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尘抽了抽鼻子，把快流进嘴里的带血丝的鼻涕又吸了回去，连同嘴角的血一起吞回肚子里。

他一手扶在旁边的泥坑里，虽然那个泥坑看起来令人十分恶心甚至还有蛆虫在里面扭动，但孟尘似乎是不介意，他一手在泥坑里撑着另一只手摸索着墙面十分勉强地把自己从地上支撑起来。他让背紧贴着墙壁像一只无力的蜗牛一样向上蠕动着渐渐站立起来，身后是标砖砌的墙，砖缝里的水泥被他蹭得簌簌地往下掉。

孟尘的眼睛早已青肿得眯成了一条缝，他并非是不嫌那泥坑脏而是他现在根本看不到什么东西。他脸上可以说已经没有哪个五官是正常的形状了，眼睛肿得像灯泡，鼻子塌了下去，嘴角还挂着血丝，但他的耳朵却还能够听到，即使他的眼睛现在已经看不清楚那些人的嘴脸了，但他的耳朵在此刻竟变得异乎寻常的灵敏，那些人的笑声，来自不同的人的不同笑声他现在竟然能够分辨的很清楚。

高高在上甚至可以说是不可一世的冷笑，那是许皓东；捂着嘴细声的窃笑，那是白子嫣；捧腹而笑，笑到抽搐的大笑，那是许皓东的兄弟胖爷；还有更多的是伫立在一旁默默旁观的人们的轻声的嘲笑……

孟尘使劲去睁开已经被打得变形的眼睛，眼眶却传来一阵几近撕裂的痛感。他只是想要看清楚那些人的面孔，看看他们笑得到底有多狰狞，到底有多丑陋，孟尘听过一个词：面由心生，这些人的内心如此丑恶，那他们此刻应该很丑陋吧。可是没想到竟连睁眼也做不到，真是不甘啊！

“怎么，我们挺身而出救美的大英雄不服气啊？”许皓东冷冷的问道。

“什么英雄，不过是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罢了！”旁边不知名的人搭腔道，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孟尘静静地听着这混乱的笑声，眼泪流到了唇边，孟尘抿了抿嘴唇，想不到眼泪竟然是甜的，孟尘忍不住笑了，在自己人生中最苦楚的时候自己的眼睛竟然流出了甜的眼泪。话说，这是自己的眼泪也在嘲笑自己懦弱无能吗？

腹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有人用拳头猛击在自己的小腹上，孟尘感觉自己的五脏都绞在了一起，那拳头就像台绞肉机要把自己的内脏绞个稀烂。

“你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还笑得出来？”那个拳头的主人怒喝道。

孟尘没有回答，因为他此刻根本无力发声，腹部仍在剧痛，他觉得浑身都失去了力气，但他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自己早已扭曲变形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因为他觉得这个人好搞笑，难道这个人觉得一个被打、被欺负的人就该是哭哭啼啼、大喊“妈妈”的么？谁说被打、被欺负、被嘲笑的人就不能反过来嘲笑打人的家伙呢？这家伙真他妈搞笑啊。

孟尘在挤出一个惨白的瘆人笑容之后彻底没了力气，整个人瘫软了下去，一头扎进了那个肮脏的水坑，带着蛆虫的泥浆溅了满地都是，旁边的人终于都不笑了，转而大骂起来。而孟尘通过青肿的眼睛终于看到那个模糊的人影被他刚才那个笑容激怒了，但却再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已经麻木瘫软的孟尘的身体上再踹上两脚。

他可真搞笑啊，孟尘又在心里说了一遍。

也许自己就是这么无能吧，手无缚鸡之力还想要逞英雄，现在想想简直蠢得要命啊，人家蜘蛛侠不都说了吗，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你孟尘啥能力没有，凭什么担这英雄的责任啊，没有金钢钻就别揽瓷器活啊，孟尘你简直蠢爆了，活该被人家按在地上摩擦，活该被踩在泥坑里啊！话说，这个泥坑是屎坑吗，好臭啊。

渐渐地，那让人反胃的臭味变得模糊起来，那些让人反胃的笑声、叫骂声也变得稀稀落落，孟尘残存的意识也在不断流失。最终，世界变得安静起来，静得让人害怕，静得让人忍不住大喊两声来证明自己还存在、还活着，证明这世界并非一无所有。

“不想反抗么？”一个声音似乎从下方传来。

“甘心么？就这么被踩在脚下？”声音仿佛由远处飘来，渐行渐近。

“难道不想反过来将他们摁在爬满蛆虫的泥坑之中么？难道不想将这肮脏龌龊的人驱杀殆尽么？难道不想把那高高在上、凌驾一切的家伙扯下来么？”那声音连续发问，孟尘想要张嘴回答，但是仿佛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了他的口鼻，让他生生把话又吞回肚子里。

而那声音也不再只是从下方传来，而是从上下四方，从星辰宇宙，从古道黄泉，从远古洪荒，从时光尽头传来。

那一道声音分化为万千的回声，仿佛众人齐声唱颂宏伟的圣歌。刹那间，古钟震动，管弦齐鸣，就像审判的雷霆即将降下！

这声音愈发高亢，振聋发聩！

“你要击打柱顶，使门槛震动

打碎柱顶落在众人头上；

所剩下的人，我必用剑杀戮，

无一人能逃避，无一人能逃脱。

他们虽然挖透阴间，

我的手必取他们出来；

虽然爬到天上去，

我必拿下他们来；

虽然藏在迦密山顶，

我必搜寻捉出他们来；

虽然从我眼前藏在海底，

我必命蛇咬他们；

虽被仇敌掳去，

我必命刀剑杀戮他们；

我必向他们定住眼目，

降祸不降福。”

万千回声如同海水一般潮起潮落，渐渐地，又融为一个声音。虽然孟尘此刻根本连睁开眼睛都做不到，但他却清楚地看到了那人。

那人轻声唱颂着这主的审判之词，坐在大海潮头之上的一叶扁舟之中向孟尘驶来，金色的光芒汇聚在他身后如同旭日升起，他缓缓舒展开他那介乎于天使与魔鬼之间的六翼，璀璨夺目如千万个太阳般的光辉，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这如此盛大的光——神一般的光芒！

这近乎神迹的场景本该刺瞎所有敢于睁眼的凡人的眼睛，但孟尘却在注视着，即使用的并不是眼睛。而且他此刻觉得那人很是熟悉，看着那小舟愈行愈近，仿佛故人来。

海潮愈涨愈高，孟尘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泥沼，动弹不得，任凭扑面而来的潮水将自己淹没，冰冷的窒息感紧紧包裹住了他。浑浊的海水卷入眼眶，模糊了孟尘的视线，但就在那一刻他看到那人立在舟上在海潮的推送下从自己头顶漂过。

那人俯首低望了一眼孟尘，孟尘清楚地看到那人只有一只眼睛！右眼是令人惊惧的血洞，而左眼则散发着炽烈的火光，宛若在眼中注满了熔岩，而从熔岩般的眼瞳之中透露出来的却是冰山般的冷漠。他只是淡淡的扫了一眼海水中的孟尘，就像是在看一株再普通不过的海草。

海水已经灌入孟尘的肺里，他下意识的张口想要向那人求救然而冰冷的海水隔绝了他的声音。

那人就这么立在舟上驶向彼岸，“吾是阿拉法，吾是俄梅戛，吾是一切之初始，吾是万物之终结。”

孟尘的耳边始终回荡着那个人沙哑而庄严的声音，那人的声音似乎掩盖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一切都湮没在寂静之中，世界因此变得空洞……

孟尘的眼界变得十分模糊，似乎眼前闪动着人影，男人、女人不停地跑动，似乎是在躲避什么，他们狰狞着面容，长大了嘴巴似乎在喊叫什么，但是孟尘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这给孟尘的感觉就像是在看一部无声的黑白电影一样，所有人的影像都像是用胶片底片剪辑出来的。

孟尘看着他们惊恐地睁大眼睛仿佛见到了魔鬼，有的人惊慌的逃开但很快镜头便跟进给了他一个特写，然后那人便跪缩在地上浑身发抖。镜头不断的切换角色也不断变换，每个角色仿佛都被剪切过，只是露出一张惊惧的面容而从不露出身体其他的部位。

这电影导演的剪辑技术也太差了吧，全都剪成“大头贴”了好吧，孟尘甚至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突然一张熟悉的大圆脸切入镜头，是一个大胖子，孟尘认出来了，是带头欺负自己的那个胖爷，在学校的时候他就看不起孟尘这个乡下来的小子，经常让孟尘给他当跑腿的，时常是一把钱甩在孟尘脸上然后让孟尘去买东西，而孟尘倒也毫无怨言。

后来他发现孟尘这个“狗腿子”非常好使唤，于是像是推销产品似的把使唤孟尘打造成了一项大众娱乐项目。

此后孟尘就成了全年级乃至全校闻名的狗腿，买饭、代购、打水、代写作业、代考……等等各种服务全部无偿提供，孟尘甚至一度成为狗腿之王，可以说他已经成了实验中学狗腿史上的一个传说，业界的前辈，狗腿界都欠他一个金牌狗腿奖，如果在颁奖时发表获奖感言的话，孟尘除了感谢父母把他生得如此完美符合狗腿界的标准长相—呆愣傻、大众脸之外，肯定要先感谢带领他进入狗腿这个“无上光荣”的行业的人——胖爷。

之前胖爷那嚣张跋扈的样子就像一只尾巴翘上天、谁惹我我干谁的豪猪，而现在他那祈求哀怜的眼神简直像极了一头即将被宰杀的食用猪。孟尘看着那张肥腻的嘴脸，想到之前把自己踩在泥坑里的那个家伙就是这货，心里竟忍不住的发狠。

一声凄厉的杀猪般的叫声划破了这部无声电影的寂静，眼前的景象再度变回了彩色。

孟尘回顾四周，依旧是刚才自己被围殴的那个小巷，只不过方才熙熙攘攘看热闹的人群早已散去，只留下孟尘一人还立在那污秽的巷子里，孟尘也不知道到底被打了多久，难不成打着打着自个儿睡着了？

孟尘看了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嘀咕着看样子自己被打都能睡着这个技能还挺牛叉，现在似乎身上的伤都好的差不多了，孟尘眨巴眨巴眼睛，发现红肿的眼泡已经消肿了，不过刚刚做的那个梦很奇怪啊，孟尘甩去爬上他的脚面的蛆虫，准备起身离开。

“啊……求……求你……别，别……打我……”身后有个沙哑如枯井怨鬼的声音在呻吟。

孟尘不禁感觉颈后有发凉之意，我擦，刚被别人揍了一顿就碰上什么妖魔鬼怪了？天呐，世界上应该不会有这么倒霉的事吧。孟尘在心里暗暗盘算，如果现在拔腿就跑说不定会惊扰到这妖怪，搞不好直接被秒杀，但要是回头——额，算了，自己也没有这个胆量。所以几经权衡，孟尘决定了接下来的做法。

只见孟尘跳起身来，在空中一百八十度旋转，双膝着地，“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上，大喊：“鬼怪大哥、鬼怪大姐饶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浑身上下没有宝，万望高抬贵手，放我溜走啊！”孟尘也知道这么做很没有节操，但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别……求求……你……”沙哑的声音依旧在呻吟。

孟尘这次听清了，似乎这声音很熟悉啊，他微微抬头瞄了一眼，只见一个肥硕的身影趴伏在泥坑里。

胖爷蜷缩在泥坑里抽搐着，脸上满是血迹，多亏他那一身肥肉要不然连他最忠实的狗腿孟尘都认不出来这是谁，反正整张脸是被打的彻底变形了，他这张脸可比孟尘之前被打的惨，估计不做个整容手术是恢复不了。

孟尘本来看到胖爷被打成这样心里还有些窃喜，可是他又注意到胖爷的右手臂从手肘处向外弯曲，右手上的手指也都在指关节处向外弯，也就是说有人生生打折了他的右臂之后又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断，打人者的残忍和狠辣让孟尘有些不寒而栗。

“别……别……打我……”胖爷两只眼睛外翻死死的盯着孟尘，不停呻吟着，仿佛地狱里的恶鬼哀求施刑者的饶恕。

“别那么看我啊，胖爷，又不是我打的你，我可是您最忠诚的狗腿，来我扶你起来……”孟尘伸手想要搀扶胖爷，结果胖爷浑身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声响，眼神中满是惊恐，就像，就像孟尘在梦中见到的那些人影的眼神……

孟尘看到了自己手上满是淋漓的鲜血，显然那些血不是自己的，因为自己身上根本没有流血的伤口，而同样满是淋漓鲜血的胖爷的脸上再度写满恐惧，在他眼里孟尘此刻便是举起镰刀收割他生命的死神。

孟尘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是他当着众人的面一手举起两百多斤的胖爷，然后把胖爷摁在爬满蛆虫的泥坑之中向周围人狞笑，来自地狱般的笑容让众人大惊失色，但真正令他们落荒而逃的是孟尘近乎疯狂的举动，他锤击胖爷的面部，直到整个泥坑都浸满鲜血，然后他狞笑着打折了胖爷的胳膊又一根一根把他的手指掰断，一边做着这些还一边大声吟诵着那些含糊不清的语句：“你要击打柱顶，使门槛震动，打碎柱顶落在众人头上……”

那些充满鲜血和狞笑的画面如海潮般涌入孟尘的脑中，他想起来了，这些事，这些人，都只是他的记忆。

应该快结束了，应该快结束了吧，孟尘大声喊叫起来。

大雨瓢泼而下，一道霹雳划开乌云，照亮了那布满鲜血如同血池一般的泥坑，孟尘立在血池中央低头看向血水中的倒影，倒影冲着他狞笑，左眼的眼眶中流动着炽热的熔岩……

孟尘在大叫中惊醒，周身一片黑暗，等到眼睛适应了黑暗的环境他终于舒了口气，这是他租住的公寓。身上已经浸出一身冷汗，汗水甚至浸透了棉被，他踢开水湿的被子，点亮床头的灯，然后就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看来今夜是不能再入睡了，他掐了掐自己的大腿把困意赶跑。

这是他的习惯，因为如果现在入睡便很有可能又会回到那个梦中，那个可怕的轮回般的梦魇。所以，这两年只要晚上做了这个梦，孟尘在惊醒之后便会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无论之后的黑夜有多漫长，他都仅仅只是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等待着，等待着黎明的破晓。

闹钟“滴”的一声亮起，是整点的提醒，孟尘扫了一眼，现在凌晨一点。

窗外的雨滴有节奏的敲击着玻璃，雷霆应声附和，仿佛在演奏什么乐章。孟尘拉开窗帘坐在窗台上看着滂沱中的城市，寒风从窗缝中吹入，十分刺骨，但孟尘却纹丝不动如死尸般凝视着玻璃，他的眼光并没有穿透玻璃，仅仅只是盯着窗户上的玻璃。

雷霆响起，玻璃上的倒影在闪电的光芒照耀中愈发清晰，那个倒影或者说是孟尘在狞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