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杨话不多，懂事到让人心疼。她三五不时的去厨房帮忙，动作娴熟，神情认真，二老越看越是喜欢。后来去了街道办事处开了证明，又去派出所登记□□，让高杨留在了他家户口本上。

安逸到不必为生活操劳的日子，可以睡到天亮不必忧心忡忡的晚上，高杨用了半年时间，才渐渐适应，明白自己已经不必像流浪狗那样，居无定所，四处觅食。而这时候，时节已经从开春到了夏末。

竟是快要秋天了。

一年级她只上了后半段，但学的很快，跟上了进度，期末考试成绩光辉闪耀，顺利的升入了二年级。

那天高杨正在槐树下的小方桌上做作业，街门发出“吱呀”一声，高杨猛地抬头，看到杨爷爷带着一个小男孩进来。

高杨眯起了眼睛，那仿佛是一种野兽的本能，知道自己的食物将被分走一半，而受到的宠溺也将被这个人分去。

男孩全身上下穿的朴素，但看得出来他很爱干净，尽管衣服破旧，球鞋边缘都是毛刺，每走一步，身上都在滴水，使得地面的灰尘也凝到了一块。

高杨这才发现他全身上下都是湿的，睫毛上都沾着水珠。

尽管秋老虎还很毒辣，看到他的那瞬间，高杨还是硬生生打了个冷战。

他走的很慢，仿佛在掩饰什么，高杨的眼睛虽然假装放在书上，余光仍然忍不住瞥他，不一会儿便发现不对的地方。他走路的时候总是左腿先迈步，之后右腿跟上，左腿再前行，右腿跟着向前。

一言以蔽之，他应该是个瘸子。

高杨心底生出了那么一点优越感，她忙低下头，假装专心致志的对付作业，其实心早就飞走了，耳朵竖起来听爷爷奶奶的动静。

“老婆子！”杨老头大声喊道，“快把小正以前的衣服翻出来一套，给这小子穿上。”

“来啦！”杨老太扬声回他，从窗户往外一看，心中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从橱柜里找出一套大儿子以前留下来的衣服，揣在怀里，急急忙忙地出去，还不忘拿一条毛巾。

“高杨，还坐着干什么，快过来帮忙。”杨老头支使人，眉毛一翘一翘的，像老山羊须，“把他书包里的东西掏出来晾晾，你看他淋成了落汤鸡，东西估计也全湿了。那帮臭小子，净欺负生人。”

高杨放下笔，过来就要从男孩手中把包拿走，结果对方护得死死的，高杨对他瞪眼睛，那双眼睛就这么撞进了她眼底。

那是一双沉默的眼睛，高杨本来要从喉咙里喷出来的话仿佛被什么堵住，一下子噤声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会说不出话。

“我自己来。”他低声说，一瘸一瘸的往高杨的小桌子那边去，将书包拉链拉开，里面湿掉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有湿漉漉的书，有叠的整整齐齐、只是洇成深色的衣服，甚至还有红皮户口本。

高杨木愣愣的看着她，伸着的手放了下来，在裤子边缘搓了搓，才让那种湿凉的感觉褪去。

杨老太拿着衣服和男孩说让他换，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看了高杨一眼，那眼神意味不明，高杨倒抽一口气，心中愤愤，想着谁要看你啊，双脚不甘不愿地往屋里走去。

她脱了鞋子爬到床上，像蛹一样匍匐前进，头支在窗台，视线往外探。

男孩换衣服的时候，身上的伤痕也暴露在她眼前，他皮肤很白，使得这些伤痕也显得格外狰狞，新的旧的、青的紫的，触目惊心。他没有喊痛，也没有皱眉，沉默着换衣服。

他也挺可怜的，刚过了不到一年安逸生活的高杨富余出同情心，猜测二老的想法。

“谢谢。”那男孩低声道。

杨老头摸了摸他的头，又抽出一根烟，想要吸两口，被杨老太一把夺走：“不要在孩子面前做坏榜样。”

杨老头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那根被收起的烟，嘴唇翕动，没再说话。

“我刚才听见你嚷嚷，怎么了？”

“这小子刚才在河边洗衣服，结果一群臭小子把他放在河边石头后藏着的包给扔河里了，他们就打了起来。”他说罢意味深长的看了那男孩一眼，“挺能打的。”

男孩低头不语，背却挺得笔直，看的高杨忍不住也把自己的背给直起来，不再像鸵鸟一样含着胸。

“欸。”杨老太听他这么一说，心又抽疼，“受苦了。”

男孩不肯进屋子，坐在树下的小板凳上，端端正正的。怕伤了他自尊心，二老只能进屋子商量。高杨看到，急忙从床上连滚带爬下来，又伸手抻了抻床单，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

“你去陪陪他。”杨老头把她往外赶，“随便聊点什么都行。”

高杨出去，体贴的给他们关上门，小男孩听见动静，往这边扭头看，见识她，又转回去。他坐在小桌子旁边，前面就是高杨没有做完的作业，似是瞥了两眼，一口气上来，想对高杨说什么，又忍着没说。

高杨百无聊赖，不知道和他说什么，两人就这样一起坐小板凳上，肩并着肩，晒大中午的太阳，像正在进行光合作用的绿色植物。

她停了一会儿，想到刚才男孩看她作业后的那种表情，试探着问：“你识字？”

男孩点点头，睫毛动了一下，阳光直射让他睫毛上的那滴水珠渐渐消失，高杨看的有点呆，心想他真好看，嘴上没说，停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刚才是想说什么吗？”

男孩手指头动了一下，终于忍不住似的指着本子上的一处，开了金口：“错了。”

高杨哏住，盯着那道题看了半天，觉得没有错，不服气回道：“我怎么没看出来，你瞅一眼就知道错了？”

男孩听见了，没有再说什么，手放了下来。

气氛又陷入了沉默，只剩下秋天到来前夏蝉最后的嘶鸣，着实聒噪，叫的人全身都躁动起来，高杨的心和这环境融为一体。

她好奇的往往户口本上瞅了瞅，“嗳，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她没敢翻这人东西，一是二老这么教她，二是这男孩让她本能的犯怵，生怕自己动了他的东西，下一秒就扑到她身上揍她。

小男孩眼皮子撩了一下，又垂下去，没有理她。

高杨这个角度，余光只能瞥见他的后颈，很白，也使得上面那个似绳子勒出的淤痕可怕极了，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这得多疼啊，高杨想到那些每次脖子被掐住的鸡，叫的呼天抢地，挣扎出斗鸡眼，耳膜都要被它们叫的碎成一片一片。

“你每天都洗澡吗？”高杨碰了碰他的手，冰凉细腻，触电一样又缩回来，“有人虐待你吗？”

“你的话一直这么多吗？”男孩终于舍得再次开口，终于本性暴露一样，略带恶意，带着审视态度看高杨，全身的刺都竖起来，“为什么这么好奇？”

高杨不再问，这人态度太差，她觉得和他没什么可聊的，便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作业上，男孩依旧故作自我，身姿笔直，目不斜视。

高杨写完作业，返回来检查，这回终于发现刚才的错误，脸轰的一下红了，她认错态度向来极快，“你是对的，我错了。”

男孩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背稍稍弯了弯，没有方才那么僵硬。

“孙向晚。”声音比方才亮了些。

“嗯？”高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意识到他在自我介绍，茫然抬头看他。

“我叫孙向晚，今年七岁。”他咬字清晰，普通话说得十分标准，看高杨一头雾水，抿了抿嘴唇，方才还是浅淡色，这会儿咬的红润，伸手夺过高杨的笔，翻到书的扉页，在她名字旁边将自己的名字写下：孙向晚。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的孙，‘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的向晚。”

高杨身为上过一年级的小学生，古诗的皮毛自然是摸到过的，哪怕只是摸到了皮毛的尖尖，但一年级不论上下册课本的诗都背的流利，心中很是骄傲。这句诗她听都没听过，但被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人说出来，忽然有种莫大的羞耻感，方才看到对方是个瘸子生出的那种优越感荡然无存，甚至还倒贴给孙向晚许多，感觉颜面一扫而光，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能把孙向晚的手拍掉，颇为恼羞成怒的喊道：“我的书，你乱画什么？”

孙向晚本来有些融化的脸这会儿又回到冰点，觉得高杨简直莫名其妙，索性再也不理会她，将目光投向那扇木门。他有些期待，却因为长时间的流浪和虐待中积累了绝望，知道希望这种东西，最好不再有。他从天堂跌入地狱，又从地狱爬出来，练就一身铜皮铁骨，只希望在这世界上有一席之地，而不必爬在地上，苟延残喘。

高杨看着扉页上那比自己写的好看好几条街的字迹，有些欲哭无泪，感觉自己在对比之下，简直一无是处。别人懂得比我多，别人能耐比我强，这对于当时心中隐隐凌空飞起的心是重重一击，也让高杨重新开始脚踏实地起来。

这些，孙向晚都不知道。他此刻，在和高杨生闷气。

无论再怎么老庄持重，再怎么早熟，心终究还是有些稚嫩的，他仅剩不多的骄傲，全部在他夺不走的大脑中。那些父母教过的知识，高杨将他的骄傲折损，这让孙向晚心中小小记恨了一把。

这时候，门开了，杨老头和杨老太一起出来，走到高杨和孙向晚面前，一人牵起一只手，“我们愿意收养你，你愿意留下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