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袋中人》第一百零九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吃罢席散,出饭店的时候,梁包探告诉二人,朱斌侯的尸体已验明尸格并火化了。他向公董局上报了详细,公董局念朱斌侯系欧战英雄,不敢怠慢,说好了出钱给他风风光光地筹办葬礼,特为通知二人。二人与梁探说了会话,各自相谢道别。回去路上,吴虬问天保为何要撺掇自己答应洋人的邀请,天保道:“当其之时,咱们有余裕说‘不’么?目下上海实则是洋鬼子的天下,咱们若要立足,非撸他们的顺毛不可。”吴虬道:“这哥哥也理会的,可这差事不好弄,你可有计较了?”天保讳莫如深地说:“哥哥放心,一切包在我身上,就着落在毒蝎子一班人身上,放心吧。”

过得数日,恰逢黄道吉日,吴虬偕杨天保去了朱斌侯的葬礼,郁郁痛哭,伤心欲绝,涕泗横流。天保是睹物思人,痛惜好友;吴虬是惺惺相惜,痛悼英雄横死。上海闻人来了不少,葬礼整整办了一天,追悼也追悼了,“豆腐饭”也吃了,谈得来的人以群分,各自唏嘘,长吁短叹了一泡。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翌日一个整天,天保兀自郁郁寡欢,吴虬毕竟老成,已自息了绮念,而天保神伤,做哥哥的吴虬亦替之难过。又过一日,早上起来,吴虬看到新闻纸上有大篇幅的新闻,说上海体育、武术界闻人,要合办武术大会,届时还重金请了全国知名的古彩戏法杂技团来助兴表演,拉客吸引眼球。

吴虬就撺掇天保去看比赛,以分散忧心之闷,说道:“天保贤弟,你们搞特工的,整日价西装笔挺,皮鞋橐橐,吃的是南京东路汇中饭店的花园餐厅,闻的是紫罗兰和郁金香的浓烈香气,听的是洋人音乐肖邦的d大调美妙的钢琴曲,行李有穿着讲究的欧仆代拎,连门也是那些白手套代开的,想来这区区把式竞赛你也是不哂的。但上海武术比赛虽未必入你的法眼,可咱们就当是赶个庙会,散散心喽,我极是想去,你就陪陪我喽。”天保接过报纸看了,可有可无地道:“行吧,咱们就去看看吧,不知办得怎样哩。”

吴虬抢着道:“要的,要的,上回他们在杭州办过一个,挺不错的,选手的手艺都还过得去。其时你在东北跟lǎomáo子开仗,错过了没看到,这番他们说了,你看,新闻纸上说,此次规模,远胜于杭州的那趟比赛哩。”天保既答允前去,吴虬自是开心,乘空就将杭州的赛事给他描述备细。两人顺便切磋切磋武艺,天保的念头给分了心,自是精神头儿又健,时光逾白驹过隙,转眼过去数日,就到开赛的正日了。

己巳年底的上海武术大赛在上海亚尔培路上的逸园开幕,悬赏奖金逾万金,规则峻严,典守者着装划一。开局鼎盛,海上之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三大亨及李景林等闻人政客,悉数入局。届时上海武林界,好生热闹了一把,广告宣传得沸沸扬扬,沪滨热闹了整整一个月。其比赛日程及节目单悉数印发在新闻纸上,吴虬和杨天保择最后一日前去逸园现场观摩,满拟其日正是决赛出名次及至后压轴的闭幕式戏法表演,比前几日的单调武术竞技好看得多。

西元一九三零年一月七日,吴虬偕杨天保挤入车水马龙、拥堵人满的逸园,买票入席。先时决赛最后阶段,选手手法平庸,没甚看的,及至决出甲乙丙等,颁了奖金,捐了善款,选手评委合影留念之后,古彩戏法出炉,方才引人入胜地好看起来。节目开始,从台后走出来一对一对骑着马的男女,一左一右,排两列鱼贯而出。差不多二十个男的一色只穿短裤和汗衫,不穿鞋不登镫,双手叉在大腿上,又逍遥又舒服;每个女人的脸色漂亮俊俏,她们跟男的几乎同时在马背上站起来,围着圆场兜圈子,他们的头一上一下地直点,象燕子似的擦着蓬顶轻轻地飞,姿态轻盈、美妙。他们越跑越快,紧接着就都跳起舞来,先把一只脚翘在半空,然后又换另一只;那些马越跑越向里面斜,领班的在中间来回地转,把鞭子抽得啪啪的响,嘴里喊着:“嘿!嘿!嘿!”

又过了一会儿,所有骑马的都撒开了缰绳,女的一齐握起拳头撑着腰,男的都把胳臂盘在胸脯前,马跑得越来越斜,越跑越快,那些男女几乎要从马背上跌下来,吓得观众都张大了嘴惊呼……最后骑马的人一个个由马上跳到圈子里,身法行云流水,接着漂亮地朝观众席鞠了一躬,就跳跳蹦蹦地出去了。大家立刻拍起手来,高兴得都要发疯了。

跟手出来一群花枝招展、露颈裸腿的小姑娘,穿着花瓣似的衣裳,围着她们胯股的裙摆轻轻地、丝光闪闪地飘扬,远远看上去好像一把一把惹人爱的小阳伞。她们舞弄彩球,东窜西跳,看得一众男观众脖子也直了、眼珠子也快脱落出眼眶子来了。

等女子如蝴蝶般的影子退出去,一个画着鬼面的小丑骑着一匹烈马颠了出来。那匹马乱挣乱扯,一边转着圈儿撩蹶子,那个小丑紧紧抱住马脖子,每逢马跳一下,他的两只脚就飞舞一回,逗得观众一齐大喊大笑,笑得骨节也松了、眼泪也笑出来了。疯马绕着场子越跑越快,小丑趴在马背上,搂住马脖子,先是一条腿由一边儿垂下来,几乎碰着地,而后另一条腿又由另一边儿垂下去,逗得大家象疯了一样,随着小丑腿脚轮换,叫好声如海浪一般一浪响似一浪。观众席里随大人来观摩的孩童们看见小丑那么危险,吓得浑身直发抖。

可是隔了一会儿,小丑用力一挣,就跨上了马鞍,抓住缰绳,晃来晃去地坐不稳,霎时又不知何时倏然跳起来,撒开缰绳,站在马背上了!他双手张开,朝观众席点头微笑,大人孩子一齐欢呼鼓掌,声如春雷动地。那匹疯马拼命地跑,小丑则站在高高的马背上,轻松自在地飘来飘去。领班恰此时扔了一根长长的鞭子过来,小丑娴熟地伸手抓住,他甩过鞭头就抽在马身上,拼命地抽,抽得它咴咴叫。末后他跳下马来,鞠了一躬,连蹦带跳地跑到化妆室去讫,惹得观众又高兴又惊讶,都拚命地喊起彩来。继而一队舞狮子的,紧锣密鼓,衔尾而出。喝彩之声,一浪高过一浪,鼓掌声里,女孩耍球曼妙,飞纵来去,凌空步虚,彷如凌波仙子;舞狮汉子,身法有致,假狮子栩栩如生,观众们赛如身临万生园,奇趣昂然。

舞狮队后面,又有变戏法的小丑,手上先还捏着一朵花,手臂一晃,花变鸟儿,扑扇翅膀,昂头远扬。一忽儿白纸变有字的纸,一忽儿花瓶变鱼缸,一忽儿折扇喷出火焰,倏忽化作三只鸽子……底下千千万万上海市民,即令眼睛一瞬不瞬,也看不出其手法之妙处,彷如花真的本就可以变成鸟儿;白纸本就不须书写即生出文字;花瓶本就会化作鱼缸;折扇本就是和平鸽烧化而得的……底下掌声比之前头的节目愈烈,喝彩声轰然赛如巨浪滔天。

变戏法的演员在喝彩的声浪里完满演毕,鞠躬四方,罗圈作揖,方才欣然下场。少停,场外传来呼啸山林动的巨响,观众们齐发生喊,往外一望,统统唬得颠倒。人群sāoluàn,杨天保定睛循声望去,但见一头斑斓猛虎,斑纹墨测黑,却竟非是黄皮,而是通体雪白,体巨逾象,四腿粗逾电杆,虎尾粗壮如柱,掇地有声,声威赫赫,远不及其身临垓心的怪相可怖。

泰半观众,难抵巨虎狰狞凶猛之恐怖,纷纷爬起来撒腿便跑,一时之间,场上混乱,人挤人自相碰撞践踏,有的折骨瘸腿、有的衣衫撕破、有的鞋袜散落一地、有的撞成重伤、有的当场给人群万足踏毙……

杂技团的团头声嘶力竭地叫:“这是哪里来的畜牲?快找巡捕房,快啊,快来人呐,这东西是哪里冒出来的?”场上青帮打手、巡捕房兵弁、上海武林各色狠角儿,共襄盛会,来得齐整,众人闻此虎非杂技团的畜牲,纷纷操起家伙,上去拦截抓捕。叵耐恶虎既大又凶,还浑不惧怕生人,只拣人多的地方闯;尽朝喧嚷的方向驰骋。拦着撞着的人,挨一挨擦一擦,筋折骨断,非死即伤;挡路者无不入了巨虎之吻,獠牙如剑逾刀,沾着身的人,血洞通透,霎时之间就血肉模糊,难逃一命。

评委孙禄堂仗七尺长剑,撒开太极剑法,往巨虎面门前弄影,老头子白髯飘飘,虽已迟暮之年,耆宿之体,却兀自不减当年一拳打飞俄国大力士之慨,英气逼人,剑气纵横,剑尖如雨点般撒下,气势磅礴,大显名家风范。会家子见之,无不拍手称赞。逆料巨虎皮坚肉厚,浑不拿他当一回事儿,举嘴张口,快逾奔电,霍嚓一声响,竟咬住了疾速伸缩的剑刃,一咬两断。

孙禄堂大惊之下,慌忙腾身后翻,却已不及。老虎生得鬼异,比之笨重的大象,还要巨大,偌大的赛场竟看似有些狭小,容不下老虎的躯体。老虎非但体格奇突,奔驰起来,快逾闪电,倏乎在前,忽焉已在赛场的另一端了。如此快法,犹如鬼魅,巨虎瞬即二度扑至,虎肩胛大如石壁,硬似金刚,撞在孙禄堂的老背上,但闻老人大叫一声,身子如断线的纸鸢,飞上半天,轰隆地坠落到逸园外面去讫。

巨虎踏翻了人群,咬断了rénliú,竟自朝吴虬这边的看台驰来。看台上人仰马翻,一名十来岁的小女孩给大人冲倒,一时跌得爬不起来,不巧正拦在巨虎之前,巨虎毫不停顿,朝女孩迳扑过去。三十米、二十米、十米、五米、三米……小孩子吓得连哭叫都忘记了。

太极拳吴鉴泉见之,奋勇扑上,因他就在左近,天幸来得及一把抱起女童,正要横里闪避。不料巨虎捷逾炮弹,长躯一弓,虎扑上来,眨眼就已临头,巨大的虎影罩将下来,吴鉴泉竟给卷在了罡风里,动弹不得,自分必死。他要撑拒,已是枉然,但觉虎爪尖风锐利逾宝刀利剑,爪子尚未及体,其风业已将吴鉴泉肩背上的袄子,嘶啦啦扯裂开来了。吴鉴泉功夫上海首屈一指,一生行侠仗义,不曾吃败,此刻却心如死灰,已绝了生望,只是一念慈悲,兀自紧紧将女童护在怀里,满拟以自己的背脊,喂饱虎口,侥幸能换回一条女童的小命。

他人要来救时,已自不及,大伙儿目睹此情此景,无不脱口惊叫,有的痛哭;有的吓得腿软脚酥,坐倒地上;有的些粗暴的人赌天罚咒,誓将杀虎为荷……几个善暗器的武林及一班青帮打手,大大出手,飞镖bǐshǒu,呼啸掇向虎背,准头不俗。不料暗器中背,那虎竟非是常类,受伤之处,不须转眼,刹那就自行以肌肉将暗器弹出体外,伤口转瞬即痊愈,连皮毛之破损也一并复原。众人见之奇绝诡异,都目瞪口呆,彷如适才所发射的暗器从未伤及虎体似的。许多人吓得屎尿齐流,连滚带爬,惨嚎:“有鬼,有鬼,这老虎是鬼变的!鬼虎!鬼虎……”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