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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追捕》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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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12月12日,中国南京。

一架架日军轰炸机戳破阴沉的天幕,密集投下幽灵般的炸弹。

巨大的爆炸声撕裂着古老的城墙,国军守军的破碎尸体在冲击波中掀翻而起。惨叫声、呼救声和枪炮声被滚滚浓烟裹挟着,残破的青天白日旗独立在城头。

日军第三师团先遣队在一辆重型坦克的开道下,朝南京城腹地逼进。

桥本隆大佐挥舞着指挥刀,亲率部队碾压着这片曾经的繁华之地。一把古琴漂浮在护城河上,悲壮的琴声似乎还在回荡还在呻吟。

国军36师某排排长杜月明从一个掩体后抬起黢黑的脑袋,流弹炮和野牛等人也从两侧露出魑魅魍魉般的身影。多日的南京保卫战,让一个个士兵从人变成了鬼。

流弹炮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老大,唐长官下令撤出南京,咱们也撤吧。”

“唐长官的命令算个屁,我答应过父母三个小时后到中华门汇合。”杜月明从衣兜里摸出已破损变形的怀表,“我爸妈这辈子天王老子的话都不信,唯独相信我这个不孝之子。”

日军的铁蹄越来越近,桥本隆混浊的话音伴随着金属响声传来。每一次响动都迫使地面跟着发抖,战士们的内心也砰砰直跳。

“我倒不怕死,可这帮弟兄们咋办?”流弹炮瞅了一眼身后几名战士,个个都像从垮塌煤矿中刨出来的幸存者。

“你小子就是怕死,”野牛用枪托敲了敲流弹炮的头盔,“杜排长,你到哪儿我野牛就跟哪儿。”

杜月明还来不及说句感动的话,一排子弹就带着死神的呼啸飞来。

一个战士率先将杜月明扑倒,他的脑袋却开了花。

“操你妈的小日本。”野牛端起机枪疯狂扫射。

身先士卒的桥本隆下令隐蔽,而他暴露在了枪眼下。

贴身士官眼见一串子弹袭来,下意识将桥本隆拽开。

桥本隆侥幸保住小命,那个年轻的士官却倒在他脚下。

桥本隆跪在血泊中,绝望地抱着士官的脑袋。“小野君,我的侄儿,我不该鼓动你到中国参战。”

桥本隆缓缓放下小野君的尸体,像一头抓狂的狮子叫嚣着发动进攻。

坦克炮管朝国军掩体方向痉挛地转动起来。

杜月明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喊:“快走。”

一颗炮弹嘶吼着钻出炮管横空掠来,在国军掩体附近炸开花。

杜月明、野牛和流弹炮等人躲过一劫,可不少战士被炸死炸伤。杜月明示意大家撤到下一个防御工事。这里连个遮挡子弹的破铜烂铁都没有,随时可能成为炮灰。

坦克粗暴地冲破前面的防线,一个来不及撤退的国军士兵被履带活活压死。另一个士兵抱着炸药包匍匐上前,尚未靠近就被跳上来的桥本隆一刀捅死。

一抹血柱顺着刀刃,飞溅到空中。

杜月明终于意识到再恋战,剩下的弟兄们将全部报销。“记住那个日军大佐的脸,咱们撤。”

“不和你父母汇合啦?”野牛拽住杜月明的衣服,“他们如果等不到你,是不会走的。”

“老子比你更清楚!炮弹说得对,得为剩下的兄弟们考虑个活路。”

流弹炮苦笑:“来不及啦,到处是野兽,咱们能有活路吗?”

杜月明偏不信邪:“分散突围,我和流弹炮引开鬼子,野牛带兄弟们躲进库房别乱动。”

反应迟钝的野牛尚未作出回应,就被杜月明夺下机枪。

杜月明起身射击故意暴露行踪,一边向右翼转移。流弹炮连续扔出两枚手榴弹,也踉踉跄跄跟上去。他没有选择,这就是命令。

坦克随即掉转方向,朝杜月明和流弹炮逃离的方向发射炮弹。不断有建筑物在他俩身后倒塌,那滚滚的灰尘和烟尘让桥本隆摸不著头脑。

“抓活的!”桥本隆命令坦克停止开炮,带兵钻进了那片灰蒙蒙的世界……

南京城的另一个方向,杜月明的父母正相依站在古老的城墙下。城楼上方“中华门”三个字见证着这场空前浩劫。

两位老人凝视着在远处蔓延开来的废墟,焦虑的目光让人看着就心酸。零星的枪炮声逐渐演变成暴风雨般的割裂声,可两位老人不为所动。

不断有难民和溃逃的国军擦肩而过,哭喊声萦绕着高耸的城墙。

一个官员认出两位老人,下车垂问。“杜老,你们怎么还不走?日本人杀进金陵古城了。”

老父亲坚定的目光依然望着那片曾经的家园,他想说儿子不回来,我们不走。

官员还想继续劝说,一个巨大的爆炸声吓得他蜷缩进车内。

车子颤抖着穿过这片混沌的洪流,生怕被死神攫住金贵的小命……

杜月明和流弹炮没命地奔窜在城内的残壁断垣之间,子弹不时从耳边簌簌掠过。曾经温馨的家园早已不复存在,唯有父母的叮咛回旋在耳旁。杜月明抱着必死的信念与侵略者周旋,只恨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家人。家国破碎,亲人流离,这是军人的耻辱!

杜月明恍惚中被地上的某个物体绊倒,下意识拉开枪栓灭口。

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长官,救我。

杜月明看清这是个腹部中弹的国军士兵,一手紧紧抱住杜月明的腿。那是求生的本能。

流弹炮见杜月明犹豫了,一把掰开士兵的手。那意思再清楚不过,别管他,咱们都自身难保。

杜月明没有理会,而是顾自蹲下。他小心刨开士兵身上的瓦砾碎片,差点触碰到那滑出腹部破洞的肠子。肯定没救了,但必须救,哪怕让他多活几分钟也好。

流弹炮撇过头去,“你是不是疯了?”

“你他妈才疯了!”杜月明脱下外套裹住伤兵的腹部,这显然是徒劳,可伤兵痛苦的脸上飘过一丝微笑。“这是自己的同胞和兄弟,我能扔下不管吗?”

“日本人就在后面……”

“闭嘴,快搭把手。”

杜月明吃力地将士兵扛在肩头,流弹炮勉强撘了一把手。

杜月明刚迈开脚步,一颗子弹从后飞来击中士兵的脚。他连同士兵摔倒在地,士兵的惨叫声几乎震碎了流弹炮的耳膜。

杜月明企图再次背起士兵,士兵却用尽最后的力气挣脱开。那是军人的刚毅,更是人性的光芒。

“我走不了啦,把手榴弹留下,我掩护你们。”

“兄弟,要走一起走。”

“我也想走,可没机会了。”士兵轻松地笑了,仿佛所有痛苦已经消散,“长官,你比那些高级军官强多了,快走。”

“听他的,咱们走。”流弹炮掏出手榴弹,哗啦啦丢到士兵膝前。

杜月明只好掏出最后一枚手榴弹,恭敬地放到士兵的手上。

“兄弟,叫啥名?明年的今天,我给你多烧点纸。”

“王富林,江苏昆山人。走!”

杜月明向士兵行了个礼,追上流弹炮翻过断墙。他透过墙缝又望了一眼那个即将上路的兄弟,带着万千的思绪走向下一个更加破败的废墟。

士兵不紧不慢地将手榴弹绑在一起,一边低哼着昆曲。这优美的唱腔婉转细腻,不像是从一位全身挂彩的战士嘴中唱出来的。他四周的废墟就是舞台的帷幕,从各处传来的枪炮声更像观众的掌声。

他唱的很动情很专注,被血污和泥水浸染的脸上没有一丝悲壮,倒洋溢着一丝喜悦,大概是他憧憬着即将和死去的亲人团圆。他将自己的青春和热血洒在了保家卫国的战场上,心里却希望后人记住中华民族曾遭受灾难的这一刻;或许他压根儿想不到这么多,只想多拽几个小鬼子下去陪葬。他扬起还能活动的脖子唱出最后惊艳的一曲,预示着最令观众期盼的高潮快来了……

坦克撞破墙垣、肆无忌惮地行进过来,桥本隆带兵从侧面扑来。

中国兵艰难地爬到更低洼的隐蔽处,平躺在地深情仰望他熟悉的天空。

“来吧,老子带你们下地狱!”

坦克碾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直接朝士兵吞噬过来。

火光一闪,一声爆炸惊天动地。

一块金属碎片腾空掠起,穿过硝烟击中了桥本隆的脸颊……

从身后传来的巨大爆炸声让杜月明和流弹炮浑身一抖,却不忍回首望去。流弹炮眼尖地发现前面晃动着几个鬼影般的日本兵,一时慌了神。杜月明拧着流弹炮的耳朵,躲到一扇大铁门的阴影下。

杜月明抬头一看,这是一座在战火中免遭毁损的教堂。高耸的塔尖孤独地直插天幕,从四周飘来的浓浓黑烟缠绕着这片被上帝庇护的领地。一架架轰炸机嗖嗖嗖地掠过,所幸没有投下一枚炸弹。

大铁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一抹凶狠的寒光横空劈来。

杜月明急忙抽身躲避,可头上的钢盔被削铁如泥的刀锋砍掉了。

流弹炮条件反射地朝袭击者开枪。

杜月明又一次以神反应抬高了流弹炮的枪管。

一枚十字架从房顶掉落,正好砸在流弹炮头上。

“没看见是自己人吗?”杜月明拍了拍流弹炮的脑袋,冲着站在门口的一名国军女情报官点了点头,算是消除了误会。

女情报官戴亦红忙向杜月明敬礼,她惊魂之余透着女性火热的青春和优雅的魅力,尤其在这灰暗破碎的世界中显得特别扎眼。面对随时可能扑上来的群狼,这么个惊艳脱尘的女子还能保持起码的淡定,足可说明她是个有胆识有智慧的女中豪杰。“报告长官,我是军统南京区情报员戴亦红,与上峰失去联系,不知外面情况怎么样?”

杜月明没有回答,而是着急地朝门口迈开脚步。这其实是最好的答复。

他瞬间傻眼了。

狭小的教堂里蜷缩着黑压压的难民,无不用恐慌的眼神望着门外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正在下沉,里面的世界暂时存活在上帝的庇护下。无论你有多大的能耐、多显赫的地位,一旦被卷入战争的地窖,可能再难有重见光明之日。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等死,或者等待奇迹发生!杜月明既不会等死,也不相信会有奇迹,他是个有血性有良知的军人,但面对如此庞大的难民,他深感无能为力。如果保护不了,就千万别牵连无辜,这是他当下最真实的想法。

流弹炮直勾勾盯着戴亦红丰满的胸脯,笑着上前套近乎。“外面全是如饥似渴的小鬼子,不过放心哥哥我会保护你。”

戴亦红脸上掠过一丝笑意,同时一脚踢中流弹炮的下身。微笑与暴力在这个女人身上完美融合,那真是一朵带刺的野玫瑰。

流弹炮哀嚎:“你……怎么打……自己人?”

杜月明嘲笑:“活该!连自己人便宜都敢占。两个军人呆这里,只会连累更多人。”

杜月明快步退出门外,险些将尾随而来的流弹炮撞倒。这倒霉鬼索性离杜月明和戴亦红都远远的。

戴亦红从外面关闭大门,追上杜月明。“长官,我跟你们走。”

杜月明没有表态,自顾前行。戴亦红毫不客气地紧随其后,流弹炮盯着她结实有型的美臀情不自禁迈开脚步……

杜月明、戴亦红和流弹炮勾身穿梭在灰暗的小树林中,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从南京城四周涌来。这举世闻名的六朝古都正无助地呻吟,可杜月明心中更加无助。

杜月明趴在坡沿上,指了指前面破碎的城墙缺口。“钻过那破洞,有个隐蔽的渡口,你们走吧。”

流弹炮恍然大悟:“你还是要去中华门找你父母?那是死路一条。”

“死也要和亲人死在一起。”

“死……就死,我……也去。”

戴亦红冲杜月明一笑,毫无怯意,更像在与他约会。“长官,算我一个。”

杜月明白了戴亦红一眼。“你个女人凑什么热闹?都滚!逃一个是一个。”

戴亦红听出这个军官的话里带着颤音,心中油然产生敬意。这才是舍身忘我又重情重义的纯爷们,是那种值得依靠的好男人。她目睹了太多临阵脱逃的高官,不管在战前粉饰得多么豪迈,可一听到日本人的枪炮声,即便在床上办事,也会扔下女人提起裤子先逃。她喜欢霍尔蒙旺盛的男人,只是不喜欢男人把霍尔蒙都耗费在温床上。

正当戴亦红痴望着杜月明时,一颗子弹从树林深处像长了眼睛似得掠来。

杜月明随手将戴亦红摁在地上。

子弹打中他的手臂,却没有一丝哀嚎。

戴亦红痛惜地看着趴在她身上的杜月明,居然忘记了自己也是名受过特训的情报人员。这位二十出头的女人一下子意识到她多么需要一个男人的保护,而今天她似乎找到了。

杜月明用没有受伤的手拔出戴亦红的手枪,转身击毙一个冲上来的日兵。

三人边撤边还击,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闯过这一关。

桥本隆带着日兵蜂拥而上,这个脸上裹着纱布的日军大佐原来一直没有放弃追捕他的猎物。

戴亦红走到树林边沿慌乱中一脚踩空,摔下了山坡。

“别管她,咱们走。”流弹炮边开枪边后退。

杜月明反而迎着子弹逆流前行,冲下坡道。

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流弹炮心里叫嚷着,还是不由得跟了上去。

戴亦红晕倒在枯黄的草丛中,很快被两个日兵搜寻到这一抹耀眼的绿色。

两个日兵饥渴难耐地扔下枪杆,脱下裤带……

一声枪响,那个抓扯戴亦红胸部的日兵被击中脑门。

另一个日兵慌忙抓枪射击,又被一刀割掉了下面的玩意。这畜生还来不及惨叫,脖子就断了。

杜月明用力拍打着戴亦红的脸,流弹炮趴在树后独自狙击敌人。

戴亦红终于苏醒,那种重生的感慨让她瞬间泪流满面。

“我还没死?”

“有我在,你死不了!”杜月明搀扶戴亦红朝坡上走去。

流弹炮刚要起身追赶,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右腿。

一股钻心的痛楚从下而上席卷全身。他慌忙用手撑住树干以防跌倒,一边低头望着中弹的腿部。鲜血顺着瘦削的小腿,流入贪婪的草丛深处。这个一向怕死、入伍不到俩月的小瘪三居然没有喊疼,只是不舍地望着老大的背影。

“老大,记得明年的今天也为兄弟多烧点纸。”

“老子不会再丢下任何人。”

杜月明将戴亦红放到隐蔽处,又一次迎着枪林弹雨逆行返回战友身旁。他一手握抢还击,一手扶着兄弟。子弹从身后呼啸掠过,却好像再也钻不进他们体内。

三人共同搀扶着爬上坡顶,下面即是滔滔江水。没有出路,更没有退路。

桥本隆夺过部下的机枪,迎着血色残阳疯狂扫射。

一颗子弹击中杜月明的脑袋。

一抹血红喷到半空,三个人也同时跌落江水……

中华城门外,杜月明父母依旧孤寂地苦等儿子回来。难民潮和国军溃逃后剩下一片狼藉,唯有古老斑驳的城墙在夕阳下屹立不倒。

从远处的硝烟中传来整体而恐怖的脚步声。

两位老人预感到什么,可没有丝毫退却。

桥本隆带着他的铁蹄如蝼蚁般一路肆虐过来,被两个纹丝不动的老人震住了。他罢了罢手,日兵们随即在城门口站定。

桥本隆前行一步:“为什么不逃走?”

老汉毫不退缩:“这是我的家,为什么要逃?该走的是你们这帮强盗。”

老汉紧拽着老伴的手,他俩随时可能被眼前这团巨大的黑云吞没。

桥本隆猛地撕开脸上血红的纱布,全然露出丑陋甚至有些恶心的面孔。“那你们就永远留下来。”

杜月明的父母被推入长江边一座刚挖好的大坑里。几个日兵机械地挥动铁锹朝坑里填土,一边吹捧谁奸淫的中国女人最多。

两位老人任凭尘土从头上飞扬,也无动于衷。尘土逐渐掩盖住两个鲜活的生命,没有一声哭喊,也没有一下挣扎。

血色残阳下,无数难民和战俘被日兵用刺刀胁迫着走向江水,犹如走向世界末日的边沿,而在更远处的南京城区早已化作一片鬼蜮……

#####萧子屈 四川作协会员 中广联电视编剧委员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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