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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辞镜》第九章 渔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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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正好,暖洋洋地撒在身上。这对一个身心俱疲的人来讲,算是一种最简单的慰藉。人大概在寒冷,惊慌,失望的情况下,对温暖的地方都有一种向往和依赖。刚刚逃出生天的叶嘉棠便静静地伫立江边。这黑夜前的最后一点温暖,她有些贪恋。谁知道今夜又要在哪里过夜?谁也无法理解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这个时候心里的北凉。

浩浩荡荡一条黄河,渔歌随着晚风灌进耳朵里。叶嘉棠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湿润。是想国破家亡,漂泊无依,去远方讨一个前程。孤身的女儿家,要经历多少坎坷?几度身陷险境,她对前方如此的茫然。人心叵测,谁知道有什么陷阱就在那等着?她静静地看着那渔船在河里兜兜转转,终于远去,想是回家去了。

叶嘉棠索性找个避风的石洼坐了下来。她呆呆地看着河水东去,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怅然。师父曾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过去的日子当真如流水一般,逝去不返。可她越想念以前的生活,她就越发清醒与难受。她要报仇,所以要经历这一波接一波的磨难。再苦再累,她也要吞下去。可是不是傻一点,吃的苦就少一点?她想了想死在了刀兵里的兄长姊妹,那样倒也真的一了百了。

死,倒也容易。这河水急,跳下去就结束了。她忽然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回过神,自己竟然已经站在了河边。河水透进小皮靴里,有些难受。叶嘉棠不禁苦笑,死,还真是最不能走的一条路。

”呦,小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呀?”

没来由突然来了一句,叶嘉棠吓了一跳。她的动作比她的反应要快,手里的螭刎已经出了鞘。这本是极无礼的应对,奈何说话的老人没有生气。只是呵呵笑了笑,又道:”有点意思,这里曾经来过一个年轻人和你一样,像个受惊了的狼崽子。”叶嘉棠没有理会老人说什么,她只是把剑尖轻轻探了探,冷冷道:”你是什么人?”老人没有答话,依旧是笑着把背上的柴薪放了下来。”我是个老樵夫。今年已经八十四岁了。你看,我的牙都掉没了。没法子吃嫩草了。”老人说着便张开了嘴,露出满嘴的牙龈,的确没有一颗牙齿。叶嘉棠被老人的话搞得又是一愣,她将信将疑地把剑尖垂下,却依旧没有收起来。如果单从身形看,老人的确不像八十四岁的人。毕竟这位八十四岁的老汉还能背着半人高的柴垛,并不见疲态。叶嘉棠没有说话,但显然老人心情很好,也没有计较。他重新背起柴,笑着道:”小姑娘,天色晚了,不如来老汉家里住一晚。这河边露宿容易染了湿气,再说,如果老夫是坏人,你还怕一个八十四岁的糟老头子不成?”

一个老人,看着的确没有什么威胁。但是就凭这个就让她放下防备,却还是小觑了她。叶嘉棠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只是定定地,看着老人的笑脸。老人依然没有介意,好脾气的老人家似乎对这个相当于他曾孙女儿的女孩,有无限好的耐心。他只是道:”别着急,老汉家在河对面。还有个老渔公,我俩是一块的。”叶嘉棠只有等着,无论这樵夫和这渔公是什么妖魔鬼怪,她都走不得了。如果两个怪物有意让她留下,凭她的武功的确也无法走脱。所以她也只有等待。

可她也的确不会束手就擒。但既来之,则安之便好。如果这又是一个死局,她也只有入死才能生还。

又是一支响亮的渔歌,叶嘉棠只觉得胸膛里的心快要跳出来了。这居然是她家乡的调子,秦调在晚风打了个转,悠悠洋洋穿了过来。老樵夫仿佛很高兴,他朝着河中喊到:”老牛鼻子!这边!”叶嘉棠便看见夕阳那边缓缓划过来一只乌篷船,船头立着一个人。那人似乎遥遥笑了笑,声音也传了过来。”老野猫,今儿打了不少啊?”身边的老人笑了笑,船上的老人渐渐近了。叶嘉棠却一脸的犹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船靠了岸,老人招呼叶嘉棠一同上船。到了这关头,倒也不由得她犹豫。叶嘉棠咬了咬牙,便上了船。乌蓬船上居然还很宽敞,蓬下放了一张桌子,地上放着七八个酒坛子。而船头站着的老人正穿着蓑衣斗笠,一截长长的白胡子垂下来,莫名的有些仙人样貌。叶嘉棠注意到了渔公老人身后放着一只水桶,桶里水花不停,知道桶里有活着的河鱼。她凑过去一看,却不禁吓了一跳。那桶里一尾鱼居然有半人长,她实在想不到这黄河里的鱼,能长到这么大。她看了一眼长胡子的老渔公,老渔公正淡淡地笑看着她。叶嘉棠有些不好意思,却听见老樵夫笑道:”老牛鼻子,今天这条真够大。”老渔公笑着点点头道:”大鱼沾了灵气,这黄河底,没准还住了条龙呢。”说完,那老渔公居然就在她的目光下,把那位大鱼扔下水。

捉鱼还要放。岂不是多此一举?叶嘉棠刚想问,老渔公却好像已经知道她想问什么。他笑着捋了捋胡子,”贫道卜了一卦,算到近日黄河里有条真龙过水。所以啊,贫道就想把这条小龙钓上一钓。”说是钓龙,听着不可思议,那道士渔公却好像当成了正经事一般。他盘膝在船头一坐,头也不回道:”老野猫,你来划船。”看着仙风道骨的渔公和力气大的吓人的老人,叶嘉棠却渐渐安下心来。她侧头问道:”樵夫爷爷,渔公爷爷要钓龙,是大志向。你可别被挤下去了。”那樵夫听了,开怀地笑了起来。他指了指背后的大山笑道,”这座太行山,我要把他搬走。”

钓龙,搬山。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隐逸的仙客,便一定是狂放的疯子。

但叶嘉棠知道,两个人一定不是疯子。她小心翼翼地坐在桌子边,听着渔公的调子,听着樵夫的摇橹声。若让她一生一世在这山水之间终老,突然间没那么可怕。只要,有那么一个人陪着。秦调渔歌,她想起了她的秦国。还有青屏山里,那一点如豆的烛火。

”如果我师父在这里就好了。”叶嘉棠喃喃道,本以为两位老人耳力衰退听不真切。却不妨老渔公这时候问了一句:”你师父?”叶嘉棠点了点头,夕阳已经沉下去,她眼巴巴看着最后一点亮光暗下去。”我师父是最疼我的人。我的家被坏人毁了,只有我师父还肯宠我,帮我。没有我师父,我可能早就死在家里了。”她没看见两位老人的相视一笑,便继续说道:”我很感激我师父,也很尊敬他。他给了好多东西,好多回忆。可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他。”老樵夫问道:”你师父他怎么了?”叶嘉棠忍不住抹了抹忍不住渗出的眼泪,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他被燕帝大军围在了住了。我逃出来以后,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她的眼泪,已经压制不住。她的委屈,悔恨一股脑地从眼眶里流泄出来。她的话已经零零碎碎地不成语录,可两位老人都听的明白。

”是我害了我师父。”

”不会的。”老渔公低低笑了笑。”那小子不是命短的人。而且啊,他有九条命。不会那容易死的。”叶嘉棠泪眼婆娑的地看了老渔公一眼,便把老人心疼的鱼竿都扔下了。老渔公温声道:”邵观那小子真是考虑不周,快到师爷爷这来。”老渔公崩了底,老樵夫也咧嘴一笑。他声音不再压低,洪钟似的声音也在狠狠骂道:”小兔崽子让他徒弟替他哭,什么东西。”叶嘉棠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老渔公,又看了一眼老樵夫。她还接受不了这两个加一起快有二百岁的老人家,居然是他师父的故人。她看着老渔公站起身,温和的笑着:”怎么,不敢认了?我是邵观的师父,贫道张云桥。”

如果天下的道士的尊称是一句真人,那么全天下的道士就那么一个可被称为”张真人”。这位连燕主都要起身相迎的道士,就算在秦国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叶嘉棠当然听过张真人,只是她还是无法把自己的师父和张真人合在一起。她想不到师爷爷就是”一剑当山”的张真人。张真人缓缓捋着胡须,笑着道,”善之于恶,相去若何。”叶嘉棠听邵观把这句话念过无数遍,便脱口道:”人之所畏……不可不畏。”她没什么理由再去怀疑,老道士温和的声音一点点驱散了她的犹豫。她一把扑进老道士的怀里,紧紧抓着老道士的衣襟。

”师爷爷……”可把老道士心疼坏了。当年邵观幼年时期的倔劲,把老道士折腾的够呛。这位小孙女简直要把老道士的心给化了。张云桥轻轻抚摸着叶嘉棠的头发,一边道:”你这条小龙女呦,师爷爷和你洪爷爷可把你给等来了。”

事情变的太突然,她愣了愣,”师爷爷知道我要来?”老道士松了口气,笑道:”我和你洪爷爷住在这里五六年了。但三天前有人送信来,要我们把你留住。”叶嘉棠理了理思路,她忽的抬起头看着师爷爷。月光冷淡,老道士白发晶莹。她意识到师爷爷应该也已经是耄耋之年了。可就是这样一个耄耋老人,依旧会河上等她一整天。生怕错过她。乍见亲人,叶嘉棠心里暖暖的。她坐在师爷爷身边,和老道士一起在船头盘膝坐下。虽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师爷爷,可那种亲近却好像早就相识了一般。她觉得,亲人都是有互相感应的。真心为她好的,心里会很暖。少女轻轻靠着师爷爷,终于能放松的坐着。这这日子,她一刻不能休息,实在是劳碌地身心俱疲。她悄悄在老道士耳边道:”师爷爷,洪爷爷不会嫉妒你吗?”

老道士没说话,那边洪钟的笑声已经响起来。”小龙女,别以为你洪爷爷耳朵不好使。老牛鼻子的好孙女,那就是我的好孙女。邵观那小子啊,也得老老实实地叫一声洪师叔。”叶嘉棠”小龙女”这个称呼很是喜欢,她调皮地朝着老樵夫吐了吐舌头。”洪爷爷,我可以是你俩的好孙女。不过你可不许抢我师父。我师父那么好的人,禁不起折腾。”樵夫笑得震天响,越发喜欢这个顽皮的女孩。”这哪里是师父?这分明是护着情郎。”

出奇的,叶嘉棠小脸一红。没有答话。所幸两位老人互相说笑着,没有在意叶嘉棠的不自然。她想着,是不是她的师父也曾经泛舟黄河之上。看看这月夜渡河的风光。

橹声顿下,居然靠了岸。岸上一座简陋却干净的小木屋在夜里显得别样的温馨。老樵夫笑了笑,”丫头,我们两个糟老头子住的破烂。你且将就些。”叶嘉棠点点头,跟着老道士的身后走了进去。屋子里一片漆黑,看不见手指。老道士摸索着要去点油灯,可突然,他忽然喊道:”什么人!”只听”嘭”地一声,一个大活人居然就那么跌了出去。把窗户撞得稀烂。老樵夫想也不想,一把将叶嘉棠抱起。他轻轻一跃,便已经出了屋外。忽然间,一抹亮光刺痛了叶嘉棠的眼睛。

”洪爷爷,小心埋伏!”

只见老人长笑一声,早就飞身一脚。那使刀汉子手里的刀已经被踢飞。老人手还没动,踢出的一脚并不收回。轻巧地画了个圈,再一脚已经提到了那人胸口。那汉子还没来得惨呼,便已经飞出去七八步。接着”哇”一口,鲜血吐了一地。老樵夫手里提着砍柴的斧头,护在叶嘉棠身前。他一身虎威不减当年,只叫人不敢上前来。他虎目圆瞪,大声喝道:”你们是那个派来的?叫领头的来,老子先劈了再说!”他这个要发怒,却发现衣角被人轻轻拽了拽。他低头看了眼他的小孙女,叶嘉棠轻轻摇了摇头。老樵夫当年也是叱咤江湖的人物,可偏偏这个小女孩的话他不能不听。他只好挥了挥手,不耐烦道:”我孙女不喜欢我杀人,快滚快滚。”四周围着的几个人不由得一阵犹豫,想退也不是,想进也不是。

正在这时,木屋的顶棚忽的炸开。两个人影拳来脚往打的酣畅,其中一个便是老道士,而另外一个却是一身黑衣,金丝绣着华美的暗花。两人看着势均力敌,一时难分高下,而老樵夫寸步不离地护着叶嘉棠,不让众喽啰踏过雷池一步。这边渔樵二人,看着老迈,谁知依旧是威风不减。这一下,让对方十分难做。忽然间,老道士和那黑袍人忽的分开,各自落在一边。

黑袍人黑巾罩面,刚才猛烈的拳脚居然没有脱落。只是如今局势僵持不下,明显对他这一边不利。可他似乎并不着急。黑袍人似乎笑了笑,微微抱拳道:”不亏是张真人,武当太极圆融如意,在下甘拜下风。”他说的客气,老道士却更加地和蔼。老真人轩眉一挑,慨然笑道:”追命侯林大人的洪家拳倒也有七分火候。不过比起你师父,却还不够看。不要和贫道过不去,叫你师父来和你讨教讨教。”那黑袍人似乎脸色一变,却冷嘲道:”在下这如意雷公槌是得自五台山居士雷爷,什么洪家拳。”他还没说完,忽然觉得阴影投下,一阵冷汗便从额角渗出。还待强撑,两腿却已经打起抖来。身后的老樵夫挺直了腰杆,竟足有身高一丈。比那黑袍汉子足足高出洗个头来。黑袍子不敢回头,可身后的老者已经一手成虎爪,狠狠地咬住黑袍人的肩头。一瞬间,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一条手臂也抖筛子一般,停不下来。

说时迟,暗夜里一道银光奔袭向毫无防备的老樵夫。明晃晃的刀光,刺痛了叶嘉棠的眼睛。血花无声炸开,腹间的绞痛,让她的无力感被无限放大。终于,她在忽然炸开的满天的血雾中,仿佛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

她思念已久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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