,就你这饭做得,不用天天吹了。孩子这不是得用脑子吗?我无所谓,我不吃肉。你给陈垠弄好就行了。

母亲说,不用你说啊,我儿子我能不好好喂吗?

父亲说,怎么不用我说?你看陈垠瘦的这样。本来就不胖,让你带着去比赛,比了四个月,瘦了十几斤。一米八的大小伙子浑身上下挂不住点肉。弹琴能有劲儿吗?

母亲说,这是我的原因?这是陈垠用功的结果。早这么用功,附中早就考上了。还不就是你和你爸你俩舍不得他吃苦,(父亲说:你别老拿老人说事儿!)我偏要说。就是叫他爷爷惯的,还得继续考。这次拿了个第二名,可还有第一名呐。没有人记得第二名。第一名奖励了一架钢琴。第二名呢?白白花了那么多钱。住着酒店,租着钢琴,老师请着上课,你算算,我哪一点没费心?要不是我严格要求,找着家教,买着网课,期中考试能一下考前二十名?没倒数你就庆幸吧。陈行简,陈行简那死孩子天天不学习,考了倒数。好看?他家再有钱,儿子不争气,他妈脸上挂得住?赶紧吃,吃完了练琴,练完琴收拾收拾书包明天上课。

陈垠快速吃完饭,回到琴房,父母的争吵声依旧没有停止。在他们家,他和父亲还有爷爷都吵不过他妈。他弹了两段,心里烦躁得专心不了,钢琴这东西有时候是自己的全部支柱,有时候又让自己承受着太多的压力和痛苦。他打开书架箱,好久没听大师们的音乐了,这还是比赛之前天天听的曲子,流畅的半音阶还是比自己的演奏好太多太多,把自己完全包裹住了,好像自己弹的和大师弹的是两个曲子。自己什么时候能弹到这种程度?他还有好长好长的路要走。这么一想,既有动力,又有些泄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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