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策和楚乔坐在床边，平日里没个正形的狐狸此时也轻轻皱起了眉头：“她怎么可能会是芙儿？”

楚乔道：“我也不是很确定，所以请你过来。”

李策望着和慕容芙完全不同的一张脸道：“乔乔，你该不会也吃错了药，胡言乱语吧。”说着伸手便要去摸楚乔的额头。

楚乔拍开他的手道：“你才吃错药了，我跟你说正经的，前日我见过洛王，他自己跑来的宓荷居，只是没想到我住在这里，倒也没多说什么，如今赵淳儿反常，我也不知该如何跟你解释她的情况，只好等她醒来，你亲自瞧瞧。”

李策嗯了一声，当年慕容芙是他亲眼看着下葬眉山皇陵的，不会有错，他和慕容芙原本两情相悦，却在大婚之日陡逢变故，慕容芙究竟遇到何事会选择自缢，是自杀还是他杀，没有人知道，那时的李策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现实，几乎如发了疯一般抱着慕容芙的尸身不放手，之后便大病了一场。

当年他原是要彻查此事，就算慕容芙是自尽，也定然有人逼迫于她，无论如何都要找出幕后凶手祭奠于慕容芙坟前。恰逢此时南丘战事告急，南荒翌族集结二十万军马大举进犯，唐皇一旨令下，身为太子的李策不得不挂帅出征，这一去便是两年，待他平定叛乱返回唐都后，宓荷居中的宫人早就一个不存，全部做为祭品供奉于太庙，祭祀先祖。这样的祭祀每年都有，实在不足为奇，而除此之外，当年的事情再也无人提起，任他如何查访，都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李策的心越来越紧张，双手冰凉，明知道慕容芙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还是忍不住奢望起来，何况楚乔所说并不像在跟他开玩笑。

楚乔起身倒了杯水给他道:“喝口水吧，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醒来。”

整座宓荷居寂静无声，唯有片片青色纱帷随风拂动。赵淳儿脑子清醒过来时正好听到楚乔安慰李策，她猛然睁开双眼，这个女人的声音她太熟悉了，至死都不会忘记。

而后三个人面面相觑……李策定定注视着床上已经清醒的少女，欲言又止……

赵淳儿最先开口道:“楚乔？我早就疑心你在这宫里，没想到你果真如此大胆。”又看了眼李策道:“别以为有卞唐太子护着你就可以相安无事！”

李策闻言，神情一滞，眸光暗淡，缓缓叹了口气，果然她不会是芙儿，终究是自己的一场虚妄执着。仿佛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空，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去。

赵淳儿眸中寒光一闪，突然屈指作哨，殿外树上同时闪下几个黑影，挡住李策的去路，李策刚要跨过门槛，一道寒芒遮住冷月清晖，往他脖颈扫来，楚乔惊呼一声：“狐狸小心！”

李策虽还未彻底回神，但面对危险还是本能地侧身闪避，刀锋划破他的衣领，李策顺着来势，旋身一把扣住对方手腕，刀锋锋口一转，血光闪现，一名黑衣蒙面者登时了账。

其余黑衣人结成阵势，势如猛虎，齐齐攻上。楚乔一声呼哨，也唤来燕北影卫，双方其实在殿外已经照过面，但身为暗卫，除非主人有性命之危，否则没有主人的命令不得擅自行动，以免过度暴露自身，直到赵淳儿和楚乔发出指令，双方才齐齐现身动手，偌大的寝殿一时刀光剑影，杀手们偏又都擅长轻功，打得呼啸来去，却没碰到一点桌椅屏柜，也正因此才没立时引来金吾宫中巡夜的禁卫军，楚乔和李策亦持了刀剑加入战局，企图速战速决。

赵淳儿很快看出其中关键，开始疯狂打砸寝殿中一切能打砸的东西，柜子、花瓶、书架等，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姿态。她原意是要直接在此杀死李策，只要李策一死并绑了楚乔，就可以顺利将脏水泼给燕北，然后手刃这个令她痛恨的女人，以报当初受辱之仇。此刻见双方暗卫打得不相上下，一时无法伤到李策，不如转变目标，致力于将楚乔暴露，李策若是执意护她，也必然引来朝野动荡，她就不信楚乔能让所有人为了她连身家性命都不顾！

赵淳儿动静实在太大，李策心中烦乱，紧紧皱起了眉头，闪身一个擒拿手将她制住，赵淳儿出力挣扎，奈何李策扣住她的大手却仿佛铁钳一般，根本动弹不得，索性便要出声大喊救命，这下外面的卞唐禁军总该听见了吧，谁知李策仿佛未卜先知般，抢先一把扣住她的咽喉，赵淳儿呼吸一滞，喉骨剧痛，几乎流下泪来。

“你最好给我老实点！”李策不耐烦道，他几乎从没露出如此不怜香惜玉的一面，甚至有些凶狠。

凭她也敢冒充慕容芙？他相信楚乔不会骗他，定是这个女人从哪里听来芙儿的事情，有意欺骗以扰乱他们的阵脚。

赵淳儿心中愤恨，双手扯着李策卡在她颈间的手指，她是堂堂大夏公主，此刻却又如一只蚂蚁般毫无尊严地被拿捏住性命，令她既痛苦又不甘，突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李策一惊，以为自己下手过重将她捏死了，连忙松手查看。谁知赵淳儿忽然左手一扬，一把灰色的粉末直向李策洒去，李策没料到赵淳儿还有这般下三滥的市井手段，立时挥袖格挡，但因距离太近，还是有少数粉末进入眼睛，引来一阵灼烧般的痛楚。

赵淳儿拔出袖中匕首，雪亮的锋刃对着李策的胸口就要扎下，此时楚乔正好被两个黑衣谍者缠住，无法脱身，眼见李策遇险，只好拼着自身受伤也要救他，毕竟李策这段时间对她照顾有加，两人虽各有立场，但至少从未真正想过要伤害对方，何况李策若真的死了，对大局亦是不利，自己在卞唐人手不足，无法摆上台面与各方势力正面抗争，自己失手没关系，燕洵那边却会十分被动。

谁知奇怪的一幕又发生了，赵淳儿高高举起匕首，却始终无法落下，仿佛无形中有一股力量控制着她，赵淳儿使出浑身解数，已是满脸通红，甚至另一只手也出力相握，却始终无法将匕首再往下落一寸。李策目不能视物，只听见赵淳儿口中喊出几个破碎的字:“走……快走……”

李策不明所以，赵淳儿紧紧握住匕首，继续吃力哭喊道:“走啊……策……快……”

李策如遭雷击！正要探查究竟，赵淳儿的声音却戛然而止，匕首掉落在地，整个人也软软倒下，李策闻声便要去扶。从楚乔的角度却看见一枚银针从窗外射入，刺中赵淳儿头顶承灵穴，才导致她再次晕厥，真是醒不过三秒。

楚乔双手架住两柄长刀，从两人之间穿过将对方手臂反折至背后，骨头爆裂断折之声响起。放倒了两名谍者，楚乔奔至李策和赵淳儿身边正要查看李策伤势，一个身影越窗而入站在赵淳儿脚旁，楚乔顺着深紫衣袍的一角往上望去，白皙冷硬的下巴，殷红似女子的嘴唇，还有倨傲冰冷的眼神，诸葛玥，又是这个家伙！

不过现在是关键时期，大夏也不可能放赵淳儿一个人在此，幕后有人操控也很正常。楚乔二话不说捡起地上一柄长剑就往诸葛玥小腿上削去，诸葛玥往左斜跨避让，剑光却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仿佛九天银河滚滚倾泻，剑法中夹着一只翩翩玉掌，攻势凌厉，楚乔知道诸葛玥身手不凡，是以一上来就连下杀着。

诸葛玥冷哼一声，真是不知好歹的女人，要不是自己在外面牵制着，她以为这里打得天翻地覆，外面的廷卫禁军会不知道？楚乔功夫不弱，诸葛玥若是只守不攻也非其敌手，何况他的人也无法在外面牵制太久，若是引来卞唐中央的大队军马，大家都是个死，说不得，只好也拾起地上的兵刃，与她游走缠斗，奈何楚乔战斗力过于强悍，诸葛玥无意与她拼命，竟一时脱身不得。眼风扫过全场，诸葛玥下令收缩阵型，两个诸葛家谍者虚晃一招，脱出燕北影卫的攻击范围，挥刀直向着李策兜头砍落，只要杀了卞唐太子，今晚也算有了巨大收获。

李策不敢去揉眼睛，忍着灼烧剧痛，扣住地上滚落的一个瓷杯，运劲捏碎，听风辨形，扬手往两名谍者身上掷去，只听扑扑两声，一中咽喉当场毙命，一中左眼，鲜血长流，手中兵刃却去势不减，仍向着李策而来，李策手边再无趁手兵器，正要先行避让，楚乔剑身横劈，似左实右，攻向诸葛玥胸腹要害，将其逼得向后飘退丈余，自己突如离弦之箭越过寝殿来到李策身边，觑准来势，一剑将黑衣谍者的手臂齐肩斩落。

鲜血狂喷，断臂和剑一齐掉落在地，惨呼之声响起。诸葛玥趁众人不备，挟起赵淳儿破窗而出，其余谍者一声呼哨，掷下烟☆雾☆弹后抱起同伴尸身，各寻退路，浓烟呛鼻，十数个黑影顷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翌日，太子东宫。

李策因闪避及时，眼伤并无大碍，经御医细心诊治，施针用药之后，已恢复视物能力。此刻他正坐在自己殿中，手上握着一张茉莉花笺，笺上只有一句小诗，“情慵不爱凝眉，莺燕埋骨成灰”，这是从赵淳儿的梳妆台上得来，字迹飞扬秀丽，筋骨匀韧，李策一眼便能认出这是慕容芙的手迹，从花笺和墨色来看，乃近来新书，李策心头震撼，他不像楚乔是穿越来的，对于此类事情比较容易想通和接受，但为何慕容芙的魂魄会附在赵淳儿身上，将来还会不会消失，楚乔也解释不清楚。

原来当年慕容芙死后，李策曾从她身上摘下一枚平安符，这是慕容芙的母亲在跟随慕容老夫人前往白芷关抗敌前为她求来的，后来慕容氏举族覆灭，家族中十一个少主最终也仅剩慕容芙一人活着回到唐都。年仅四岁的慕容芙便一直带着这枚平安符以思念亡母和族人，有一次不慎丢失还急得直哭，不眠不休地寻了两个日夜，所幸后来被李策找回。慕容芙死后，李策心伤她从此香消玉殒，痴劲发作，便在下葬前从她身上抢下这枚平安符，说这是芙儿生前最看重的东西，留着它说不定芙儿就不能放心离开，还会回来找他的，然而一晃眼五年过去了，芙公主芳魂渺渺，连个梦都不曾托给他。

其实这枚平安符曾受云台寺住持高僧开光，慕容芙虽不常礼佛，但心地仁慈，多行善事，冥冥之中积蓄了不少功德，自然与佛缘亲近，她死后心恋红尘，不愿往生，便将魂魄寄宿于此符，故此数年来，慕容芙其实一直陪伴在李策身侧，只是神识虚弱，沉睡不醒，直到李策与楚乔在大夏真煌城外遭遇大规模截杀，李策在瀑布中为护着楚乔将其遗失，平安符经水流冲刷，又沾染了凡间鲜血，成了一件凡物，经历此番颠簸，慕容芙静养了五年的魂魄才终于苏醒，在这人间飘飘荡荡，无所依托，也曾想过要回卞唐去看看李策，可是凡间的那些游魂野鬼时常纠缠她，她只好终日躲在石壁崖缝，偶尔才出来辨认路途。正巧那日遇到赵淳儿在山洞中被燕北军凌☆辱，慕容芙一时义愤，竟忘了自己只是一缕幽魂，上前阻拦。

当时的赵淳儿几番挣扎反抗，痛苦绝望之下几近油尽灯枯，自知大限将至，可她不甘心就此屈辱不堪地死去，她痛恨燕洵，痛恨楚乔，痛恨那些丑陋的男人，就在她的意识快要消失时，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她看到一个绝美女子的脸庞，秀雅柔和，在逆光中逐渐变得清晰，眼神充满了怜悯与忧伤，仿佛九天而降的慈悲神女，赵淳儿心头一痛，忍不住伸手握住了慕容芙的手……

慕容芙在赵淳儿将死未死时阴差阳错进入她的躯体，已无法自行脱离，本可就此取代赵淳儿，但赵淳儿怨气太重，她根本扛不过这副身躯原本主人强烈的求生意志和精神之力，神识再度受到压制，连赵淳儿都没有意识到有另一个魂魄已经宿在她体内。

刀光陡然闪现，那些男人或被当场处死，或被绑缚扣押，楚乔来到她的面前，为她整理破碎的衣裳。赵淳儿狠狠咬住了楚乔的手腕，鲜血的味道令她清醒，死死忍住魂魄离体的痛苦，她要活下去，她要报仇！哪怕她其实已经算是一个死人，一个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怨灵。

当年慕容芙命丧黄泉，原该被冥差拘走，

但她生前与人为善，宫中受她恩惠的宫人有不少都偷偷供奉着她的长生牌位，累下的香火功德竟硬生生为她延出十年的寿命，冥司生死簿上她阳寿未尽，冥差便也不再拘捕于她，只任其在凡间等待机缘，虽然肉身已下葬，或能有其他方式延续她未尽的寿元，而她的生机恰于此时进入赵淳儿体内，一股祥和温柔之气反而保护了赵淳儿，令她躲过冥差的搜寻。直到楚乔在她的饮食中下了蚕心散，侵蚀了赵淳儿的神智，才让慕容芙有所回神，造成两相争持的局面。

可惜赵淳儿被诸葛玥带走后，虽不明她为何行为古怪，时常判若两人，但针对蚕心散的药理，施以固魂汤相克，也算对症而为，此后大部分时间仍然是赵淳儿的神识占据主导。

经此一事，楚乔已经在赵淳儿和诸葛玥跟前暴露身份，敌明我暗，偏偏对方能以站在明处的优势大张旗鼓地对付她，李策只好抢先以宓荷居乔夫人病逝为由，将楚乔撤出众人视线，并寻找机会让她与燕洵会合。

寒湖之上，疏星洒落，楚乔坐在乌木小桥的栏杆上问李策道:“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

李策道:“我想和赵淳儿如期成婚。”

既然慕容芙的魂魄在她身上，不管将来如何变化，她还会不会醒来取代赵淳儿，或者永远这样沉睡下去，都不重要了。

“钦天监说芙儿本该是母仪天下的命格，近来蔷薇宫后位凤星闪烁，时明时灭，据推算，芙儿其实还有十年的寿元，这十年，无论如何就当她还在我身边吧。”哪怕他面对的可能是赵淳儿。

楚乔原本并不信鬼神宿命之说，但亲身经历过这些，也不得不感叹造物的神奇，她叹了口气道:“那你有没有问问钦天监我们这些人将来的命运如何？”

李策摇了摇头道:“没问，钦天监也不是神仙，并非无所不能，而且每个人的命格如星辰流转，并非固定不变，问得多了反倒缚手缚脚，还不如不问，只需珍惜眼前人足矣。”

李策又望了一眼楚乔淡淡笑道:“不过，如果你想知道将来你和燕洵会生几个小崽儿，我倒是可以帮你问问。”

楚乔揍了他一拳道:“这个就不劳你操心了！”

关于赵淳儿并非完璧之身的事情，楚乔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毕竟她也不希望李策将来若是知道了，多加猜疑，或者心存芥蒂，毕竟他和芙公主好不容易有了如此机缘，实在不愿再看到他们有所折腾，连她上一世生存的世界，人们对女子贞洁都看得极重，何况这个时代。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李策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既然是大夏派来要和我卞唐和亲的公主，我怎会不事先调查清楚，你不用担心，我和芙儿经历了这么多，怎还会在乎那些鸡毛倒灶的事儿，只要她还在就足够了。乔乔，人活着其实就像这宇宙中的一粒微尘，转瞬即灭，不管有何依托，珍贵的只是她的灵魂、记忆和爱恨，在这世上独一无二。何况赵淳儿所经历的那些，本就与她无关。”

楚乔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道:“不愧是我们的狐狸，我没有看错你。狐狸你知道吗，其实我还想跟你说的是无论如何，身为一个女子经历那种事并不是她的错，不应该让一个受害者用一辈子来承受别人所犯下的错误，甚至众口铄金之下令她们以付出生命的方式来保存那点可怜的尊严，也正因为如此，她们很多人受了苦却不敢说，不敢反抗，让那些人更加肆无忌惮地去伤害更多无辜女子，狐狸，你将来是要当皇帝的，其实她们更应该得到保护。芙公主既然借赵淳儿的身体重生，那就和赵淳儿绑在一起了，虽然当初那些人都已被我处死，但有些事你能查得到，旁人也未必不会知晓，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将来世人如何看待她，甚或将她推上风尖浪口时，我希望你能理解并好好保护她。”

李策望着楚乔，良久才认真道:“谢谢你的提醒，芙儿我自会倾尽全力去保护，不会让人再伤害她。你说的这些观点我以前倒从未考虑过，但你说的也有道理，她们其实并没有错凭什么要去替别人承担责任，此事我会好好想想。另外，虽然我不喜欢赵淳儿，但是她承接了芙儿的灵魂，让我们在这一世又有了重逢的可能，我还是要感谢她的。”

李策又笑道:“你想啊，万一芙儿运气不好附在一个男人身上，那我岂不是只能断袖了？”

楚乔忍不住“呵呵”了一声，唉，这只狐狸，其实已经想得很通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