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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间风》第四章 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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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云层洞穴中溢出的风包裹着她,直到将她卷到了地面,风才渐渐停下。

这一次出走,即便在很久以后回忆起来,仍旧是令星晴感到后悔万分的决定之一。在她看清了周遭环境以后,已经意识到,她正在为自己的任性和顽固付出相应的代价,尽管她并不愿承认。曾经的、那些难以承受的“耻辱”和“挖苦”、由此带来的愤怒与委屈,在现实面前立刻变得微不足道,并烟消云散了。

她用手肘支撑着身体,坐在那里,逐渐认清自己所做过的傻事。

那是一片不毛之地,几株干枯的植物从暗黄沙土中伸出残缺不全的躯壳,剥落的枝叶上还悬挂着虫子的尸体。不远处,几具森森白骨横七竖八地嵌在地里,有的还残留着破碎的布料——那些是人的残骸。部分地面凹陷下去,黑色的残灰从中间呈放放射状蔓延开来——这是被炮弹袭击过的痕迹。

她现在,正处在一个遭到过毁灭性打击的城镇遗迹内部。

星晴仍在微微发抖,她几次尝试着镇静下来,却收效甚微。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天,想寻找一片特别的云。乌云蔽日,阴惨惨灰蒙蒙——那是战争的硝烟还未散去的缘故。云海好似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踪影全无。

精灵杖不知何时已经丢失。她撑着地面,慢慢站起。一眼望去,这片废墟看不到尽头。反正不是第一次独自一人遭受这种事,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这样想着。仿佛只要这样想,自己就能像以前一样无往不惧、逢凶化吉、死里逃生。她迈开双脚,向前走去。脚步踏在沙土上,发出嘎嘎的声响,回荡在荒无人烟的废墟上空。

她想起万紫千红曾经向自己描述过的云层下的“人间”景况,一面想着风铃镇是否也变成了这番模样。现在的她,仿佛又回到了风铃镇,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女童——肮脏、顽皮、固执、低贱、四处飘零。一切都没有变化。

或许曾经有那么一瞬,她期待过那些梦寐以求的事物,那些一个平凡的人所拥有的一切。现在梦醒了,莫名的痛苦与遗憾却已在心里生根萌芽,渐渐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停下步伐,垂下头。

空中浮着许多灰尘木屑,被风一吹落在她身上。她抹了把眼,一甩头又继续前进。死就死吧,反正也没有人会在乎,活着也没有意思。她这样想着,一不留神,差点被脚下一段枯木绊倒。

她走了一整天,终于在傍晚时分,来到另一处城镇。

接踵而至的战车在街上驰骋而去,战马呼啸着扬起滚滚尘土,将房屋和天空染上一层灰黄。短衣匹马的战士被甲持兵、整装待发。年轻的战士即将奔赴战场,亲人们与他们依依作别。

星晴驻足于街上,混于正在送别的男女老少之中,四顾茫然。她望望身上,本被修复好的衣裳经过一番艰难跋涉,竟又变得百孔千疮。她向一位路人询问去往星海的办法,那人却表示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

“……那你知道‘云海’吗?”

那人仍旧摇头,神色疑惑。

“……你是外地人吧?打哪儿来的?”

星晴一时语塞,半晌指了指天上:“大概是从天上来的。”

“又是个疯子……”那人喃喃自语,“不过也不奇怪……这年头,每年村子里都有得疯病精神失常的……”她边说边走开去,“……也是,谁又能受得了那样的打击呢?”

如万紫千红所说,没人会知道那个地方,她永远也回不去了——不论云海或风野村。根本没有人会知道,在这个名为“赤鹿”的世界里,某一天的某个时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旮旯,一个被异世界抛弃、贱如蝼蚁般的生命永远逝去,不留痕迹。

她伸手至脑后,扯下发带,故意将头发弄得蓬乱不堪,随后信步离开。哪里阴暗脏乱、人烟稀少,她便往哪里去。她来到垃圾堆边,那里脏污狼藉、虫蝇乱飞。

一整天没有吃东西,她腹中空空如也,便试着从垃圾中翻找吃食。偶然间,衣袋里掉出一个纸包,她捡起来,想起这是留给石头的馒头,一时说不出话,呆呆站着,随后突然向后一仰,索性躺倒在地上。

连自己的世界都回不去,还要如何给石头报仇呢?别说回去,就连在这里生存下去,对她来说都十分艰难;可就算回去了,她便能生存下去、大仇得报吗?

还是死了吧,就在这里。

她感到四肢酸麻、体弱无力,眼皮也愈发沉重,便慢慢闭上眼。有什么东西从眼角溢出,悄无声息地滑落。

没过多久,几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了巷口。那是一群身着骑士服的男人,走进小巷,或坐或倚靠,大声地交谈。他们装束奇特、未随身携带兵器,看上去不像是要奔赴前线的战士。这条小巷,似是他们经常集会休闲之处。

很快,其中一人发现了垃圾堆边的星晴。

“居然会有人躺在这种地方,”他走上前,踹了她几脚,“还能动吗?”

另一名骑士面无表情,比了一个干掉的手势:“我们的谈话绝不能泄露。不论死活,一律干掉吧。”

星晴双目紧闭,一动也不动。

那名骑士伸脚踏在她腿上,使劲碾磨。星晴终于有了动静,她像一头沉寂已久的野兽终于被激发出了暴怒的本性一般,发出一声怒吼,从地上弹跳起,撞在他的肚子上。

“原来还生气勃勃的呢。”他站定伸出手,“就让我来帮你变成一具沉默的死尸吧!”

“且慢,”一直冷眼旁观的另一名骑士突然手势一顿,“公主殿下一直想要一名女侍从,我看她或许合适。”

他凝视星晴许久,忽冷笑道:“我喜欢这个眼神……这种绝望又阴暗的眼神。”

星晴躬身屈膝,大口喘着气。刚才的攻击已耗尽她的全部气力。

“……我问你,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仇恨这个世界?”他问道。

“不知道,无所谓。”星晴短促地回道。

“……敢杀人吗?”

“敢啊。”她面如死灰。

“呵呵……那就,证明给我们看吧。”

当天早上,星晴消失没多久,就在云层开洞之处,细碎的紫红色金光闪烁着,在空中渐渐显出一个衣袂飘飘的人形。

“风轮有异动。有一股气息,逆着云海四周的气流而行,”他顿了顿,接着道,“就是在这里。”

“……阿晴呢?”他望向一旁的菜大伯。

菜大伯正若无其事地坐在扶手椅上,微微晃着,一边伸出手指着地面:“她下去了,不过是她自己要求下去的,甚至连办法都是她自己想的。”

“……这么说,”他迟疑道,“她已经知道利用实体的特殊之处了?”

“这倒未必,是小精灵将方法告诉她的。”

“……我去寻她。”他拂袖转身,风声骤起。

“等等……阿音,”菜大伯停止晃动,离开座椅起身,“这么着急干嘛?”他微闭双眼,神情严肃,认真而又缓慢地说:“依我看,这未必是一件坏事。她太过任性,明明已经知晓下面的景况,还敢贸然下去。如果能趁此机会,让她多吃些苦头,她会变得更成熟冷静一些!”

“……她吃过的苦头已经够多了。”风音剑眉微蹙,“她任性与否,我都不在乎。没有什么比她的安危更重要的了……”他淡淡道,将视线投向云天相接之处,似乎在那里,有什么引起了他的思绪。

“好吧……”菜大伯无可奈何,“不过……应该不难找吧?既然是从这里掉下去,那么应该就在云层正下方?”

“菜大伯,或许你还不太清楚……云海距离地面十分遥远,且有强大的气流将其环绕包裹于其中;如果突然出现逆向气流,将会受到来自环形气流的斥力,其中的事物将被‘发射’出去,且落地点没有规律可循……”

“云层化作的逆向气流在到达地面时会减速。尽管阿晴不会因此受伤,但这已超出我的灵力感知范围……”他回头,眉梢微舒,神情温润,“不过菜大伯不必担心,我会立刻寻到她的。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内,云海就暂时拜托菜大伯照看了。”

一阵风拂过,他向前微微倾身,在闪烁着的光芒中消失了。

菜大伯调整了姿势,一边继续晃着扶手椅,一边摇头:“……你就是太惯着她了……”忽而,他若有所思道:“不对……你又何尝不是一直这样惯着我们大家呢……”

幽深巷道内,站在星晴面前的骑士摊开手掌,五指微收,氤氲出一团冷光。忽而,他将冷光掷出,手臂伸缩间,一个小男孩已被他按于股掌之下。

他抓住男孩的头部,将他悬在空中。

“他不过是恰巧路过,往这边瞧了一眼……”他手指一紧,男孩发出一声呜咽,“就将遭到惨死的下场……”

“知道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殊遇吗?看看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他冷笑一声,声调一变,“无聊的恐惧。”

“来吧……就由你来动手吧。”他扔出一把小尖刀。

她迟疑了一会儿,弯下腰拾起恰巧滑落至脚边的尖刀,动作缓慢,似乎十分费力。那骑士见星晴有所犹豫,便有些不悦。他的同伴背靠墙面,交叉双手,嘴角弯起弧度:

“公主殿下最是喜欢让一个人先堕落,再慢慢征服她呢……”

不过,星晴并没如他们所愿。她将刀握在手里,始终未往前再迈进一步。

气氛一度僵持。

“罢了。”

他语气一松,手上力道一紧,男孩甚至还未来得及呼叫,就已软绵绵地倒下了。

“不着急……有足够的时间让你适应。”他说,神色冷峻,“待见到公主殿下,她自会好好教导你。”

星晴极力稳住颤栗的躯体,手上一松,尖刀应声而落。她害怕了。她明知道迟早有一日要承受死神无情的利刃,却仍然缺乏勇气面对他。

给她一些时间,她会做得更好,她想。

那名骑士朝地上的死尸努嘴:“你去搜他身,如果有可疑的东西交给我们。”

星晴花了很久来移动自己的一条腿。她忍住作呕的欲望,两眼空洞,麻木似的走近尸体蹲下。

北陲边境,极寒之地,目之所及皆是皑皑白雪。巉岩峭壁之下,山石砌成的宝座之上,一位冰冷美人半倚半坐。见有客从远方来,她稍稍抬了抬头,半眯着眼,居高临下地觑聣着来人。

来人正是蒙特祖瓦三世。他目不斜视,呼出一口白气,将手中的权杖往地上一杵。那冰美人抬起手,自顾自欣赏摩挲泛着蓝光的指甲,对蒙特祖瓦的一举一动视而不见。

“……这就是你见到本王的态度?”他用粗重的嗓音与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凡我国所有的各式奇珍异宝,已经给你送过去了!”他有些不耐,“你也该拿出些什么跟我交换了!”

冰美人一勾手指,将一物捏在指尖:“如果你指的是这个?”遂将物什向对方掷出,眼神轻蔑,语含嘲讽,“那么,全部都变成一文不值的垃圾了。”

蒙特祖瓦盯住地上被抛弃的物件,许久抬头。他身旁一员名为赤羽的大将恨恨道:“陛下,她竟将镇国之宝之一——‘龙王之泪’糟蹋成了这样!”

蒙特祖瓦再次瞪视对方,开口道:“……本王讨厌废话,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吧!”

冰美人停下抚弄手指的动作:“我想要,你的一座城……”

“……这万万不可!”赤羽上前一步,意图阻止。

蒙特祖瓦伸手制止赤羽,说:“本王若是答应了,你将怎样回报?”

冰美人冷笑三声,顿时精神起来,从座位上站起。“那自是随你的意思了!”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我向来说话算话,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反悔。”

赤羽想到万千妇女老少不免因此身陷水火,愁上眉梢,却也只得作罢。

一转眼,星晴随着那些骑士在这座不知名的城镇里待了四天时间。他们将她看得很紧,不允许她私自行动,每天都会给她一些吃食,因此她不至于挨饿。他们试图与她搭话,不过她什么也不愿说。

正值仲夏时节,城镇里却气温骤降,漫天大雪纷飞。人们纷纷认为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大街小巷,哀叹声一片。一名老妇认为这是战争中阵亡的英灵未得到安息的缘故,到处散布这一论断,大家便都信以为真,日日祈祷。

骑士们开始出发往城镇外一个方向走去,星晴跟在他们身后,从聊天中得知“朝拜之时”即将来临,他们要去觐见“娇贵的公主殿下”。她已如行尸走肉一般,虽然不明白这些词的含义,却也无所谓。只是当她路过一块空地时,向雪地里几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多望了几眼。

她被一个孩童手里捧着的圆圆雪球吸引了视线,久久注视,差点忘了跟上那帮骑士,直到被人呼喝。她转动喉头,咽下一口唾沫,想起了某种曾经令她激动不已的美食。

她回过头,在雪地里迈出一个脚印,用漠然的表情向那群骑士表明自己并无所思。

温度越来越低,雪愈下愈大,很快翻飞的雪片已经变得手掌般大小,厚实又坚硬。肃杀的寒风肆虐着,如冰冷的利刃,割开人们单薄的外衫,留下丝丝血痕。孩子们已经不敢外出玩耍,老人妇女纷纷逃回家紧闭门窗。这已经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气候变化,而是一场诡异的灾难。整座城市如同被施了诅咒一般,转眼间,一切原本生气勃勃的事物都被大雪封杀了。整座城市变得像死一般寂静,老人孩子们躲在仅有一线光亮的门窗后,惊恐地往外窥看。

星晴勉力支撑,却还是忍不住齿颤唇抖,跪在地上,将身子蜷起,无法再往前挪动半步。走在最前的骑士一回头,这才想起星晴受不住这光景,便抬手凝聚冷光,往星晴身上一抹:“姑且先将你的体温也变得冰冷,就好了……”

她慢慢地不再哆嗦,放开自己,支起身子爬起来。

远处,一个婀娜的身影在遮天蔽日的雪幕中若隐若现。

最开始发现星晴的那两名骑士率先上前,单膝下跪,其余的纷纷效仿,唯有星晴站在原地没动。领头的那位掌上蓄力,攥紧手指:“喂,觐见公主殿下,竟敢不下跪?”

星晴两眼呆滞,似□□控一般,双腿一曲,突兀地跪下。

雪幕中那人的身影愈行愈近,所过之处,溅起的雪沫纷扬在空中,张开一片朦胧的雪雾。她的裙摆舞动之处,牵起一阵雪花的狂欢,在空中跳脱不已。她的长发也是白色的,不过与风音不同的是,那白色中还掺杂着些许冰冷的深蓝色,在周遭雪幕的折射下显得格外耀眼。

星晴将她与记忆中的描述对比,已然猜到她的来历。

她便是赤鹿七怪之一的“雪无痕”。

“冰珀,冷夜……”她用慵懒高傲的目光扫过下跪的众人,便抚弄手指,不再说话。

领头的一位骑士立即回应:“回公主殿下,冰珀与我已将冰种在各处布置妥当。”

“好!很好!”她满意地笑,“那么这只可爱的小东西,就是你们此次给我带来的礼物吗?”她走上前,用泛着蓝光的指甲抚摩着星晴的后背。

“回公主殿下,臣以为她会符合公主殿下的期许。”

雪无痕伸出手指,轻点星晴的额头。星晴闭上眼,浑身因为寒意而轻轻颤动。

“你说的不错,我已经感受到了……这是个小可爱,可惜体温有些太高了……”

“那么,为什么这里只有你们?那些可敬可爱的城民们,怎么不来迎接他们娇贵的公主?”

冰珀笑道:“城民们舍不得离开他们的屋子半步呢。”

“不着急……到时候,他们便会乖乖过来了……”

她说完,张开双臂面向天空;刹那间,如同被泼墨的宣纸,灰白色的天空迅速被深蓝色的光浸透。她飞升至空中,随后化作一道白色的光芒,朝包围着村庄的一座最高的山峰顶端射去。一团形似雪花的光芒在峰顶一闪而过,一声惊天的巨响,令城民们变貌失色的事情发生了。深蓝色的光从峰顶以不可估量的惊人速度朝四面八方蔓延开去,刹那间,整座城已被覆盖住。蓝光所过之处,一切事物都好似被冻住了一般,晶莹透亮。

她抬起手臂,做了一个“起”的动作,呼应她的是一簇簇拔地而起的黑点,环绕在八方天幕之下,以她为中心聚集过来。待黑点渐飞渐进,它们的“真实面目”也呈现了出来。那是成群的建筑物,或大或小,或高或矮,高低错落;有的被连根拔起,有的被拦腰斩断,断口参差突兀地张着;它们全都朝圣般地聚拢来,经过一番分解与再组合,错落有致、有条不紊地落在山上和雪无痕的脚下。

转眼间,一座冰晶透亮的宫殿就拔地而起,与山齐肩.

星晴跪在地上,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属于我一人的冰雪宫殿!”雪无痕开怀大笑,兴奋不已。她抬手在空中划了几下,几片建筑残骸飞了过来,在地上搭成了一个巨大的宝座。

她飞升至空中,稳稳落座,居高临下看着众人,脸上是藐视一切的神情。

“这样一来……可爱的城民会不会乖乖地过来了呢?”

果然,村民们陆陆续续聚过来,其中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小孩,竟然鲜少有年轻男性的身影。

见此情景,她失去兴致,以手撑头:“英俊的面孔真是太少了……”

“贱民们竟然让公主殿下扫兴,真是不可饶恕……”冰珀交叉双手,玩味地笑着。

“贱民们还不下跪?”

人们早已惊骇得面无血色,几个受不住这等场面的人迫不及待地跪下,期盼此举能为自己换来这从天而降的“神明”的宽恕与青睐。随着更多人加入下跪行列,在骑士冷夜的命令下,大家争先恐后地叫着“公主殿下饶命”或者“参见公主殿下”。

唯有一位老妇人,始终缄默不言。站在雪地里的她,尽管佝偻着腰背,膝盖却不曾有一丝弯曲。

雪无痕抬起头,目光射向老妇。

“贱妇!竟敢打扰了公主殿下的兴致!还不下跪?”冰珀会意,发声威胁道。

“除了岁月,还没有什么能让我佝背屈膝的。”老妇的声调缓慢而平静。

骑士冷夜摊开手掌,蓄势待发。“好不容易这么大岁数了,真遗憾……”

雪无痕做出手势,打断冷夜的动作。她看向跪伏在雪地里,低低埋着头的星晴,嘴角一勾:“这种琐碎的工作,还是交给我未来可爱的侍女吧?”

不出冷夜的预料,锻炼她的时候到了。

星晴立起身,眼睛却仍注视着地面。她迟疑一会,从怀里慢慢掏出冷夜给自己的小尖刀,攥在手心里,向老妇走去,将匕首指向她,刀尖与胸口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

她的眼神失却温度,平直的嘴唇泛着灰白,握刀的手僵硬强直。下一刻,她就将刀尖斜斜向着自己的脖颈侧面抹去;终于要解脱了,当溢满胸腔的痛苦膨胀到极致,便已然无知无觉,无所顾念。

这一刻,她觉得轻松极了,还有些许快活。

她用余光瞥见雪无痕已从座位上站起,行动待发之际,蓦地天空一声惊雷,像是有什么事物从外部冲破了这深蓝色的苍穹。从那破口处,凝聚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越来越多的云层被卷入其中。天幕仿佛被打破了深蓝色的诅咒,一束强烈的日光从漩涡中心倾泻进来,一道闪烁着的身影从那里飞出,在雪无痕的宝座前站定,与她对峙着。

“希望我来得不算晚。”

看来,她没那么容易就去死,命运不许她这么做——几乎只差半秒,她的刀刃便要割入脖颈,却被一道强劲的气流刮得脱手而飞,插在一旁的雪地上。她精疲力竭,再也无法支撑,跪趴在地上,脸埋入雪中。

“真是稀客!我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见了吧,风神阁下!”雪无痕似是兴趣极大。

“确切来说,应该是自四百年前,与你一道探查始祖灵仗的下落无果后,便再没见过。”他面无表情,淡然自若。

雪无痕似笑非笑,眼含深意:“今日正值我的冰雪宝殿落成之日,你可是挑准了这个时机来为我庆贺的?”

“你恐怕想错了,”他仍用着淡淡的语气,不疾不徐,“我只是来带她走。”说着,他便不紧不慢地朝星晴走去。

“我的侍女岂是你随意就能带走的?”雪无痕声调一扬。

闻言,他不紧不慢地转身,面无表情地望着雪无痕。她从座位上站起,神色鄙夷,冷嘲热讽道:“你有什么资格敢来与我争抢?作为始祖仙王遗留神灵,名声赫赫的‘赤鹿七怪’之一,竟然终日流连锅瓦瓢盆、沉迷无聊的扮家家酒般的生活!你对得起你的称号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看看你都穿着什么令人发笑的东西!”

风音走得匆忙,这几日忙于寻找星晴的下落,并未留意自己的着装,直至现在,身上仍旧穿着那条浅紫间褐色的格子围裙。

“在七位神灵之中,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要是还有自知之明,就快点滚远吧!别玷污了本公主的冰雪!”

“能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我不仅不觉得意外,还很是欣慰,”他开口道,“能够从他人口中,听到对自己正在享受其中的生活的大致描摹——没有比这更令人欣慰的事情了。”

她本意羞辱对方,却未料到如此回答,感到一丝出乎意料。对方神情恬淡,自己的嘲讽似乎未能撼动他分毫,令人难以猜透。

“如同你享受‘公主殿下’的尊称,享受万众景仰、住豪华宫殿一样,不过是各得其所。谁也不会去探寻这‘乐趣’背后的目的。追根溯源是没有意义的。谁也不比任何人更高尚地活着。”

“即便如此,我仍不能认同你的观点!”

“那便不必认同。不过……”他一扬手,围裙随风飘飞,迅速隐没在远处,“若是要与你动手,便不可玷污了它,谁也别想伤害我的家人!”

“家人……?”星晴肩膀一动,从雪地里抬起冻得发青的脸,望向风音。仿佛换了人一般,风音立于泛着蓝光的冰原上,天空蓝的衣裙在空中翻飞不止;由于力量的作用,发丝张扬在空中;他的眸子如同周围的寒冰一样冷冽,柔光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闪烁着锋芒的利刃。

星晴从未见到过他这般神情。

冷夜上前一步,作势凝力,却被雪无痕制止。

“冷夜住手,你不是他的对手。”

她未敢贸然行动,暗暗积蓄力量。风音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雪地上跪着的人们,接二连三地受到惊吓,有的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个怪物,这可真是造孽啊!”

“两个怪物斗起来,我们可怎么办哪!”

一片哀嚎声中,星晴望了望正在对峙的两人,再次将脸埋进雪地,不愿看下去。她记得他说过讨厌成为“战力”,如今的局势,全都因自己而起;如果不是她无理取闹,他也不会参与这场棘手的战争,更何况对手还是另一位神灵。

她不明白自己有何值得解救,自己这样一个人,去死不是更合适吗?

他果然,还是那么令人讨厌。

忽然,她身上一轻,如失重一般。平地卷起一阵风暴,苍穹之下,一道紫红弧光划过天际,点亮了整个冰原。

“只要在这冰炉之下,你就别想带着她逃出去!”雪无痕一惊,转眼也消失在了冰原上。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这女魔头去了哪里。

冰雪宫殿屋顶,雪花状的蓝光闪过,雪无痕显出形态,看着对面的风音和他身侧的球形结界。

“怎么,到底还是来参观我的冰雪宫殿的?”

“这只是你我二人的纠纷,我不想因此牵连到他人。”他说,“你不觉得,这里才是最合适的战场吗?”

一旁的星晴瑟缩在一个悬挂在半空的紫色结界中,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就已经在这里了。结界将内部与外部环境隔开来,里头温暖又舒适。她趴在结界壁上,有些忐忑地向外望去。

雪无痕怒目而视,眼珠渐渐变成蓝色,泛着荧光,指甲忽然开始迅速伸长;她的发丝也开始伸长,好似要一直伸到天空的尽头;指甲变作蓝光万丈,嵌入高耸着的山峰根部。

霹雳一声响雷,如地之裂,山之崩,震耳欲聋。山上破碎的冰块化作蓝色的利刃万千,乌云汇聚,化作硕大一股冰流,有吞地之势;蓝发魔女化作一股寒流,与它们一道,朝风音围将过去;如百川朝海般,万千寒流汇聚、彼此碰撞纠缠,交合后散开,在宫殿上空绽放出一朵硕大的烟花。锋利的冰刃逆流直下,气势不减,摧枯拉朽,峰顶的植被几乎被瞬间抹平。

还未等星晴反应过来,在山下人们的惊呼声中,似是天河泄漏一般,刚才四散而去冰流,此刻突然调转方向,如百川交汇,直奔天顶而去;巨型漩涡当空横垂,如万马奔腾、气势汹汹,将星晴与结界一并卷入其中。

她惴惴不安,瞪大了眼睛想瞧个清楚。可除了横飞的雪沫,她什么也瞧不见。

这场较量,一个声东击西,如云雾聚合、似流星飞驰,波谲云诡,让人捉摸不透;一个左冲右抄、布下地罗天网,草木皆冰,围追堵截。疾风与冰雨之间的斗争,虽声势浩大,结束的却也很快。

刹那间,紫红色弧形闪电劈开漩涡,传来冰块碎裂的声音,蓝发魔女已被一条如蛇般的发光锁链捆绑住,颓然掉在屋顶上。雪无痕困不住他,他的动作太快了。

风音裹挟着结界,往天河倾泻之处飞去。

“你为什么要断送了她的前途?”雪无痕不甘心地喊叫道,“如果能得到我的栽培,她将可能成为本公主一名了不得的手下!”

风音并未回头,锁链只能困住她一小会儿,必须要赶快离开。

雪雾渐渐散去,大战过后的场面呈现了出来。雪无痕瞧见冰雪城堡的屋顶被狂风掀去了一部分,直感到怒不可遏,埋下心结,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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