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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间风》第一章 流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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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灰色的战机轰鸣着划过被雾霭笼罩的城市,一架接一架,拖着长长的污浊的尾巴,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中折射出诡异的光。

这是公元一八五一年的初秋,一年前,塔塔尔国对东青国宣战,短短一年内,东青国迅速战败,两座城池接连被占领。战火很快就蔓延到了距离傀儡城市不到三百公里的风铃镇。连年战乱,已经让镇上的人们饱受饥饿和疾病的折磨。

许多年以前,当战争还未将魔爪伸向这片大陆时,这个地图上毫不起眼的小镇因其舒适宜人的环境与朴实单纯的民风吸引了许多向往清静恬淡生活的人们前来居住。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穿过小镇,将位于其北面的风明市与南面的哈伊市连结在一起。风明市以其商业著称,而哈伊市是粮食产业中心,夹在它们中间的风铃镇则显得黯淡许多。八方环绕的青山一定程度上阻隔了这里与外界的联络,或许正因如此,风铃镇的居民们拥有大城市的大多数人们所不具备的怡然自得的心情。他们守着自己的一份产业,甘于平庸,从容悠闲地度过每一天并乐在其中。凡是路过此地的旅者们,或多或少都会被这份心情所感染。直到有一天,它成功地吸引到了一位大人物。

大约七十多年前,一位十分有钱的商人来到了风铃镇,用自己经商得来的钱财为自己打造了一所带别院的豪华别墅并住了进去。这件事在当时十分轰动——这种豪华住所在风铃镇是不多见的。没有人知道这位商人从前的经历,人们只知道他来自塔塔尔国,以及他的名字——“比·乃翁”。这位神秘的商人死去以后,便将他的财富悉数捐出用来将自己的别墅改造成一所慈善学校,这所学校因而得名“比乃翁学堂”。

如今的比乃翁学堂早已不复当年的模样。腐朽褪色的屋瓦压覆在因损坏而剥落的墙面上,斑驳的泥黑色墙角里丛生着杂草与灌木。在距离学堂不远之处,院落的一隅,有一座用干草搭建的简易屋棚,用作无家可归的学生的容身之处。战争夺走了这个镇子的安宁与祥和,街上充斥着拖儿带女的颠沛迁徙之人,饿殍遍野,哭声漫天。那些曾经令风铃镇住民沉醉其中并引以为豪的怡然与从容,与那些闪耀着的生命一道在熊熊燃烧的战火中化成了灰烬,并随风而逝了。

战机划过天空,落下漫天纸单。

一位老妇人正站在一栋矮房二楼的过道上,当她望见这一切时,便凭栏急切探出上半身,用欣喜的声音嚷道:

“快看!是飞机!政府要给我们派发救济粮了!”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在她背后窜动着,慢慢显露了出来。那原来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孩童,他那对圆润黑亮的眼珠嵌在状如枯树枝般的肢体上,令这一切显得极为不相称。他将自己母亲的下裙摆揉皱了捏在手里,使劲向下扒拉着,许是期盼着刚才那句话能给自己带来下一顿餐食。

然而美好的希望待到看清在空中翻飞的纸片时便破灭了。人们争先恐后地抢着纸片,随着第一个读完纸片上内容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人爆发出第一声惊叫,人群便炸开了。

“是空袭!就在明天早上,塔塔尔的战机要来空袭了!”

“大家快去避难吧!快去!”

犹如石块没入湖面惊起的阵阵涟漪,这一消息以各种方式迅速传扬开去。原本就已颓败破落的风铃镇愈更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与恐慌之中,那不知从何时起氤氲其上的暗黄雾霭也显得愈更厚重了,仿佛永远也吹不散,冲不破。

“号外!号外!风明市已经陷落!军队今夜要撤退到风铃镇!”

卖报的从街那头吆喝着走过来了。他头戴一顶破毡帽,帽檐下扬着一张因久经日晒风吹而布满深红褶皱的脸,他的眼球虽向外突出,但却很有精神——这足以使他的神情风度与周围的人们区别开来。他原是一家报社的编辑,当战况逐渐不利,他的同事们都陆续离开,唯有他留了下来。在他的观念里,一座没有报社的镇子与死亡并没有什么两样,尽管这座闭塞的小镇是那么微不足道,以至于它的衰亡甚至不能使一百公里开外的风明市民皱一下眉头,他仍然觉得自己应当肩负起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为了镇民,拿起笔杆,奋斗到最后一刻。

他亲自揣着一摞报纸来到了街上。

这或许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因为他大概不会知道,那些卖报的小伙子们平日里曾经遭受了怎样的戏谑与逗弄。他也想不到,这个镇子里竟会活跃着这么一帮令镇民嫌恶唾弃的臭虫。

对他这么一个整日待在办公室,一边咬着笔杆一边望着摊在面前的地图苦苦思索的“文人”来说,孩童便是正直纯洁的代名词,学生便是整个镇子、乃至整个东青国未来的希望,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

转眼间他的帽子不翼而飞,手上的报纸散落一地,一阵因恶作剧得逞而爆发出的欢笑声钻入他的耳朵,刺激着他的神经。一个脏兮兮的小家伙钻入他的□□,令他猝不及防地跌坐在地上。他张嘴喘着气向四周望去,而令他更为震惊的是,过路之人对于他的狼狈模样仅付以不以为然地一瞥,便迅速扭过头去,嘴里甚至还发出些轻蔑的感叹声。

几个孩童蜂拥而上,许多只黑乎乎的小手在报纸堆里一阵拉扯,在那上面留下了一些印记。一名女童捏着皱作一团的报纸转身欲跑,忽改变了主意,回身抬脚便要往报纸堆里踩几脚。此时那可怜的卖报的才回过神来,往前一扑,一手护住地上的报纸,一手便往那孩童身上抓去。

“顽皮的小鬼,别想跑!”

那女童见状,伸出的脚在空中转了个弯儿,机敏地翻了个跟头,往旁边一条小巷里钻进去。那卖报的只扯下来一点儿她上衣摆边缘的破布料。

她在小巷中跑着跳着前进,拐过七八个弯儿,继而钻入了一条更加阴暗狭窄的巷道。在巷道的尽头,墙根边有一个弃置已久的朽木箱子,箱子脚下堆满了沙土。她蹲下身,歪着头用手扒着那堆沙土,嘴里时不时蹦出些极其难听的脏语。不一会儿,她便从沙土里翻出一个用旧报纸包裹的物什并层层打开,里头是一小块雪白的馒头。她将刚得来的报纸铺在地上,正打算将馒头放上去,突然想起了什么,便放下馒头,重又拿起地上的报纸开始认真地读起来。就在此时,一只徘徊在附近的土狗悄悄凑近,将地上的馒头叼起然后迅速跑走了。它觊觎这份口粮许久,如今是终于寻到了机会。女童从地上跳起来,将报纸揉成一团塞进衣袋,骂骂咧咧地拔脚就追。

巷道的尽头,一人一狗在地上扭打着,不久以后以一方的胜利而告终。

她掐着土狗的脖子,用力撬开它的嘴,从里面一阵乱掏,却仍然掏不出来任何渣滓,因而气得用手锤地面,差点哭出来。她慢慢直起身,朝地上的死狗踢了一脚,便回头往巷口走去。

她往比乃翁学堂的方向走去,确切地说,是往比乃翁学堂公共茅棚的方向走去。

她和那群戏弄卖报先生的小孩们一道来自比乃翁学堂。比乃翁学堂的学生分为两种,一种是家庭贫困生,一种是无家可归的孤儿,她便是后者。她所处的群体一直以来便属于社会的底层,对于他们的死活,人们向来是最漠不关心的。在和平时期,镇民们愿意用最慷慨的心包容他们,偶尔给予无私帮助用以满足自己表达善意的欲望;然而在战争年代,留给这帮整天不学无术、东游西荡的街溜子的,就只剩下鄙夷与唾弃。五年前,当东青国与塔塔尔之间的矛盾不断激化,比乃翁学堂因其来历转眼间成为了镇民们发泄愤怒的首要对象——他们列队举着横幅,长久地站在学堂门口,要求拆除这所学校,并理所当然地遭到了一些阻挠与反对。暴动发生了,一些古老的建筑物遭到了破坏又被重新修缮;在这所慈善学校读书的学生被认为是“反动败类”,他们本已穷困潦倒,如今连名誉也丧失了。

人们早已对这群学生的一切所作所为司空见惯。他们常常三五成群地在街上溜荡,捉弄老实人并打群架。街边时而有死去的孩童尸体,许是饿死的,抑或是群架的牺牲品。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不论他们的死因是什么,人们都不会对他们投去怜悯的目光或是给予过多关注。这些尸体过一阵子也就自动消失了,仿佛人间蒸发似的,并没有人看见过为他们收尸的人。

现在已是午饭时间,比乃翁学堂并不宽敞的茅棚被用作了临时饭堂。那里人头攒动,吵吵嚷嚷。学生们在一个大木桶前排成了长队,木桶后,一位脑满肠肥的中年大叔正提着大长勺为伸至身前的碗添满粥。

“又是稀粥……又是稀粥……我不想再喝这种东西了!”

听闻此话,打饭大叔伸长手臂,挥动长勺,将那位正在抱怨的小孩击得一个趔趄。

“爱吃不吃!每天有一顿饭给你吃还不知足吗?”

那小孩只好跪着立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到一旁的墙角,一动不动地瑟缩着。

屋檐上的干草一阵抖动,门口下起了一阵草屑,一个身影从外头冲了进来。她从地上拾起了一只别人刚用过的破碗,排到队伍的末端,灰头土脸地四处张望着。

“该死!”打饭大叔抬手抹了抹眼睛,他被头上落下的草屑给迷了眼,“这该死的小鬼永远都毛手毛脚!”

她朝着木桶的方向瞪了一眼,随后将碗倒立过来,用食指撑着碗底并使劲晃动。她那额前的几缕碎发伴着满头乱发一同晃动着,眉尾夸张地扬起,凝成疙瘩的眉头下,一双大眼深陷眼窝。这或许本是一双天真灵动的双眼,然此时却散发着与年龄不相称的乖戾邪恶,再加上她那身永远沾满污泥尘土、褪了色的破布衣服,令她瞧上去令人无比厌恶。

“星晴!你可算是来啦!”

她望向正朝她走来的男孩,停止了手上的戏耍,随即换上一副自得的安然神态,“你瞧那死胖子的自大样!你说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去死呢!”

“先别说这个……对了星晴,上午的课你是不是又没去上啊?”

“上午一条土狗居然闯进了我的藏宝地,还抢了我的馒头,让我费了不少功夫!”她不屑地唾了一口。

男孩掂了掂手里的碗,望望里头所剩无几的稀粥,叹了口气说道,“今天的比昨天还少,这么晚来恐怕又什么也喝不到啦……听妈妈说,敌人就要打到这里了,还切断了到哈伊的运粮路线……我们才会像现在这样……挨饿……”

“够了,哀声叹气什么的,我都听得烦了!什么狗屁战争!?现在除了吃饭的事,我什么也不关心!”

“可是……明天学堂就不会开饭了,这恐怕是我们喝的最后一碗……”

“你说什么?”她立刻垂下拿着破碗的手,扭过头竭力用一种自认为最具威慑效果的目光望向男孩,扫视过整个饭堂,最终将视线落在木桶后那肥硕的身影之上,“这不可能!这样的话,明天我该去哪里找吃的呢?!”

“你还不知道吗?”男孩耐心地解释道,“明早敌军要空袭风铃镇,就在不久前已经发出了第一通警告。”

“空袭是个什么玩意?空袭我们就不该吃饭了吗?”

“不是的,空袭来了,我们就要逃命。全镇的人都必须去避难,否则要没命的。这种事情在东青也不是第一次了……况且,明天打了败仗的军队就要来到这里,如果不想被他们抢走吃的,就要快点想办法逃跑。”

星晴对关于逃跑的话置若罔闻。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除了吃食之外没有什么能够再吸引她的注意。她像一只猛兽在猎物受到威胁时一样,咬牙切齿,眼中燃起凶怒的光,连男孩都不得不稍稍后退些。“我可不管!明天不让喝粥了,那我还能吃什么!”她将碗掷在地上,随即离开队伍直直朝着木桶那头冲了过去。这一响动立刻引起了打饭大叔的注意。

“你这死胖子倒是说说看,明天是不是就没粥喝了?”

打饭大叔斜睨了她一眼,吞了口唾沫,用一种及其不耐烦的声音给予了确认。

“那你让我吃什么?我会饿死的!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除了喝粥就没有别的东西可吃了?”

“你被饿死也不关我的事!”他终于忍不住咆哮着挥舞大勺,溅起的稀粥沫子洒在地上,“老子被逼把家里的储粮拿出来专供你们这些猫崽子,你们不但不知足,每天还要对我吆五喝六,难不成真把自己当祖宗了?”

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面前的女孩忽然扑过去攀住了自己的小腿张口就咬,他用双手拉扯捶打均无济于事。女孩厮闹嚎叫着抗议,他便抡起手中的长勺向着她的后脑勺击打过去,并终于结束了这场荒唐闹剧。

学生们吃完午饭,陆陆续续来到操场上。所谓操场,不过是将学堂门前台阶与院子口附近土地上的杂草清除以后所空出来的一小块平地。学生总管正站在台阶上,预备宣布一些重要的消息。刚才与星晴搭话的男孩倚在院门口的栅栏边,怯怯地搓着衣角,时不时朝着茅棚的方向望一眼。

“喂!石头!你在这里做些什么?难道又在等星晴吗?”

男孩抬眼应了一声,并立即引来了一阵轻蔑的嬉笑。“刚才的事我们都听说了,那不过是她罪有应得,要是我当时在场,一定还要照着她再来几下子,直到揍死她为止!你要是再跟她那样的人渣好,下场估计也会差不多吧!”

“你……只不过上次被她给打趴下了,到现在还咽不下这口气吧。”

“你说什么?”

石头迅速低下头,心里暗暗祈祷刚才的呢喃并未被听清。他吐出几句搪塞的话,便沿着栅栏向着茅棚的方向溜走了。

星晴躺在茅棚角落的干草堆上,浮肿的面部满是血迹,青紫色的眼眶将她的大眼衬托得愈发深陷。石头走过去跪在她身边,用衣袖为她擦脸,随后便一声不吭地待着,直到她□□着睁开眼,才挪了挪发酸的双腿,扶着她坐起身来。

“星晴……这太可怕了……你怎么敢跟死胖子动手呢?”

“死胖子怎么了?不过是个死胖子,竟然敢跟我斗!”

“可是……你受伤了……”

“我没事!”星晴不耐烦地打断石头的话,抬起手抹了把脸。她那咕咕叫的肚子适时地提醒了她还未吃午饭的事实。“你身上有吃的吗?赶紧拿给我!”

石头在身上摸索了好一阵,遂把上衣解开,从内袋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纸团。星晴探过身子,一把将纸团夺去快速撕开,从里头拿出半个拳头大的烧饼,直接吞入腹中,长出了一口气,抱怨道:

“只有这么点吗?太少了!”

“这是妈妈上周给我的,我……留到现在还没舍得吃呢!”他蠕动喉头,咽下一口唾沫,“星晴……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败军今晚就要撤退到这里了。妈妈说,从今夜开始,继续留在风铃镇将会十分危险,因为,”说到这,他顿了顿,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微弱,甚至开始微微发抖,“不知你是不是听说过……大家都害怕……那个‘反政府武装’……”

“你是说‘毒丹’?”

“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政府为了平息大家的恐惧,这几年一直采取封锁消息的办法,想把它从人们的脑子里彻底移去……但是这明显不可能。‘毒丹’就在距离这里不到五小时的地区驻扎,妈妈说它们会趁着败军元气大伤连夜发起偷袭。妈妈和我打算乘坐今晚最后一班列车离开这里,去投奔我大伯。”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浸着汗渍的车票,将它交到星晴手中。“大伯原本给我们寄了三张……妈妈没说过第三张票要给谁,于是我就把它偷了出来,我想着你肯定需要它。”

“你收下吧!……今晚七点五十分,西南方向火车站,一定要准时去呀!”

星晴愣住了。她望望石头,又望望躺在脏兮兮手掌中的票,这样重复了好几次。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犹豫不决过,以往的每一次行动,不论是捉弄、争抢或是打架,她从来都果决无畏。但现在不一样,她从未面临过这种情形,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不过她仍然开口,用习惯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这票我不要!”

“就算我有了车票,也没地方可以去。你让我去哪儿呢?依我看,还是这儿最适合我!”

“你可千万别这么说!”石头有些着急,怯生生的小脸上,神情忽变得有些悲戚,“星晴,留在这里很可怕,我不想你死。我想好了,你跟妈妈和我一起去我大伯那儿吧!”

星晴已经垂下了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这阵沉默并没持续多久,她蓦地抬头,对着石头的肩膀猛地一拍:

“真是太够哥们了!这份人情我会永远记住的!”

见星晴似是答应了,石头的神色明朗了些。他摸着被拍过的地方,用略带羞怯的语气说道:

“怎么说……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为了恩人做这点小事不足为道。”

原来,石头曾经得罪三个小混混,被按在地上胖揍,是星晴挺身而出用学堂伙房烧红的火钳将他们打跑了,为此她还遭到了伙房管事的责骂。不过,她认为这是很值得的——事后石头将身上的三枚烧饼全给了自己,而它们也是那些混混袭击石头的原因。

他们便是因此事相识,并变得同现在般要好。星晴喜欢石头,那是一种源自伙伴之情的喜爱。只要石头身上有吃的,必定会分给星晴;只要生的白净瘦小的石头遭到欺负,星晴也必定会挺身而出。

在这个镇子里,石头是她唯一的朋友。

“我要回家收拾行装,”石头站起身,“刚才总管让寄宿生到操场集合,好像有重要的事情宣布,或许是和空袭有关。星晴你快去吧!”

星晴含糊应了一声,并未起身。

“……记住,七点五十分,西南车站!”石头已经跑至茅棚入口,仍不忘回头再次叮嘱,“我会去车上找你的!等我!”

待石头走后,她从衣袋里掏出那份已经被揉皱的报纸,展开仔细抹平,认真地又看了一遍,遂将报纸与车票一同收好,向棚外走去。她没有去操场集合,而是在灌木杂草的遮蔽下沿着栅栏走到一处破口并翻出了学堂。

她往自己的藏宝地走去。她要去那里收拾行装,顺便再整理一下有些混乱的思绪。

位于风铃镇东南方不到三百公里的风野村,坐落在大青山脚下。这里的人们与哈伊市一样以农耕为生,终日劳作忙碌。星晴的外婆住在这里,尽管她并不愿意承认,更不愿提起。她的外婆是一位利索能干的农妇,颇受当地人称赞,而一生中令她最不中意的事情之一,便是得了星晴这么个外孙女。在外婆的眼中,星晴是个不中用的女孩儿,在家白吃白喝,长大后嫁做他人妇,顽劣不驯,游手好闲,一无是处,养着还不如卖给他人。偏偏星晴父母早年离异,长居外地不归家,并各自组建新家庭。星晴成了外婆的出气筒,动不动便拳脚相加。为了逃脱被卖作童养媳的命运,星晴逃出了风野村,在风铃镇流浪并被慈善学校收留,再也没回去过。

这些年,不论是东青与塔塔尔的恩怨,还是毒丹的暴行,她从未了解过,也根本无暇多想。战争对于她是遥不可及的事物,如同珠宝之类的奢侈品对于穷人一样。东青的节节败退,仅给她带来一种影响,即周围那些曾“锦衣玉食”的粗鲁人们一夜之间忽成了她的同类,衣着破烂,一文不名,这令她幸灾乐祸。关于避难,她尚未有任何概念,在她心里,隐隐觉得或许死去会比现在这样活着更痛快些。

不过现在,她手里握着车票,竟然开始思考这些,并感到一丝恐惧了。正因有了求生的欲望,才会诞生出恐惧这种情绪。她突然发觉自己渴望活下去,开始害怕变成那些街边童尸的命运。

巷道尽头的天空被高耸的墙壁切割成窄条,黑云压顶,雨滴零星。星晴仰着脸,点滴凉意冲破潮热的空气,砸在她面上。

如果我去了石头的伯伯家,他们会欢迎我吗?石头的妈妈如果知道了我的事,会不会将我赶出去?会不会打骂我?

她一边感受着新奇的恐惧情绪,一边幻想着这次冒险可能造成的后果。最后,她焦躁地跳下箱子,在滂沱大雨中朝着火车站跑去。

风铃镇西南车站内,人们互相推搡拥挤,生怕错过了今晚最后一趟前往西方的班车。人们不时互相交流着这场战争的最新情报,时而传来一阵骚动。然而从人们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恐惧神色与闪躲的眼神,可以猜测,人们绝非只是恐惧战火。毒丹的猖獗早已在人们心里留下巨大阴影,而就在毒丹扬言要对政府军队“釜底抽薪”的言论发布不久的这天——这不寻常的今天,恐惧比以往何时都要蔓延地更迅速,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

一阵刺耳的汽笛声破空而来,金属碰撞声由远及近,那个时代特有的老式列车进站了。似是被这庞然大物即将带来的未知旅程所震慑,星晴放缓了步伐,踏上台阶时,她便收敛起一切不安的情绪,以惯有的不可一世、嚣张乖戾的神气与态势跑跳着往里走去。

正在检票的车站卫士神色一凛,跨过一步,五指一张阻住了她的去路。多年的职业素养让他的嗅觉异常灵敏,更何况星晴的神态与装扮在人群中又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小妹妹,你父亲母亲呢?”

“我没有。”一个不假思索的回答。

“你的票哪里来的?无父无母,你如何得到票的?”

他伸出被皮手套裹住的食指,戳着星晴的胸口,“我最痛恨的,便是小偷!尤其是你这种塔贼养的‘反动败类’!”

一石激起千层浪,反动败类一词掷出后,人群中那些本或心存恻隐的,此时也侧目而视,神色漠然了。

“凭什么说我的票是偷来的?”星晴不依不饶,汹涌的怒意从她眼里激射出来,恍如一只危险的小猛兽。“我看你才是塔贼的败类!”她发出一声尖刻的嚎叫。

车站卫士从喉咙里咕哝出一串骂人的话,拽住星晴将她从队伍中拖出来摔在地上,夺过她的票,“当然是偷的!我怎么会看错!”

“还我的票!你不仅不让我上车,还把我的票抢走,你这塔贼的败类……”

一个拳头将她的后半句脏话给打回了肚里,她捂着脸滚在地上,疼得说不出话来。卫士处理此事向来经验丰富,他叫来另外两个同事将星晴拖走,自己遣散了人群,又回到正常的工作中去了。

从小到大的经历造就了她对伤痛的习以为常。甚至愈是疼痛,她便愈战愈勇。打压不能挫败她的气焰,反而会令她更加疯狂。当她被卫士拖到了车站后部的看守室里后,她便如离弦之箭般离地而起,企图发起反击。卫士们捉住她的四肢,将她往墙上一次次地撞击。她晕过去了,卫士们终于解决棘手的事情,舒了口气,歇了会儿便去寻麻绳来捆她。可他们回来后却发现她不见了,窗户半开着,窗槛上留下了泥印,还有血迹。

卫士们气急败坏,破口大骂,互相指责对方疏忽大意。

不一会儿,列车发动了。

靠近列车尾部的一节车厢里,层层堆叠的庞然大物们在一片黑魆魆中若隐若现。从它们的轮廓能够大致辨认出这是一些硬纸箱,里头装着什么无从得知。在两摞纸箱中间的夹缝中,传来轻轻一声喘息,以及因挪动在纸箱壳上发出的摩擦声。

那是星晴,她终究还是上车了。混在人群里,翻越栅栏,匍匐在路旁荒草丛中,在列车发动时由尾部的悬梯爬上车顶,越过一个一个车厢连接处,再爬进现在的车厢。这些费尽千辛万苦的努力,假使她知道不久以后将要发生的事,假使有神力能够将时间倒回哪怕几分钟,她便决不会再尝试。

这辆末班车为何有许多货物车厢?作为一趟救命班车,如果将货物空间腾出,用来装载更多逃难的人,多少人会因此得到求生的机会?她来不及去想这些,至少正是这些箱子,才让她有了暂时的藏身之处,尽管这里狭小闭塞,转不开身,任何一个磕碰便会牵扯出一阵疼痛。她裹紧上衣,深深吸了口气,想以此减轻些苦楚。有些伤口还未闭合,流出的血混合着汗水,粘腻不堪。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旧报纸包裹的物什,攥在手里。那里面是一小块馒头,已经因为挤压而变形了。她饿得前胸贴后背,不得不弓腰紧腹才会好受些。可她没有吃掉它,而是再次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

这是她为了感谢石头的烧饼,特地留给石头的。这节车厢的隔壁便是客车厢,她一定要找到机会避开列车卫士的耳目,去往石头身旁。她陷入自己的思绪,想得这般入迷,以至于根本没有留意到至头顶上方传来的窸窸窣窣声。一开始,她以为这是那些偶然在身旁窜过的老鼠们发出的,可这声音自列车发动不久便连续不止,且越来越有力,间或一听,还能分辨出鞋底擦着车身的那种钝响。

难道还有人用与她相似的方式上了车?她紧了紧上衣,背靠箱子慢慢站起来,以确保不发出任何声音。

还未待她思考透彻,从隔壁车厢爆发出一阵骚动,哭喊声叫骂声不绝于耳,嘭的一声枪响过后,人声渐渐微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嘶哑粗沉的男中音。

“谁都不许动,谁动就崩了谁!”

星晴挨到车厢的一端,站在一个箱子上,伸手够到掩于车窗的金属板,将它稍稍抬起,露出一条缝。与车窗相对的是隔壁车厢的车窗,如果对面车窗凑巧打开了,便能将隔壁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

她看见几个端着土枪的彪形大汉,各个虬髯戟张,凶神恶煞。凭着直觉,她已然猜到这伙人的来头。

刚才说话的那人身旁的一位同伙举着枪,一抖衣袖,一柄大砍刀入手。他迈开步子巡视,一边轻点人数。“总共一百二十二人,呵!一个也别想跑!”

冷汗从她的手掌心渗出,令她差点撑不住似乎愈发沉重的金属板。那一瞬间,风铃镇街头巷角腐童尸腐臭发白的画面出现在她脑海,极力驱赶也无济于事。她好似已经看到了不久之后自己的结局,从未感到离死亡这么近,却这么渴望生存。她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战栗,愈发无力。那些使她头脑一热的冲动之力,曾令她数次迎难而上,藐视一切,此时却如同烈阳下的水渍,暴晒过后荡然无存。尽管如此,她却做好了重新爬上车厢顶部的打算——她要爬到对面车厢顶部,寻找机会救石头出来,再一起逃跑。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风铃镇车站总控室里,一切都乱了套。

几分钟之前,他们刚接到了列车长的求救讯号,以及歹徒提出的要求。电话被拨通,另一头响起了总督的声音:

“他们的地理位置?‘毒丹’的要求是什么?”

“出站后五十公里,他们共有十三名成员,目前车上所有人均被控制……他们要求放出两年前被抓入狱的□□犯同伙共二十三人,要一人不差地释放,否则差一人杀一名乘客……”

“这样的条件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先暂且答应下来,想办法拖延,调特攻卫队来,把他们一个不剩地解决掉。”

“总督大人……那人质……”

“诱骗为主,见机行事。”短暂沉默过后,电话那头传来短促有力的回答。

星晴从车厢侧面的窗户将身子探了出去,尽量紧贴着车厢壁不让人发觉。她很快意识到毒丹撤退的时候必定会首先来到车厢外壁,那时她便有可能会被发现。她想爬到顶上去,却发现双腿犹如海绵般,软绵绵地使不出一点力气。可她又是这么想要救出石头,于是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身子挪一挪,直到能够从车窗外瞧见隔壁车厢的情形,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挣扎着挪动身子,一点点往外蹭,同时保持着平衡,不让自己掉下去,一边伸手攀住窗户上檐。

“不是答应了放人吗?怎么还不来?动作太慢了!”毒丹开始不耐烦,他们摆弄着手中的枪,来回踱步。

“你们每个人赶紧把身上值钱的都交出来!快点!”毒丹似乎不再满足仅仅将人们当成人质,“若让我发现有人敢藏着,死!”

人们纷纷战战兢兢地在身上摸索,掏出值钱的东西,没有人敢反抗。

“喂!”一名毒丹朝一老妇人和小孩踢了一脚,“别慢慢吞吞的!”

老妇人从身后哆哆嗦嗦地拿出一个包裹,哭哭啼啼。“这里面……是我们母子全部的身家……”

“别啰嗦,快给老子拿来!”

就在这当儿,不远处站着的一名青年突然掏出一把枪指着老妇人面前的毒丹成员,“我受够了!”他叫嚣着,竭力鼓起勇气。然而他那握着枪却剧烈抖动的手早已出卖了他。“我们这里不是人人都手无寸铁!有枪的人们快站出来!”

他本身并不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勇士,说这番话只是想鼓动人们进行反抗,一旦有一人作出表率,人们便会跟随他一拥而上,凝聚在一起。事实证明他的目的达到了,人群开始骚动,短短几秒之内,有许多人变了脸色,似乎也预备掏出武器。

“看我把你……”青年的叫嚣被打断了,枪声响过后,他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都不想活了!”那名被威胁的毒丹恼羞成怒,一脚踏在青年的头颅上,忽而将枪口指向那名老妇人,“你也去死吧!”

情势就这样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老妇人身旁的小孩却突然往枪口扑过去,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

“不许杀我妈妈!”

这声音星晴也听到了,恰逢她刚将自己的身子挪到了理想位置。她从对面车窗一眼望去,一幅画面跳跃着冲击着她的视神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并常常出现在她的噩梦中。

一颗子弹射穿了石头的胸膛,在那里炸开了花,溅起的鲜血沾到了窗玻璃上。石头的头在车窗后一晃而过,便永远消失在了那里。

石头倒在了血泊里,再也没站起来。

人群一阵大乱,这仿佛是反击开始的信号,不少冲动的人们都掏出了随身携带的武器,试图捍卫自己的权利。事实证明,这是一个错误的开端,势单力薄的人们终究干不过穷凶极恶的歹徒,而这样冲动的行为反而激怒了他们。仿佛已经知晓自己被骗了,毒丹开始了大肆杀戮,车厢里血流成河。

星晴回到了车厢里。她瑟缩在车窗下,将拳头塞进嘴里,拼命压抑着哭声。如果说要救石头是支撑着她的唯一支柱,那么现在她的内心崩塌了,什么也不剩。她并没有多少时间悲伤,因为毒丹顺着连结车厢的过道往这边来了。他们已经听到了来自货物车厢的响动,认为很有必要检查一番。

“原来是耗子!”

星晴趴在货物车厢顶部,屏息静听着毒丹的动静。待他们离开,她便在夜色的掩护下贴着车厢壁爬下。车速并不慢,她跌进长草丛中,翻滚了很久才停下。幸而一切响动都被列车与铁轨的碰撞声淹没。

月亮隐没在乌云后,阴暗潮湿的长草丛深处,一个小小的身影颤抖着背,晃动着站起身来。她满身污渍,千疮百孔;脏乱的碎发遮盖了她的前额,将她的眉眼藏在黑暗里。她双手攥拳立在那里,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般。

愤怒取代了悲伤,凶恶驱走了软糯。她开始迈步往前走,带着满身戾气,与满腔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

一个月以后,在风野村的一座屋子里,星晴的外婆正在忙活,忽瞅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她漠然走上前,将来人细细打量。那人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剥落的衣块下□□的皮肤呈青紫色,瘦小又干瘪的身材,使她看上去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刮倒。她攥紧了拳头站在屋门口,面色淡漠,眼窝深陷,眉头低沉,眼神充满戾气与厌世情绪。

“你来这儿干嘛?”外婆先开口。

“这是我家,凭什么不能回?”她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

似是没料到对方会如此说,外婆愣了一会,随即恢复了漠然的表情。

“……怎么来的?”

“扒火车。”

“从哪儿来的?”

“塔军的要塞,我也不知道是哪儿。我被他们抓住了,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这一个月,我吃的都是柴草!”星晴的语气开始急促,似乎说出这些已经耗费她的全部耐心,“快点拿东西给我吃!我想吃东西!”

“滚吧,这可不是你的家。”外婆不为所动,漠然道,“你饿死也好,被折磨死也好,都与我无干。”她说这番话时已转身进了屋内,再次回头重申道,“听见了吗?一口吃的也别想要!”

星晴低下头,默默无言。这通常是她的忍耐到达极限的标志。她蓦然抬头,用那对躺在凹陷眼窝里充满恨意的眼睛瞪视着外婆,叫喊道:

“你们全都不得好死!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们全都杀了!”

外婆一个激灵,手上的瓷碗差点就要端不住。“该死的,果然是个孬种,居然敢杀人了!”

夏末初秋,空气微凉。秋收已过,饥荒与战乱如同一对如影随形的伙伴,一点点蚕食着这片大地。风野村自然也没能躲过。

星晴好几次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一连好多天,她整日地躺在被雨水浸泡得泥泞不堪的土路中央,期望马车从自己身上碾过。可一辆马车也没有,没有人来到这日趋贫瘠的穷乡僻壤。有一次,她听见远远的车轱辘声,便立刻滚到路边去了,如同她饿极了便会想方设法找那一星半点的吃食一样——她死不了。

留给石头的那块馒头仍然留在她身上。最难挨的时候,她便会拿出裹着馒头的纸包看一会儿,再将它收好。她要为石头报仇——这已成了她活下去最大的动力。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报仇,她只有十二岁,不论体力或心智都不能担此大任。她甚至连报仇的意义都未曾明了,在她看来,没有了石头,这个世界上除自己之外的每个人都是敌人。

她从地上艰难爬起,朝山上走去。

一小娃子正蹲在地上摘野草,见她走来,便戏谑道:

“看!叫花子过来了!”

她抓了抓蓬乱头发,将脸一侧,威胁似的斜睨了他一眼,便欲离开。

“叫花子不配吃野草,只配吃牛粪,哈哈哈哈……”小娃抓着野草,开心地叫道。

星晴转身,一道身影在空中掠过,直直朝小娃扑去。小娃眼皮青肿地倒在地上,张开口哇哇大哭。星晴跨坐在他身上,勾手又是一拳:

“……你他妈才是叫花子!”

这些年她所习得的全部脏语,劈头盖脸地砸在小娃身上。她掰开小娃的手指,夺过野菜,放入口中咀嚼。“再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自此,村里的娃子远远瞧见星晴,如遇瘟神,唯恐避之不及。这村里原有个孩子王,星晴的事情传入他耳朵里后,便将星晴视为眼中钉,发誓要将她铲除。孩子的世界就是大人世界的翻版,甚至还要更残酷。一切都在暗中筹划着,暂且不提。

星晴凭着一缕遥远的童年记忆,摸索着来到半山腰一座小木屋前。木屋早已废弃多年,四周被肆虐生长的灌木所包围,大门挂着一把大锁。她用一根枯树枝敲碎了窗玻璃,从窟窿里爬了进去。屋内的陈设没有变化,只是大部分生活用品都已被搬空。

“今晚总算找着了可以睡觉的地方……”

“让我找找还有什么能派的上用场的东西。”她茫然四顾道。

星晴从厨房搜出了几只破碗,厨房再无所获之后,她便开始翻找一只破旧的大柜子。然而柜子里除了堆叠在一起的许多张旧纸片之外,不剩下什么了。她拿出旧纸片,打算扔在一旁,却发现那些原是一本脱了线的日记本。

“这是什么?”

她开始仔细阅读上面的字迹。

“日记——今天外公教我认字了,外公说要先学会认字才能学会许多做人的道理,我记住了外公的话,一定会好好学的!”这些字迹不属于星晴。

“日记——今天是七岁生日,外公说要去捉蝴蝶,外公捉蝴蝶很厉害,我把蝴蝶养在瓶子里,希望他们能开开心心!”这些是星晴的字迹。

“日记——今天外公……”

泪水模糊双眼,星晴轻叹气,将纸片整理好重又收进抽屉。外公去世后已过了五年,五年前这里便再也没人住过。她合上抽屉之后,却迟迟起不来身,最后终于忍不住伏在地上,肩膀抽动。

“打呀!往死里打!”

村里的孩子王叉手站在一旁,看着众多娃子们对着地上的孩子左一拳、右一脚,不禁畅快地喊道。

“我看你还敢不敢称王称霸!”他伸出一只脚,将鞋底蹭在星晴脸上,“这里容不下她了,把她解决了吧。”说着他朝悬崖的方向努嘴,“把她抬到那边,扔下去!”

这办法一经提出,便有几个胆小怕事的娃子出声:

“这怕不太好吧……她家里人要是发现了怎么办?”

“我早就调查过了,她哪来什么家人!就算是她外婆,也早就不认她了!放心做吧!没人关心她的死活!她成天威胁说要杀人,现在不干掉她,没准她哪天就把我杀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抬着动弹不得的星晴,来到悬崖边。她意识到了正在发生什么,清醒过来,奋力挣扎。“放开我!你们这群恶棍!放我下来!我要把你们一个不剩地都杀了!”

“你没机会了。”孩子王一做手势,大家便撒了手。她那单薄的身子朝悬崖底部直直坠去,叫喊声被淹没在一片盘亘山腰的雾气之中,在空谷中回响许久,消散于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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