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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勃尔多格游记》第十一章 多格的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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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索德尔人熟睡时,法师终于苏醒过来,弓着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盯着自己的双手,仿佛被摄魂法术吸收了灵魂。

这时,哈勃尔?多格才深刻理解到索德尔人说过的关于魔法与人心的话。

魔法不等于法术。有的人纵使不会任何法术,但是能不费一兵一卒就令千万敌军退去,能凭一人之言使人丧失斗志。对人心的掌控就是最强大的魔法。

想到这里,多格不禁又对这个法师产生同情;对魔法的理解程度决定了他永远也无法战胜索德尔人,境界的差异很难用技术去弥补。弱有无数的理由,强却是没有道理的。

多格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小脑袋像潜水艇上的潜望镜。

“四周似乎很安静,但愿不会再有别的挑衅者。”

索德尔人依然在沉睡,嘴唇时而翕张,或许是在梦中与人交谈吧。

见此,多格快速挪移到法师身边坐下,谨慎地关注着熟睡的索德尔人,准备向法师攀谈解闷。

不料,未等他想好开场白,法师先开口了。他那一双漆黑的眼睛依旧没有神采,仿佛沙漠中一眼干枯的死井。

“你,就是刘显的儿子?哼,和你老爹是两个人。”他冷冷地说道。

多格一时忘了索德尔人交代给自己的假身份,因此不理解法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想到索德尔人的告诫,他不敢轻率回应,只是疑惑地看着法师。

“你倒是谨慎,一句话也不说。这是刘容教你的吧。”法师这时才转过头来,无神看着多格。

听到“刘容”两个字,多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冒用刘家二少爷的身份。

“啊,对。对,是他教我的。”

“……你……刘家怎么派了两个傻子过来……”法师紧握双拳,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呵呵呵,我终究是栽在了两个傻子手上,又有什么资格说他们是傻子呢。”法师苦笑着想道。

在他心里,败给刘容那个愚蠢的防御术已经是人生一大耻辱了,自己的余生甚至要听从另一个傻子的号令,这比他成为五阵法师之前受到的任何磨难都令他痛苦不堪。

物质上的伤害如同在水桶上凿开一个洞,尽管许多水流失了,终究还是剩着一些;而精神上的痛苦却是滴入一滴墨汁,侵染了整桶清水。

他后悔自己当初年少轻狂,昏了头脑,竟敢自不量力地挑战刘家的权威;他后悔自己恃才傲物,不与其他人联合,独自袭击刘容;他后悔自己贪生怕死,没有在关键时刻自我了断,落得听人使唤的下场。

然而,悔恨又有什么用呢?契约已经生效,只要全知之主的圣光仍旧照耀着兰都的土地,契约就将一直生效。

法师长叹一口气,就着柔软的草地躺下,闭上双眼,叼起一根萋烟草轻轻吮吸。兰都的人,尤其是像他这样地位较高的,不会产生一点违抗全知之主的念头,更不要说杀死他来破除契约的束缚。按照全知之主的教义,这叫“忠诚”;但是按照叛逆的年轻人的说法,这叫“囚禁”。这位法师不是全知之主的狂热信徒,但他依旧把全知之主看作无所不能的神,只是怀着敬而远之的心态。

他曾经也是一个叛逆的愤青,经常参加抗议游行活动。但是在他受到了大祭司的教育引导之后,他那颗躁动的火热之心变得沉稳而又老成。他甚至有过这样的想法:正是对全知之主的服从使他在兰都混得顺风顺水,最后成为受人景仰的五阵大法师之一。

凡人对于神总是怀着各种各样的猜测,然而任何猜测都源于对神的肯定,因此,凡人对神的认识往往是片面的、狭隘的。

“你叹什么气呀?”多格不明白为什么这位有着超越索德尔人实力的大法师愁容满面。

在他看来,签订契约等于成为合作伙伴,法师与索德尔人联手必然无人能敌。

但是,他既非本地人,也不像索德尔人多年卧底兰都,他对兰都信息的掌握程度可能还不如一只土狗。他不知道,索德尔人与法师签订的契约以全知之主的力量为保障;他也不知道,契约上有些条款简直要把人变成奴隶。相对来说,他是一个幸福的人,尽管他很弱小。或许,他的幸福就来自弱小与无知。

“呵呵,你是富家公子,自然不晓得我们这些人的辛苦。远的不说,那刘容以前也不过是个街边小混混,会点拳脚罢了;若不是刘家大摆擂台,他一战成名,被选为刘家近卫,哪能像现在这般风光。我呢,父母都是你们家的下人,就更低贱了。”

“怎么会,我们都是平等的。”多格摇摇头,说道。

“平等?我看你是睡糊涂了。我十岁那年,只是因为我爸打碎了一个盘子,刘显就将我们一家赶出刘府,不问生死。这就是你说的平等?”法师刻意突出了“平等”二字,好让这个孩子看清事实。

多格自然是无话可说。他的知识全部来自于学院的课程,根本不了解真实的世界。

“从那时起,我就发誓,日后一定要让刘显那个老东西家破人亡。可惜啊,可恨啊!家仇未报,我却又落入你的手中。哼,你从小就被刘显藏在大宅深院里,养尊处优,不问世事,又怎会明白我的苦楚呢。你不明白我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走到这一步,你不明白我此前承受的一切,更不会明白一个平凡卑微的人多么渴望改变。我们流淌着同样的血液,命运却使我们生于社会两极,品味截然不同的人生。你问我为什么叹气,那我倒想反问你。你凭什么可以笑盈盈地过着叹气的人一辈子也过不上的生活?”

法师越说越激动,最后竟一跃而起,面容扭曲,狂笑不止,仿若疯癫。

多格快要哭出来了。他真想大声地告诉他,自己也是芸芸众生的一员;但是他终究不能做到。他既然已经被卷入了这场怪异的阴谋,就必须遵守游戏规则。对于索德尔人,多格只是一个可以替换的傀儡;而对于多格自己,生命只有一次。

因为自己的弱小而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却又因此不得不假装强大,这是多格作为小人物的荒谬经历。他渴望变强,恨不得自己真的就是刘家少爷。

无论是他身上佩剑的原主人,还是眼前这个法师,都是人类之中不折不扣的强者。强者之所以强,不是因为他们有卓越的技术和能力,而是因为他们的心灵超越常人。“心强者强”,多格想起了诗人苏蒗屿的四字箴言。萨克学院只是系统地向学生灌输知识,而多格则是要在旅途中亲身感受各种教材和考点。

突然,多格轻轻颤抖了一下,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恍然大悟:自己并不弱小;正如索德尔人说的那样,真正的魔法是控制人心,而在萨克学院里学到的一切,就是自己把控人心的知识基础。

多格心中暗喜:“照这样推算的话,我也有可能使出索德尔人定义的魔法。仔细想想,古往今来的诸多说客、辩论家,虽然都是一介凡人,但是也都可以通过自己的口才等能力,达到常人用魔法才能达到的效果。”

回顾历史长河,他凭着丰富的知识储备,整理出一套自己的“魔法”体系。若是这个方法可行,他便有了行走四方的傍身之技。眼下,法师正是绝佳的实验对象。

想到这里,多格发现自己甚至不知道法师姓甚名谁。

“请问阁下如何称呼?”多格恭敬地问道。

“真是高傲啊,刘家小子。我本家姓苏,人们现在尊称我为苏子。哼,谁不知道那些家伙是在讽刺我。下人都是有姓无名的。”

法师嘴中的萋烟草已经吸尽,他依然软绵绵地躺在草地上,宛如一个布偶。

“你喜欢这个称呼吗?”

“人们就是喜欢这种矛盾式的嘲讽。我已经习惯了。真的,习惯了。至少,这在形式上已经很尊敬我五阵法师的身份了。”

“苏子,倘若有这样一个人,为了报灭族之仇,隐居苦修五十年,终于将仇家杀死。他会有遗憾吗?”

“自然没有。他的所有努力都得到了回报,两家的仇也扯平了。他的后半辈子也没什么可挂心的了。”苏子坐起身来,望着远处永不落下的太阳,回答道。

“但是,事实上,他最终选择了放弃。”

“这不可能,要么他就是弱智。”苏子摇摇头,说道。

“他年轻时也怀着这样的想法:只要杀敌报仇,自己的人生就可以不留遗憾。在现实中,他也确实做到了。但是,当他杀进仇敌后人的家门时,他却怎么也起不了杀心。”

“意志薄弱的莽夫。这种人太多了。”苏子不屑地说道。

“为了心中杀敌报仇的目标而苦心修行近五十年,历经万般困苦和岁月消逝却始终不放弃那份执念,这样的人难道是意志薄弱的莽夫吗?”

“这……那他是为何?辛苦五十年,把自己生命中最好的岁月耗尽,不就是为了这一刻报仇雪恨吗?”

说到这里,苏子甚至产生了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他紧握双拳,恨不得自己能替那个傻子斩杀仇敌。如此反应,说明多格的魔法正在生效。

“苏子,且听我说。真正理解自己的只有自己。他在仇人孙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那个孩子说的话、做的事,都和他小时候如出一辙。如果他把仇家满门杀害,他和那个恶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总有人会逃过命运的捉弄,历史的车轮也在不断循环。难道他希望仇家中的幸存者将来找自己的后人报仇吗?他自己幸免于难,是上天希望弥补他们家的伤害,而不是希望历史的悲剧重演。”

“冤冤相报何时了。”苏子点出多格长篇大论的核心。

多格微微一笑,继续道:“没错。很简单的道理,明白的人却很少,真正实践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如果不中断冤冤相报的恶性循环,只会使双方都蒙受巨大的损失,甚至可能让第三人白捡便宜,对双方都没有好处。难道仇恨比实际的收益还要重要吗?仇恨是伤害人的利剑,而伤害又会使双方的仇恨进一步滋生,仇恨由此相互助长。反之,如果任何一方愿意放弃心中那无谓的仇恨,那么才有可能实现共同发展,也就是双赢。换个角度,彼此的恩怨反而可以成为互利共赢的契机。是这个道理吧,苏子?”

“哈哈哈,我明白了,”苏子突然站起来,大笑着说道,“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放下对刘家的仇恨,好让我为你们做事罢了。不必白费口舌。那契约以全知之主的神力为强制执行力。根据契约条款,直到死前最后一刻,我都必须全心全意为你服务。现在你明白了?我们之间不是什么合作关系,而是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

自古以来的诸多学者、说客,一路上都是坎坷不堪的,苏子的反应也在多格的意料之中。只见他摇摇头,说道:

“每个人生而平等。难道我身为刘家的二少爷,就比你更有才情和天赋?你凭一人之力,创造了那么多连刘容都赞不绝口的法术;这等才华,我们望尘莫及。我希望我们就是地位平等的合作伙伴,这与契约无关,纯粹是我个人的愿望。我不会强迫你去做你不愿做的事,更不会让你成为我的奴隶。你需要我们,我们需要你,就是这么简单。”

多格自以为这番话一出,必然可以让苏子动容。没成想,苏子反而勃然大怒。

“一面之词!就算你真的这么认为,刘家的其他人也不可能有你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难道你连你老爹都能对付吗?哼,小子,恐怕你还不知道吧,兰都最大的奴隶交易市场就是你们刘家开的!”

如他所言,多格完全没有料到。

“这该死的刘家怎么还干这种事。”

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发泄。明面上,多格努力保持镇定,尽量不让苏子看出马脚。

“惭愧,我自幼便被父亲藏在家中培养,不与外界接触,不了解其中内情。但是,我保证,只要当上了国王,我一定会关停兰都大大小小的所有奴隶市场,并且真正让所有兰都人得到同等的对待,让兰都成为真正的自由之城!我们同是全知之主的子民,理应拥有同样的权利。而你,将与刘容一起成为我的近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仅如此,我还可以调度刘家的各项资源,任你使用。钻研法术也不是凭空而成的吧?”

“笑话!你以为胜了我就能胜过其他所有人?刘容纵然厉害,也不可能力战八方。等你们风头出够了,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我倒要看看你们到时候怎么解决。”

“正是如此,我们才需要你呀,苏子。你可是五阵法师之一,而刘容的实力你也看到了;若是我们三人联手,夺得冠军简直是轻而易举。”

一时间,苏子陷入了沉思。他打量着多格年轻的身躯,对其中蕴藏的智慧感到不可思议。但是他依然有所疑惑。

“是这个道理。但是,你贵为刘家二少爷,何苦百般迁就于我。就我所知,参赛者里有不少是想投奔刘家的。”

多格心中苦笑:“我要是能找到这种人,还用得着在你这里说长道短吗?这不就是就地取材嘛。”

他嘴角轻轻上扬,显示出一个资深说客的态度,说道:

“很简单,我想当国王。真正的国王从不依靠权势与力量迫使人民屈服,这只会起到反作用;他们会用仁德使人民心悦诚服。等级制度不会因为个别人而消亡,但是却在人性之中形同虚设。你是第一个,但绝不是最后一个。以后我们或许还会有其他合作伙伴,但那又是后话了。”

哈勃尔?多格的神情坚定而又自信,俨然是一个上位君主。他切实感受到了这种魔法的强大威力。它没有毁灭与创造的威能,而是直接控制着人。它可以使强者屈服,还可以使弱者强大。

“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实力如何。要是……”

多格摆摆手,示意苏子不再说下去。

“刚才你不是已经看到了?”

苏子一愣,旋即露出一抹微笑。他现在完全认可了多格的能力。

“你会是一个好国王,如果你真是你看上去的这样。”

“静待君察。合作愉快。”

随后,两人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交谈甚欢。

不久,索德尔人终于从睡梦中惊醒,不耐烦地打断二人的谈话,招呼他们上路,继续漫长的行程。他很看不惯多格对待“奴隶”的态度,心里想:“看来要好好教教他怎么善用这契约了。不过,现在还没时间。”

多年后,多格在给一位大法师的信中写道:“无可否认,您在召唤法术上的造诣几乎无人可比。但是您在召唤那些生物的时候,可曾想过这样一个问题:是什么魔法让您的朋友和家人第一时间响应您的‘召唤’,为您挺身而出。”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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