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初冬，燕洵打着刘熙的名号叛出大夏投奔卞唐，出贤阳，转坞彭，满城蛾儿雪柳黄金缕，一路车马繁华而去。

午后阳光正好，楚乔坐在马车里，倚着燕洵的臂膀囫囵打个盹儿，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剔透的皮肤仿佛透明一般，长长的睫毛闪着细碎的光泽，燕洵轻轻探身，伸长手臂替她放下车帘，马车里的光线顿时幽幽暗下来。

西蒙大陆马上又要迎来一个寒冷的冬天了，呼啸的暴风雪将席卷整个燕北大地和红川高原，不知又要冻死多少百姓和牛羊，房屋破碎，一片狼藉，燕北已经不是燕洵年少时向往的燕北了，他前往真煌为质的那一年，定北候燕世城正当壮年，燕北黑鹰军铁骑所向披靡，将犬戎、柔然强硬地挡在回回山与秀丽山外，燕北虽不富裕，但至少百姓安居乐业，吃得饱，也有躲避风雪的坚固住所，红川高原上常常开满了一望无际的火云花，那是燕北先烈们以鲜血灌溉而生长，是燕北一脉的荣耀与骄傲……

可是八年前，红川、北朔两城大开，燕北二十万军民焚身火海，定北候一族几乎被屠戮殆尽，燕洵远在真煌，被压着背脊毫无喘息之机，即使有乌道崖在燕北斡旋，却根本抵挡不了犬戎、柔然的肆虐，抵挡不了大同内部的争权夺利以及大夏门阀氏族无孔不入的渗透，当燕洵九死一生回到燕北的时候，竟无一个人出来迎接，草原八部离心离德，只能以雷霆手段镇压，他不知道当阿楚跟他回去看到这样的燕北时，会不会失望，会不会怪他给了她太多希望……

所幸此次顺利收回大同在贤阳的财富，也算解了燃眉之急，那是燕北百姓十年的赋税啊，还有那些数不清的怀宋金香、卞唐的南环白锦，随便拿出一样都能抵两三百金株，足够燕北一个部落的百姓生活十年，大同的那些老东西，早就变成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燕洵眉眼沉重，握着楚乔纤弱手掌的大手不禁用力紧了紧，楚乔皱了皱眉，轻哼了一声，燕洵以为自己弄疼了她，连忙松开手掌，却见楚乔面容痛苦，仿佛被梦魇住了。

在楚乔的脑海中，不断重复着赵嵩和欧阳家的孩子欧阳墨举着淬毒匕首狠狠扎进燕洵胸膛的画面，鲜血喷溅，楚乔眼前一片血红，而燕洵沉重地倒在她的怀里，没有气息、没有心跳、没有脉搏，一具完全没有生命迹象的躯体让她感受到了无边的恐惧和绝望，仿佛被抛进冰冷的湖水里，冷水充斥着肺部，令她无法呼吸，只能在心中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燕洵……燕洵……燕洵……”

透过迷茫的水光，遥远的天边传来燕洵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阿楚……阿楚……我在这里，不要怕，你醒醒！”

手上传来一阵阵的温暖，仿佛八年前在地牢里，十三岁的少年紧紧握着她的手，放在嘴边哈气，将她的手藏进自己的胸口取暖，那时的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卑微地被踩进泥土里的彼此……

楚乔渐渐平静下来，缓缓睁开双眼，看到燕洵担忧的面孔紧紧望着她，手轻拍着她的背：“怎么了阿楚？做噩梦了吗？不要怕……”

楚乔心有余悸，抚着燕洵的胸口，确定他还好好的，没有受伤，方才的一切只是梦境，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颇有些难受地伏在燕洵怀里，语气坚定地道：“燕洵，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绝不！”

燕洵虽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却仿佛能切身感受到她的忧虑，紧紧搂住了楚乔纤瘦的肩：“阿楚，你我生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前路未卜，如今的我已经不敢轻易对你许下什么诺言，但是，我一定会尽我所能的走好我们未来的路，保护你，不让你害怕……”

“更要保护你自己！”

“嗯……”

月明星稀，燕洵一队人马蜿蜒近百辆马车，火光磷磷，在坞彭城外的一个树林里安营，就地休息，穿过这片树林，就是与卞唐东部接壤的萍贵荒原，荒原上的马匪盗徒肆虐无忌，导致连通大夏和卞唐的陆路一直不太平。

燕洵架起树枝柴火，翻烤着燕卫打来的野味，香气四溢，山獐子肉被烤得滋滋流油，十分诱人。

饿了一路的楚乔托着腮，一脸怨念地坐在燕洵身边：“燕洵，烤好了吗？”

燕洵:“再等等，还没熟。”

“还要等多久呀？”

“快了，马上就好。”

……

“燕洵，可以吃了吗？”

燕洵以楚乔才能听见的声音凑近她道:“我是可以吃了，獐子肉却还不行。”

楚乔大翻白眼，腹诽着某人的不要脸，嘴上大声抗议：“烤那么熟肉都老啦，不知道外焦里嫩才好吃吗！”

燕洵无奈道：“还带着血怎么能吃！”

二愣子阿精此时举起一只兔子腿很不合时宜地开口道：“楚姑娘，我这边烤好了，要不你先过来吃！”

谁知兔子腿却被近水楼台的风眠一把抢过，撕咬了一口道：“殿下在喂猫，你凑什么热闹！”

阿精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燕洵面无表情地用小刀割下一块獐子腿肉，递到楚乔嘴边：“尝尝看，小心烫！”

楚乔双手捧住燕洵举着獐子肉的手，开心地吃起来，随即也用小刀割下獐子腿肉投喂燕北狼，燕北狼嘴角带着压抑不住的笑。

树梢轻轻翻动，一片黑风悄无声息的靠近，约有十余人，从身法看，是燕北自己人。一角黑色的披风遮住月光，程鸢从树梢稳稳落下，当先跪在燕洵身前，面目在火光下忽明忽暗：“殿下，属下已探明欧阳墨乃是被萍贵马帮的人截走，萍贵马帮是空桑山往生营与江湖接头的一个据点，经常四处掠劫资质和根骨不错的孩子、少年投入往生营，训练成杀手，靠赏金度日。此次让欧阳墨成为漏网之鱼，是属下失职，请殿下责罚！”

燕洵道：“往生营？一个不足五岁的孩童，自出生起就养尊处优，被投入往生营也是九死一生。”

程鸢：“反正我们的人马马上就要进入萍贵荒原，财物众多，难以掩人耳目，必然和他们发生正面冲突，殿下，是否让属下直接带人去扫荡马帮，应该还来得及赶在欧阳墨被送往空桑山前将其铲除，也为弟兄们开路。”

燕洵：“萍贵荒原地形复杂，你先去探探虚实，若能扫尽马帮，也算送给李策大婚的贺礼。”

程鸢：“是！”

萍贵荒原之所以为荒原，沼泽、荆棘密布，毒蛇毒蚁泛滥，唯一的几条大路又被马帮盗匪把持，杀人劫财是家常便饭，还经常入侵紧邻的卞唐重镇安柏郡。

尘烟漫天，零零落落地雪花模糊着队伍前进的视线，燕洵和楚乔并辔徐行，自从进入荒原以来，已经和萍贵马帮交手了几个回合，论武装力量，萍贵马帮虽出自往生营，却并非其核心所在，燕卫前锋营的实力远非这些江湖草寇所能抗衡，但对方利用地形优势，一旦事不可为，立即化整为零潜入沼泽或者密林，难以追踪，这也是卞唐屡次派兵围剿却未见其功的原因。

楚乔轻夹马腹，缓缓道:“没想到此次夏皇会送赵淳儿来和亲，无论如何，身为在乱军中失贞的公主，早晚会被李策发现其并非完璧之身，此时若夏唐和亲结盟，不正是对付燕北的好时机么，夏皇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燕洵:“无论打什么主意，燕夏之战都不可避免，现在恐怕就连卞唐也快要不太平了，我们此次取道南下，支持怀宋金子和屯矿，只要牵制住辽东战局，卞唐便无力两线作战。”

楚乔:“如今的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根本没有真正的太平之地，不过现下卞唐与夏朝关系暧昧，与燕北敌我难分，还是静观其变，尽量稳住的好，保存燕北有生力量。”

队伍行进之时，羽箭破空之声忽然从左侧袭来，直奔燕洵，燕洵听风辨形，拔出狼刀舞出一记银光，顺着羽箭来势将其劈落，狼刀与羽箭接触的一瞬间，燕洵就知射箭之人膂力不弱，谁知一箭方落，对方七箭连珠，封死燕洵上中下三路，燕洵本可腾跃躲避，却可能因此伤到身侧的楚乔，只好岿然不动，死死挡在楚乔身前，看来对方也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此次偷袭明显冲着燕洵而来，就在燕洵举刀反削，嘴上又准确地衔住一枝羽箭之际，楚乔眼明手快，按住燕洵肩头借力腾空，一记漂亮的流云腿踢飞射向燕洵的两记寒芒，又顺势坐回自己马上。地上已经躺了六枝残箭，最后一枝竟沿着一个刁钻的弧度，绕过燕洵向着楚乔射来，却在楚乔面门前三寸处稳稳停住，劲风拂动少女额前碎发，箭身已被燕洵牢牢掌握在手中。

八年的生死相依，性命相托，早就让他们练就无与伦比的默契，让他们在每一次战斗中都能完美配合。

林叶震动，新一轮密集的羽箭从密林中射出，十几名刘熙的护卫无力闪避，中箭倒下，燕洵立即下令盾牌兵摆防守阵型，铁桶一般将燕洵、楚乔护在中间。经过几番较量，马帮不敢与燕卫军队短兵相接，只能利用对方不敢深入复杂地形的优势远程攻击，同时放出大量毒蛇。

楚乔当先燃起缚着草药的火把驱蛇，浓烈的烟尘气息缭绕，火光融化着雪水，又要防备流矢，一片滑腻难行。

流矢破空和毒蛇嘶嘶声不绝于耳，大路朝天，敌暗我明，盾牌蔽日，根本施展不开，看来这伙马帮横行萍贵荒原，果然是个硬点子。燕洵将楚乔紧紧护在身侧，却见西北方的天空突然火光冲天，并炸起一团烟花，看来是程鸢带人抄后路将马帮的老窝给端了，楚乔精神一震，与燕洵一个眼神交汇，齐齐策马而出挥刀向密林深处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