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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神破晓》第二幕 惊鸿一面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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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江南梅雨时节,天空中总是阴云密布的。阴云盘桓在山城上空,经久不散。

连绵的阴雨天气让整座城市都蒙上了一头朦胧的雾气,阳光穿不过阴云,自然也就驱不走雾气,就连远处的丘陵也都隐在雾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天上时不时地飘下牛毛般的细雨,雨点并不密集,但却总是如同藕丝般在空气里浮挂着,这让空气永远都保持着潮湿,晾在阳台上的衣服也永远也晾不干,放在窗台的鞋子过不了两天就会发霉。所以梅雨亦“霉雨”,有俗语说:“天降霉雨,衣发霉,人倒霉。”

街道上的行人稀稀落落,一到晚上天空中又下起细雨来,大多数人都会窝在家里躲避这倒霉的天气,以免沾上“霉运”。

然而此时街边转角一家店门前却耸立着一柄黑伞。

雨滴顺着伞面聚到伞边,像珠帘一样垂下来,然后便遁入街边汇聚的涓涓细流之中。撑伞的人立在雨中,抬头看着店牌,黑伞遮去了他脸上复杂的表情。店门虚掩着,显然在今天这样的梅雨天是没什么客人的,他默默地合上伞,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柜台后的老人戴着一副老花镜在灯下捧了一本杂志静静读着,看到有人推门进来,便把杂志合上,拍了拍身上皱巴巴的围裙,热情的招呼起来。

“今儿这雨下得紧喽!”,老人一边给客人收拾桌子一边说些热套话。

“啊,紧啦……吹起来都有些凉意啦……”,客人回答得有些敷衍。

老人也就不再把热脸往上硬贴了,递上了菜单:“您看您要点啥啊?”

“来碗小面吧,多放点儿辣……”

这是一家重庆面馆,花白头发的老人围着围裙在热气腾腾的锅边抻着细面。老人一边抻面一边打量着今天这唯一的客人。

这位客人看面相大约三四十岁,裹了一身厚重的长风衣,除了一柄黑伞,就只拿了个褐色的手提包,脸上还戴了一副金框眼镜,一看就知道是个公司经理、老总之类的。

老人的这家面馆虽然不大,但是却开在中心商务区附近,所以老人也没少见过那些大公司的白领、高管,开店十几年,老人练就了很好的眼力,只消一眼就能够看出你这一身上下值多少钱。这位客人手上戴的是镶钻的进口手表,而风衣里头裹着的西装一看就是订制的,还有脚上的那双阿玛尼的皮鞋……经过老人的打量,这位客人这一身行头少说也得要十几万。能穿的起这么一身行头的大老板居然会屈尊到这么个小店来吃面,这事儿确实是够稀奇的。

老人把抻好的面下到锅里,不过两分钟,老人拿起漏勺一舀,过了遍凉水,扣进碗里,再添两勺秘制的调料,切几块牛肉,一碗热腾腾的重庆小面登时放在客人面前。

客人坐在店里的矮桌上,捧起面碗,脸上的表情竟是愈发凝重。

老人见客人如此,顿时有些局促不安,莫非是客人不满意了?心里不禁嘀咕起来:不可能啊,在这儿干了十几年了,还从没有接到过客人的投诉,自己的店一向都是以口碑著称的。难道是不对人家的胃口?可他连尝都没有尝呢!

老人知道这些大人物都是不能得罪的,否则只消一个投诉电话他这小店恐怕就要关张大吉了,于是他小心翼翼的问道:“怎么?是不对您的胃口吗?实在不行,我可以给您再重新下一碗面。”

客人连忙摆了摆手:“不是不对胃口,是太对胃口了,我只是……不知道下次再吃这重庆小面就要跑到什么年月了……”

客人竟然姗姗落泪。

老人听到客人这么说先是长舒了口气,而后又与客人攀谈起来:“听您这话,您是要出远门吧?”

“对啊,要出一趟远门,出一趟很远的远门……”,客人面色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老人想起了自己移民美国的儿女,眼睛就不禁要出汗,他叹息了一声说道:“唉,你们年轻人嘛,有自己的事业,该出门闯荡就出门闯荡,不用太挂念家里,好男儿志在四方嘛,四海为家,对吧?我也有一双儿女,儿子女儿都很出息,在外面也有自己的事业,挣得都是大钱。不过他们都移民啦,都已经隔了半个地球喽,平时倒也是经常打个视频电话什么的。我也理解,年轻人,都忙,都有自己的事业……等到哪天,我死了,他们自然也就回来了,总得给我这个老爹出殡啊,你说是不是……”

客人见老人说得动情,并没有打断,而是低头吃着面,也不顾自己两行眼泪滴进碗里,便就着汤面咽下肚去。

“谢谢您这碗面啦,这是我吃过的最香、最正宗的小面了……”,客人掏出纸巾擦净嘴边的油渍。

老人咧着嘴笑了:“以后想吃随时来嘛,你应该就在附近上班吧?”

客人尴尬地抿了抿嘴:“就在金融中心上班,不过……可能要出国啦,以后应该就吃不到您老的手艺啦。”

“出国好啊,出了国就是国际人才,精英中的精英嘛!只要记得经常回家看看就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月是故乡明嘛!”

客人深深叹了一声:“是啊,月是故乡明啊……”,他从钱包里掏出钱来轻轻放在矮桌上,“这钱您就别找了……”

老人看了一眼桌子上放的那张钞票,连忙拾起来:“这怎么成呐!我怎么能多收你这么多钱啊!你看你……”

就是老人一弯腰一抬头的功夫,客人已经推门出去,撑着黑伞遁入了雨里……

“季总,您要我整理的文件我都已经备份到这个硬盘里了,公司里所有关于这个项目的纸质文件我也已经整理好放到您的办公桌上了。”

季海峰刚刚踏出电梯来到公司所在的楼层,秘书就抱着文件迎了上来。他把手里的黑伞靠在墙边接过秘书递上来的硬盘,把硬盘放在手里摩挲着。

“干的很好,谢谢啊……”,季海峰抬起头看着这张年轻女孩的面孔,他极力的在大脑中搜寻与这张面孔相匹配的名字,可他竟想不起来这个年轻秘书的名字。

秘书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尴尬,马上接口说道:“我是之前新来的实习生,季总您叫我小唐就行,我前两天刚转正。marry不是休产假了吗,人事主管看我干活利索就让我给您做临时秘书。”

季海峰拍了拍额头:“瞧我这记性,这才几天没来公司就记不全人名了。”季海峰向来自负于自己的记忆力,他认为一个优秀的管理者应该和每一个员工成为朋友,要尽可能的了解每一位下属,只有这样才能让团队更加和谐高效的运作,所以他几乎能够记住公司所有员工的姓名甚至是生日。

原来这女孩是新来的实习生临时转正了,确实之前他曾批准过marry的产假申请,只是没想到新秘书这么快就上任了。

“很抱歉让你今天加班了呀,其他人应该都已经下班了吧?”季海峰和秘书一前一后走进公司的办公区,所有的办公桌都黑了灯,只有走廊里两盏欧式复古的煤气灯散发着幽幽的灯晕,季海峰没有想到平日里忙碌吵嚷的办公区在夜里竟显得格外寂静。

秘书小跑到饮水机旁冲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递给季海峰,说道:“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季总,说实话公司能够录用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我也不是985大学毕业的,又没什么工作经验,能写在简历上的荣誉更是屈指可数。当初人事处说留下我的时候,我是真的没想到。”

“嗯,你办事确实挺利索,我下午五点给秘书处打的电话,那时候应该快下班了,现在七点半,你只用了两个半小时不到的时间就整理好了我需要的文件,人事处在这么多实习生里选择让你留下来说明他们的眼睛还没有瞎。”

秘书听着老板如此夸赞自己不禁脸颊一阵绯红,低着头扯着自己的衣角。

“对了,打电话跟我们下属的租赁公司确认一下,我预订的直升机再有半个小时就应该到楼顶的停机坪。”,季海峰抿了一口刚刚冲好的咖啡,正要往经理办公室走去。

“哦,好的季总……”

“记得用你自己的手机,不要用公司的公用电话……”,季海峰压低了声音,让人觉得他的命令不容违逆。

秘书显然是被老板严肃低沉的嗓音吓到了,她迟疑地点了点头,然后踩着碎步转身离开。

季海峰推开办公室的门,并没有开灯。对面大厦上广告屏的灯光透过办公室的窗户投射进来,这让他依稀可以看清办公桌上的文件。他拿起秘书给他整理好的文件夹,仔细的查看里面的每一份文件。等到他确定所有文件、数据都整理无误之后,他瘫坐在那张他已经坐了七年的真皮座椅里,然后抬手看了一眼腕表,现在还有十分钟可以让他坐下来回忆一下这些年的起起落落。

季海峰和那个实习秘书不一样,他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大学时主修的是金融专业。以往每当别人问起他为什么读金融的时候,他总是毫不掩饰的说,就是为了挣大钱嘛!这是实话。人家总说金钱是万恶之源,而他季海峰就是只对万恶的金钱感兴趣。

他出生在陕西农村,是村里十几年来为数不多的几个考上大学的孩子,上大学离家那天,村里的老乡们是箪食壶浆、夹道相送。季海峰依旧记得自己颤抖着从老母亲手里接过一篮子笨鸡蛋,无意间触碰到母亲粗糙干裂的双手,他的眼睛禁不住湿润起来。看着那飘在寒风中霜打了似的鬓发,季海峰发誓要出人头地,要荣华富贵,要衣锦还乡。

他一直谨记着心里的那个誓言,在以优异的成绩从大学里毕业之后,他便开始了对金钱、对权势孜孜不倦的追求。

为了加薪,他对老板毕恭毕敬,甚至摇尾乞怜;为了升职,他上下打点,圆滑世故;为了家业,他疯狂地追求董事千金,最后生米煮成熟饭,成功上位;为了创业,他不惜剽窃同窗好友多年的心血项目,结果把好友害得破产;为了融资上市,他巴结权贵,擅改公司账目,结交了一大批豪商非法集资,终于把公司搞得风生水起……

季海峰回忆起这些年自己的所作所为,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的良心已经被金钱蒙昧了这么久。再想想现下自己的处境,他不禁感慨,这还真是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就在昨天下午,当他看到那则关于银行债券劫案的新闻的时候,顿时就觉得血凉了半截。正在作年度汇报总结的财务总监看到他脸色不太对,还特意停下来问他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季海峰都不知道他自己当时是如何坚持听完了财务报告会议的,反正他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的,财务总监的话是一句也没听进去。

如果债券被劫,那么警方介入调查自是必然,如果警方介入调查就必定会查到发行那张债券的公司也就是他的公司上来,如果查到公司账目上来……那,那还听什么财务报告啊!财务报告还有个屁用啊!

等到季海峰稍微缓了缓神,他马上取消了之后所有的会议,包括公司正式上市的准备会议。他知道他现在是在和时间赛跑,分秒必争。

他在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里,把自己和家人名下的所有房产变现,然后全部转移到了海外的户头上。幸好早就为这一天做着准备,一切进行起来倒也有条不紊。然后他又以出国旅游为由,把妻儿老小全都送出了国。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公司所有关于那个集资项目的纸质、电子文件销毁,虽然这些根本阻止不了警方对他的调查定罪,但也足够拖慢警方的调查进度以掩护自己出境。

季海峰看着电脑屏幕上绿色的代码闪烁,“蠕虫”病毒正在把硬盘里的备份彻底吞噬。然后他掏出风衣口袋里的打火机把文件夹点燃丢进垃圾桶里,火光映在季海峰的脸上,但仅仅照亮了他一半的脸颊,他的那一边脸上庄重而肃穆,仿佛参加友人的葬礼。他的另一半脸则隐在黑暗里,嘴角不自禁地上扬。

他端起那杯咖啡,一饮而尽,仿佛骑士上马出战之前饮的出征酒。

秘书推门进来:“季总,直升机到了。”

……

夜晚的风吹得很紧。雨,也比黄昏时候更绵密了些。

在阴云映衬下夜色倒是更显浓重,但是即使是借着浓重的夜色的掩护那架红白相间的直升机还是有些亮眼。

夜色虽浓,但也掩不住附近商圈色彩缤纷的广告屏的灯光。金融中心附近的商圈是这座城市的心脏,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永远都不会停止跳动。连日的阴雨也许会打湿人们的衣裳,但却不会浇熄人们心中的火焰。商圈中心的广场上,五颜六色的雨伞拼凑了出这座城市最鲜明的夜景。

但是此时大部分人却把自己的雨伞晾在一边。人们举着手机把镜头对准那架红白相间的直升机,任凭雨水打湿脸颊和衣服,他们的目光始终追着那架直升机,不停对手机进行调焦以便拍得更清晰一些。

一般来说,直升机是很常见的,尤其是在金融中心附近,这些金融大鳄们经常坐着直升机飞来飞去。可能是这种交通工具能够给他们一种俯瞰整座城市,把其他人踩在脚下的优越感,所以这些大佬们大多都有自己的私人直升机。

所以按理来说如果人们只是看到一架直升机出现在商圈附近应该并不会感到有多惊奇,但是此刻显然不是常规的情况。

那架直升机仿佛一个在空中跳芭蕾的舞者,在楼宇之间舞蹈、盘旋,在狭窄的大厦夹缝之中上演这世上最危险的“芭蕾”。直升机的螺旋桨在夜幕的遮掩下并不能看的很清晰,所以当直升机紧贴着大厦向上旋飞的时候底下的观众不禁捏了一把冷汗,如果直升机的驾驶员有一丝的惧意,哪怕只是手抖了一下,那很有可能这将是一场“血火交融”的表演。

但是当直升机如同花丛中的翩翩蝴蝶般舞蹈了一番之后,人们意识到这个驾驶员显然是个不怕死的家伙。

人群如同大海波涛般响起一阵阵喝彩,声浪拍击在四周的楼宇上,回声阵阵。

显然这个驾驶员除了是个不怕死的家伙之外,还是个爱显摆的家伙。

季海峰的目光也紧紧追着那架直升机,但和楼下广场上喝彩的观众不同的是他脸上的表情沉重得像是即将崩溃的堤坝。他自然是对这个驾驶员如此高调的出场有些不满。

直升机在一番高调的作秀之后,稳稳地悬停在金融中心楼顶的停机坪上。

螺旋桨旋起的狂风中夹带着雨水打在季海峰的脸上,就像是抽在脸上的一个个耳光。立在他身后给他撑伞的秘书费力地拽住在狂风中摇曳的的黑伞,同时她还要紧紧捂住下身的包臀裙以防走光,她现在单薄得仿佛是要被飓风吹走的小草,用尽浑身力气才能抓住地面。

为了节省时间,直升机并没有熄掉引擎。螺旋桨的轰鸣盖过了驾驶员的吼叫,但是从他不停地招手动作上也可以看出,他在催促季海峰快点上。风已经愈发的紧了,如果一会风再大些,那对于直升机的飞行是很不利的。

只要登上这架直升机,那季海峰就算是把这儿的一切都抛下了,和自己的过去彻底做了个了断。想想这么些年的摸爬滚打,想想自己一点一点从底层爬上来,想想自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农村小子到能在这座偌大城市里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再到今天迫不得已潜逃出国,此时此刻他真的觉得应该发表些感慨什么的。

季海峰回过头看了看正在狂风中挣扎的女秘书,突然觉得这个年轻女孩到还蛮可爱的。如果不是自己马上就要跑路,说不定还可以和这个年轻的秘书发生些什么,这些年他倒是也玩过不少年轻姑娘,他的几任秘书都和他有裙带关系。不过现在自然是来不及和这个新来的秘书擦出什么火花了,不过留下一缕回忆也是好的。

季海峰这么想着,他脱下自己身上的风衣裹在秘书单薄的身上。秘书可能是没有预料到季海峰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愣在了那里。季海峰眼中柔情流转,用手捋了捋女孩耳边的鬓发,然后又轻轻吻了一下女孩的额头。随后季海峰便提起手提包向直升机走去,没有回头。

“季总,一路走好……”,女孩的声音竟然没有被螺旋桨的轰鸣淹没。

季海峰淡淡地一笑,坐进直升机关上了舱门。

他回过头透过窗去看女孩,期待看到女孩魂不守舍、望他离去的神情,但他在女孩脸上没有找到一丝他所期待的那种神情。相反,女孩的神情十分淡漠,她没有撑伞,就那样立在风雨之中仰望缓缓升起的直升机,她淡漠的神情仿佛是参加某人的葬礼送别。

季海峰忽得背后一凉,耳边似乎又传来女孩的那句“一路走好……”,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直升机的探灯照在年轻秘书身上,季海峰清晰地看到女孩挑眉冷笑,仿佛神明嘲弄凡夫俗子的愚昧。

季海峰在女孩的诡笑之中察觉到了分明的恶意,现在他甚至有些坐立不安,因为他有种直觉,这架直升机不是来接他逃出生天的,一股难以言明的恐惧袭上心头。

他抬手想让驾驶员降下去,但是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些发热,眼界也突然变得模糊,四周都在摇晃。他使劲掐了自己的大腿,但是下半身仿佛失去了知觉似的,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知道这是迷药的效果,他以前混夜店的时候经常给女孩下这种药。但他是什么时候被下的药……

“半个小时才出药效啊,这包装上明明说的是十分钟嘛,黑心商家,回头我要给他差评……”,驾驶员回头瞄了一眼季海峰然后自己嘟囔起来。

半个小时?那……那杯咖啡有问题!那个秘书……这架直升机……全都是安排好的!

驾驶员回过头来露出阳光般刺眼的笑容:“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小生秦长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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