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声“师父”之后，解苍变得越来越沉郁，原本明亮的眼睛也逐渐变得黑沉，在与旁人相视时里面也看不到东西，就好像他看你如花草树木尘沙砾石没有任何不同。

偏偏这样看着比小时更沉闷的一张脸，与旁人接触倒是自如了许多。若说小时的解苍只能看到上虞，现在不知是否是他自己有意为之，却能与别人接触日多。

几乎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萧寒月，也越来越看不懂他。

上虞对这一切的变化没有任何感觉，因为解苍在她面前还是如小时一样，在她看来顶多是他看上去沉稳了许多。

少年心意，满腔欢喜都要小心藏着紧紧压着，深怕她知道，又怕她不知道。

可再是压抑隐藏，那也是从幼时情动再到少年情意，近千年来的时间。

在旁人看来虽说他爹娘殒身但却仍是顺风顺水的长大没有一丝波折，哪里经历过什么可以算是难过的事情。便是将全部的心力都用在压抑自己的心意上，那纯粹美好的喜爱仍像是遮掩不住的霞光偷偷从各个角落照射出来，因为太过闪烁耀眼，所以哪怕露出一点，也能让看到的人为他心惊。

解苍在看着她时眉眼都是温柔闪亮，可一旦被她看过来，却只能把闪亮收起，余下的温柔也是压抑过了的。时日长久，他自己都将这一番变化做得熟稔，却不知看在旁人眼里，简直胆战心惊。

随着压抑越久，他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复杂，明明眼睛里的怜爱宠溺快要满溢出来，可脸上却也只能浅浅一笑，再伴着口中缱绻了许久的两字，说出口却只能发出轻柔软软的：“师父。”

而对面那人，也只听到了师父。

九重天上天帝的六公主泠伊是个跟一般公主不同的，虽然在哥哥堆里长大，却没有因为被众兄弟宠着而变得娇蛮任性，反倒很是平易洒脱，可能也因为跟尚武的七弟更为亲近所以对厉害的人很欣赏，尤其是厉害的女神君。

所以当年在天帝大殿躲在柱子后面看到上虞跟连尧那一战之后，从此上虞在她心里的地位比天帝还要高上一些，几百年里想尽各种方法也要去一重天见上一面。

而众兄弟在知道她这个想法之后全部都是心中一颤，上虞在九重天界是个人物。若说连尧身为战神不仅温和讲理还平易近人，那上虞简直就是身体力行的在诠释与那几个词相反的样子。

泠伊的这几位哥哥全部都在一重天受上虞武训过，那时所遭受的身体和精神的摧残记忆犹新，在最开始回到九重天的一两年里还能在耳边幻听到那个冰冷的声音说“再来五百遍”的话。

仅仅出于对上虞此人生理加心理上的抵制，兄弟几人在知道自家妹妹这个想法后便无时无刻不看着她让她没有机会接近上虞。

如此一来活生生看了几百年，终于把好脾气的泠伊惹火了，指着蓬莱的方向说：“你们若不让我去，我就去蓬莱找据比上神！”

几兄弟想了想那个在上古时期被众妖魔形容得凶狠残暴最不像神仙的神仙，又想了想一重天的那位，在权衡了一下被两边带歪后能够感化回来的可能性，最终同意了泠伊去一重天武训的愿望。

泠伊来到一重天本来满心欢喜以为从此可以跟在心中女战神身边近距离接近了解，结果发现事情远不是这样一回事。

她第一次见到解苍的时候正凑到上虞面前，一双眼就差黏在她身上了，泠伊算是九重天界少有的几个在见到上虞之后能忽略掉她周身气势只看到她极好看的那张脸的人。

上虞歪着头看着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泠伊，不解的问道：“公主在看什么？”

泠伊盯着她喃喃道：“上虞战神长得真好看……”说着手就不自觉的想要摸上去。

结果她的手还没碰到上虞的衣服就被突然伸出来的一柄剑给隔了开去，这才回过神的泠伊皱着眉转头就看到一双漆黑的眼睛。

解苍将她的手挡掉后又往上虞身旁稍退了一步。

泠伊虽然觉得他眼神看得人有些不舒服却也没怎么在意，转过头接着对上虞道：“我当年看到你与连尧一战真是利落又帅气，可那时受的伤可好了？”说完就要伸手抓上虞的手腕。

解苍又上前一步，伸出剑柄把她伸出的手敲了下去。

泠伊“嘶”了一声收回手，摸着手腕这才正视上虞身旁这个人。

上虞至此才说了第一句话：“解苍？”

解苍转头笑笑的看着上虞：“师父与旁人极少接触，不是不喜别人随意触碰吗？”

上虞听他这句想了想，自己确实不喜与旁人接触，那便也是不喜别人接触，倒也没有毛病，遂对着泠伊道：“怕是这样的。”

泠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再仔仔细细看了解苍几眼，嘴角就弯了：“原来如此。”

解苍原本看着上虞带着浅浅笑意的眼睛转过来看向她就变深沉凉薄，背过手退后一步盯着泠伊不发一语。

这一件小事本应就这样过去了，偏偏泠伊从此对解苍就上了些心。

泠伊有个不好的毛病，是小时常常缠着云笈讲他在六界游走的趣事时学来的。那时云笈手指敲着桌子缓缓道：“世人多是有趣，你只需稍稍仔细观察，就能看到许多在平静表象下隐藏着的暗潮汹涌。”

泠伊将云笈的这番话记在了心里，遇到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人事就免不得以此来观察一番，但也像云笈说的，神仙又多半无趣，看了这许多年才发现了解苍这一个有意思的，就免不得要研究一番。

萧寒月对她的行为很不能理解，但他知道一件事，她若是再表现的这么明显，恐怕解苍就会撕去表面那层皮，与她针锋相对了。

“我劝你莫要再那样探究萧煜了。”

泠伊看着一直像个影子一样的萧寒月问道：“萧煜是谁？”

萧寒月瞥了她一眼：“解苍这两个字不是你我能叫的，我们只能叫他萧煜。”

泠伊低头想了想，一双眼闪亮：“萧煜？萧寒月？我猜一下，莫不是上虞神君凡人时姓萧？可也不至于因为她姓萧他就也要改姓，难道这其中还有你的关系？我听说你的名字是上虞神君给起的？哎呀呀……”

萧寒月默然不语。

泠伊一脸兴趣的盯着他：“我原本以为你就是个神君侍从，没想到你也是个有故事的。”

萧寒月眼神一动，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公主殿下，我脾气不好，更没有被人探究心思还能不动怒的修养，所以在我面前，你还是少说为好。”

泠伊一挑眉笑道：“没事，我很听人劝，不说就不说罢。”

因着泠伊当时那句“原来如此”，解苍有意无意的不让她接近上虞，是以来了很长时间，她就再也没有接近过上虞。

泠伊劝自己，你毕竟是天帝的公主，要大度要有教养。所以在看到那柄熟悉的剑又又又一次出现在了自己身前三寸处的时候她终于嘴角一抽：“解苍，你到底要干什么？”

解苍听到这两字后剑离得她更近了些：“萧煜。”

泠伊无奈点点头道：“萧煜，你要做什么？”

解苍这才收回剑：“没什么。”

泠伊静静看着他认认真真的开口：“萧煜，你不能因为你无法接近她，就阻止别人接近她，你阻得了一个人难道阻得了两个人三个人？难道你要让她的世界没有你，也没有任何人，只有她自己？你如此可怜，就要让她也如此可怜吗？”

本来在远处的萧寒月瞬间就移到了泠伊身前把她挡在了身后，他从来没有这样紧张的看着解苍，紧绷的神经甚至让他下意识的举剑抵在了解苍的身前。

解苍原本一直低着的头抬起时就是闲散一笑，之前身上迸发出来的气势好像幻觉一样散开：“公主说得对。”

萧寒月盯着解苍走远后才放松了一口气，转过身皱紧眉头看着她道：“我虽不喜他，但你这样的人也很是让人讨厌。”

泠伊倒是一脸平静：“萧寒月，不是任何事装作风平浪静就能真的如此的，若不趁着还未严重赶快解决，等到承载不了一朝爆出，恐怕就不止一个两个受伤了。”

听到这句萧寒月突然想到那年跟自己较上劲的幼年解苍，结果是什么来的？他嗤了一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没做过与你一样的事？”

泠伊愣愣的看着他。

“他的所有所作所为都是被默许了的，你看到的只是你以为的，如今听到你这样说倒是让我想起他小时对我说的一番话，果然你们这样的神仙都是带着莫名的优越看着所有人。”萧寒月嘴角一沉又变得像以往一样面无表情：“真是有些可笑。”

解苍回到自己的殿中脑海里不停的响起泠伊的那句“你如此可怜，就要让她也如此可怜吗”，他倒是从来不知自己原来在别人眼里是可怜的？到也不对，可能萧寒月看他也是可怜的，恐怕还会觉得他好笑。

解苍冷笑一声，可怜又可笑？他缓缓给自己倒了杯茶，那又如何？

你们是你们，我是我，难道因为别人如何便要改变自己？

他从来不是如此软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