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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堪天下》第一章 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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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中原大陆与往年不同。

五月的北方,仍旧大雪漫天,南方的沿海,却阴雨连绵。而蜀中仿佛比往年更热了,即便是入了夜,也是无比难捱。蜀州城内的冰窖,冰早已售卖一空。世世代代生活在蜀州的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日子?往常这个时候,怕是早已入了雨季,可今年却没下过一滴雨。身上的衣服,终日都被汗水打湿,便是每日换上几套衣裳,也抵不过这酷热的暑日。

今天,又是一个艳阳天,虽已过了午时最热的时候,可街上依旧犹如火炉中一般,让人炙烤的难受,街边的小贩早早便回了家,到了晚上日落时分才敢出摊。即便这样热的天不曾下雨,可城内家家户户的井中却清水依旧,倒也不曾干旱过。街上廖无人烟,百姓恨不得躲在屋子里不出门。

可是在这蜀州城中的袁府,却发生了一件了不地的大事——

“啊——”

屋内传来女子凄厉的叫声,屋外的袁老爷,一身短衣短衫,在大太阳底下站着,身上早已被汗水打湿,表情紧张的时不时向屋内张望。那屋子的门始终紧闭着,女子凄惨痛苦的哀嚎声音不断从屋内传出来。袁老爷身边的小厮不停地替袁老爷扇着扇子,时不时的也颇为紧张的向屋内张望着。

袁老爷已年过四十,袁家世代经商,且三代单传,到了袁老爷这代才出了个读书人,不过这袁老爷天资愚钝,寒窗数十载,才堪堪考中了个秀才。这才将婚事耽搁了下来,如今袁夫人有孕,而城中的大夫诊出是个男胎,袁老爷一索得男,自然欣喜不已。

袁夫人初有孕之时,时逢冬季,袁夫人极其畏寒,屋里燃了不少炭盆也觉得颇为寒冷,便是连身边伺候的丫鬟婆子,也觉得袁夫人的屋子格外冷些,袁老爷也请了不少名医看过,可大夫们皆说,不过是孕妇畏寒罢了。众人也只以为是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些,可哪知到了开春,屋外渐渐暖和了起来,而袁夫人的屋内却依旧苦寒无比,便是连袁夫人的所到之处,都仿佛严冬一般。

袁老爷这才发现袁夫人这胎有异,原想着寻个道士来家中看看,可哪知各地皆生出异状,朝廷只说是妖邪作祟。袁老爷老来得子,且袁老爷一家三代单传,便是发生了那些事,他却仍依旧日夜盼着这小儿出生。自此便也不敢再去寻道士来家中,只恐祸及妻儿连累全家。

突然,门被打开了,一个身着碎花棉袄的丫鬟瞪大了眼睛,伸出手,颤抖着指向屋内,她张大了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却仿佛受了惊吓一般,嘴里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袁夫人这一胎生了足足三天,本就险象环生,如今见丫鬟这般模样,袁老爷以为夫人和孩子有了性命危险,一时气急,冷哼了一声,道了句“废物”,迈开步子便往屋内走去。

他身边方才正在打扇的小厮,赶忙从一旁的石凳上拿起一件大氅,疾步跟了上去,边走边喊着:“老爷,快将大氅披上,等下进了屋子,过了凉气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袁老爷闻言,只得站下,叹了口气,拉过大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才走了进去。

外面依旧酷暑难耐,可跨进了门槛,却一下子冷了下来,屋内的陈设仿佛结了一层霜。袁老爷原本满身的汗,一下子便消了,甚至还觉得身上有些冷,他拢了拢大氅,蹙起眉头,向屋内走去。

地龙虽烧的滚烫,可屋内仍旧冷的不行,袁老爷遥遥听到一男子的声音,心下疑惑为何产房之中还有男子在?心下大惊,更是加快步子,想也不想的走了进去,却见到那白玉屏风后面红光乍现。他本以为是屋内燃着的炭盆,哪知绕过屏风,见屋内的丫鬟,接生婆子,吓的嘚嘚瑟瑟,一个个瘫软在地上,而床榻之上的袁夫人,表情狰狞而痛苦,可她的肚子,虽盖着厚厚的棉被,却依然清晰的透出红光来!屋内还是有一男子的说话声,可除了袁老爷又何曾有其他男子!

再靠近些,那男子说话的声音更是清楚,袁老爷寻了一遍,却发现那声音仿佛是从袁夫人的肚腹之中传来!那声音听着约有五六十岁,声音里透出无尽的沧桑与哀愁,他一字一句轻声呢喃般的念着:“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诛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穷,由汝自招。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那男子的声音越来越大,袁夫人挣扎的越来越激烈,她阵痛了三天三夜,如今早已声音喑哑,疲惫不堪,她额头上满是汗水,绝望的拉扯着被子,她听到脚步声,扭过头去,看着袁老爷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她使出浑身的力气,虚弱的叫着:“老爷,救我……救,救孩子……”

袁老爷像是惊醒过来,赶紧向前几步,可是此时突然袁夫人肚子中红光大绽,照的整间屋子都无比刺眼,渐渐的,不止是袁府,便是整个蜀州城的百姓,也可看到蜀州这满天的红光!

袁老爷和那些丫鬟婆子,赶忙用衣袖挡住光,却听袁夫人痛呼的声音更大,可却依然挡不住那男子的声音,男子依旧念着道家的《往生咒》,声音渐渐拔高,便是连屋外都能听到男子念咒的声音,那咒言反复三遍,声音越来越大,终于伴着一声冲破云霄的“急急超生”,传出了一个婴儿的啼哭之声。

屋内陡然安静了下来,温度像是突然升高了一般,不再是那种刺骨的寒冷,屋外猛然下起了大雨。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一日,南方的大雨停了,北方的雪不再下了,便是连蜀中也恢复了往年的景象。

袁夫人身上的被子,慢慢从床上滑落,一个白嫩健壮的婴孩,躺在袁夫人的两腿之间。袁夫人瞪大了眼睛,看着袁老爷的方向,一动不动。离袁夫人最近的丫鬟,颤抖着手,慢慢伸出一根手指移向她的鼻子,而后,她惊恐的瞪大眼睛,慢慢扭动僵硬的脖颈,看向袁老爷,声音哽咽的说道:“夫人……殁了……”

袁老爷闻言,扔下大氅大步走向前去,伸出手来探了探她的鼻息,果然袁夫人断了气,他伸出手掌,慢慢将袁夫人的眼睛合上,此时袁夫人身下的婴孩,却发出清脆的哭声,他赶忙抱起孩子,哄了几下,这孩子便笑了,这笑声单纯无比,仿若能净化世间所有污秽,而地上那些原本吓傻了的接生婆子,也被这笑声惊醒一般,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尖声嚎叫着:“妖孽,妖孽!”

袁老爷抱起那孩子,孩子也安静的看着他,眼神中仿佛有些悲悯,又仿佛有些其他的什么。突然那婴孩抬起胳膊,将稚嫩的小手放在袁老爷脸上,而后笑了起来。袁老爷想起床上的袁夫人,轻轻将那孩子放在袁夫人怀里。孩子也不挣扎,安静的躺靠着,时不时的蹬蹬脚。袁老爷看着这一幕,凄惨的笑了,而后又落下泪来。

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小厮跑进屋内,屋内的床上早已被血水打湿,满是血腥之气,小厮也不敢靠近,只是站在门口,遥遥的看着里面,高声道:“老爷,城主府来人了,说传闻咱们家夫人产子生了异象,城主怕是妖邪作祟,特令亲兵过来,要将小少爷带走。”

袁老爷本在逗弄那孩子,听到小厮的话猛然一惊,拿起床上早已备好的襁褓,将那孩子细细包好,而后又看了那孩子一眼,婴孩还在冲他笑着,还不时揪了揪他的胡须。袁老爷叹了口气,狠下心来,将孩子交给小厮。

“你从后门出去,这孩子是我袁家独子,若真交给了官府,我袁家岂不是断了后?”

小厮得令,忙抱着孩子往后门跑去。

这小厮趁着大雨从蜀州城跑了出来。可他刚跑出城不久,头顶便飞来一只白鹤,这白鹤始终跟着他,飞在不远的地方。他本想往西面跑,那边是袁夫人的娘家,可那白鹤像是知晓他的意图,伸出嘴来,只拉着他的衣襟往东边的小路走去。

这白鹤极通人性,一路以来,常常叼些瓜果给小厮,更带来一种连他也叫不上名字的乳白色的果子,将果壳用嘴轻凿出一个小洞,拿里面的汁水喂给孩子。就这样,小厮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个清晨,体力不支倒在了一处道观门口,那道观的山门虽已破败,可山间云雾缭绕,百鹤鸣啼,隐隐还可见炊烟。

小厮身边的白鹤激动地扑闪翅膀,连眼睛中也泛出光来,它拉着那小厮走到山门大柱旁,示意小厮将婴孩放下。那小厮咬咬牙,将刻着“袁”字的玉牌挂在襁褓之上,将那婴孩放在山门大柱旁,小声道:“小少爷,小的就把您搁这儿了!”说着,走到一旁的草丛中藏了起来。

那白鹤见小厮藏好,高啼几声,而后安静的站在婴儿旁边,不再作声。

那婴儿还在沉睡,小嘴吧嗒吧嗒的像是吃着什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山上的仙鹤飞落,在这孩子身边绕了两圈,那孩子睁开眼睛却也不怕,只是歪着头,看着这两只白鹤。这两只白鹤交颈而立,像是说了一会子话,随后,后来的那只白鹤鸣啼三声,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山上便下来了一个白须道人,那道人走到白鹤旁边,看到襁褓中的婴儿,他拿起襁褓上的玉牌,抱起孩子,那孩子靠近老道便笑出了声,手舞足蹈的拉扯着老道的胡须,老道看了看手中的玉牌,上面刻着大大的“袁”字,抱起孩子慢慢的向山上走去。

而那一路随小厮而来的白鹤见状,猛然冲上天际,绕着这山飞了一圈,而后犹如歌唱般鸣啼了一首曲子,这才渐渐消失在云朵之间。

这小厮看到那白须道人,颇有仙骨,而那白鹤定然是想将孩子交给这道人,他想着这一路发生的怪事,那白鹤如此通人性,想来这道人定会救这孩子一命。他走出草丛,遥遥跪下,狠狠的扣了三个响头,却听到远处传来那白须道人说话的声音:“我派开山祖师爷便是姓袁的,这孩子与我有缘,便收下他吧。”

如今已是大唐天佑元年,武则天时期,武后崇尚佛教,道家到了今时今日早已式微,道观虽占了一座山,可上下也不过十几人。道观中半数皆是附近无父无母的孩子,自幼便被老道养大,那白须老道每每饭后,都会和他们说起师门往昔的胜景。他常说,这门派曾由袁天罡所建,经历过唐太宗时期怎样的辉煌。可这些弟子私下却笑道,袁天罡那等神仙般的人物所建的道观,又如何会像今时今日这般穷困潦倒?众人每每听过,便只是笑笑,从来不曾有人相信过。

如今已过了三个月,那袁家的孩子始终被养在白须老道房内。这孩子很是爱笑,平日里也不怎么哭,就像寻常婴孩一般,别无二致。

这夜,老道像往常一样,用过晚饭,又向徒弟们吹嘘了一阵师门往事,便摇摇晃晃的走回屋内。八月的蜀中,到了雨季,此时屋外又下起了小雨,老道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正打算关上窗子。却听到身后传来一男子叹息的声音。

屋内还没有掌灯,加之窗外下着雨,乌云蔽月,一眼望去,只是黑洞洞的一片。老道本以为是徒弟,便轻声问了一句:“什么?”

可屋内却无人回话,老道只好继续将窗户关上,慢慢走到桌边,将灯燃了起来,此时屋内亮了,只有床上的婴孩安静的睡着,时不时的吧嗒吧嗒嘴,吐出几个泡泡。老道笑笑,只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便走到榻边。可他刚走到孩子旁边还未坐下,便看到那还在熟睡的孩子猛然睁开眼睛,开口说道:“荡荡中原,莫御八牛。泅水不涤,有血无头。一后二主尽升遐,四海茫茫总一家。不但我生还杀我,回头还有李儿花。”

老道虽修仙多年,可却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异象,不由退后几步,见那孩子又闭上了眼睛。老道定了定心神,嘴中细细的念了几遍孩子的话,只觉是上天预警,可他却参不透这其中所言。他走了过去,摸了摸这孩子,发现他浑身滚烫,竟发起高烧。老道忙走出屋子,端了盆清水进屋,将用水冰过的帕子放在孩子的额头上。孩子仍然不醒,老道细细的将孩子身上擦了一遍,又将他盖好。

他想起几日前蜀州城内的袁府中,袁夫人生产之时的异象,又拿起孩子脖子上刻着“袁”字的玉牌,也终于知道这孩子怕是百姓口中的妖邪了。他叹了口气,看着白玉娃娃似的小孩,脸上烧的粉嘟嘟的,这娃娃除了今日这事,又何曾有别于他人,这雪团般可爱的娃娃又怎会是妖邪?

他走上前,细细推算了一遍,竟算出这孩子是个缺了一魂一魄的傻子!他愣了愣,坐到那孩子身边,可那孩子却揪住他的衣裳,他想着这孩子平日里的模样,哪里像个傻子?忍不住又想拿起当初袁天罡所传的称骨之法,他摸着孩子稚嫩的骨头,大惊失色,又赶紧细细的再摸上一遍,惊得他仿若触电一般,一下子将手撤了回来。

他呢喃着:“怎会是这样?为何,为何我竟看不透这孩子的命格?”他又掐指算了一遍,可到了重要关节却如何也掐算不下去,他本想提着一口气硬算下去,可却生生呕出一口血来!他神色复杂的看着这孩子,“这孩子本该失了一魂一魄,可如今看来,竟三魂七魄齐全?”

他走到一堵墙跟前,将墙上的画拨到一边,敲了敲墙壁上一块松动的砖块,用力将砖块拔了出来。

里面竟是一张牛皮纸,还有一个早已泛黄的信笺。他摸了摸那信,终究没有打开,又放了回去。老道坐回孩子旁边,彻夜未眠。

几日后,孩子的烧终于退了。而道观周围的茂县,却也传来消息,唐昭宗薨逝,梁王朱全忠扶新帝登基,这新帝李祝不过七岁,想来朝政必然是由朱全忠把持了。这孩子退烧后,再无异象。而孩子当日所言,早已刻在老道心里。老道也因见识了当日的奇景,将这孩子起名为袁灵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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