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液琼浆杯中停，八风吹拂无动摇，

凝眉细看黄金泉，一饮方识破戒人。

身披穷途末路衣，头戴苍笄映芳春，

轻启朱唇吞玉剑，捉拿美酒配乾坤。

齿间酝酿千秋事，桌上匡扶百味兴，

击坛高歌闻十里，勺舀芳华醉众生。

不顾浓香浸轮回，唯喜喉中气绵绻，

坐思阎提千般恼，渐升兜率苦酿仙。

话说此首诗，题为《饮酒》，摘自《秃山两集》，乃本朝久盛年间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侠“商两两”所作。提起这位作者的名号，如今世人皆知，乃一代豪侠也，其人才华横溢，武功高强，且是个善人，喜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又爱饮酒作诗，写几个大字。别看他诗写的意境悲凉，其实日子过得不错，不但功成名就，心中还很快乐。总之平生逍遥的很，琴棋书画诗酒花样样都有一手，格调不输世间名流，只是名字有点古怪，叫“商两两”。“商”是商人的商，“两”是斤两的两，听着像做买卖的，未免有伤风雅，容易让人小看了去。既然会写诗，何不起个风雅的名字，怎要这般俗气？说来有些曲折，只因他年轻时确实做过买卖，才叫这个。若问什么买卖？当然是酒。一代大侠居然卖酒，似乎不可思议，俗人闻之难免惊诧，其实也不奇怪，这里倒有许多故事，说来话长，姑且随便说说。别看他如今被人称作大侠，声名如雷贯耳，从前却很没出息，乃一介浪荡公子，世上最无聊的人，模样虽然俊俏，却是个草包，平日游手好闲、到处喝酒，像块白肉丸子，只会滚来滚去，一副无可救药的样子，人皆谓之朽木不可雕也。呜呼，此人当年虽如此不堪，但说起喝酒来他倒有些本事，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既是酒鬼，每天第一件事当然便是喝酒，商两两正是如此，整天在家杯不离手，还美其名曰小酌。出门时好不容易把酒杯放下，身上又背起了酒壶，走到哪儿就喝哪儿，喝饱了便往地上一躺，呼呼大睡不省人事。这也是小酌而已，别看他睡得这么香，其实并没有醉，区区几壶小酒可灌不倒他，他在外边儿只是随便喝喝，喝的是一种心情，躺的是一种境界，因此随处都能躺下。不论闹市当中、妓院门口、或是狗窝旁边、茅厕附近，他都说躺就躺毫无顾忌，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张开四肢，像只懒猫一样，任由别人千呼万唤也醒不来，且一躺就是半天，醒了接着又喝，喝完又睡，没酒便买，买了再喝。倘若没钱怎么办？好办，没钱去卖就是了，卖了就有钱了，有钱再去买酒，如此买卖不停，酒才源源不断，方能让他喝个够。说到这儿，定有人会想：好家伙，整天喝酒还不缺钱，卖的是哪样东西？莫不是龙王家的宝贝？诸君不妨猜猜。一介少年，尚未成家，身上能有什么好的？虽曰富人子弟，可家中产业早已落到叔侄名下，自己一分钱都没指望，寄人篱下日子久了，除去不愁吃穿，其他百般都与穷人无异，囊中羞涩自不须说，翻箱倒柜也搜不出多少财产，拿什么去卖呢？头上金簪，腰间玉佩自然是卖不得的，都是传家的东西；怀中宝匣也卖不得，那是祖宗的遗物；身上衣服更卖不得，光着膀子让人笑话。既然这不能卖，那不能卖，如此一来，只能卖酒喽。不错，正是卖酒，卖自家的酒，买别人的。这般倒卖虽费周折，却能解酒鬼燃眉之急，何乐而不为？因此每天日出日落，周而复始，商两两不在喝酒就在买酒，要么就在卖酒，反正都在酒上打转。看到此处，定有人怀疑：他家既然有酒，为何要到外面去买？岂非弃肉糜而食土乎？问的甚是妥当，只因他家的酒都是好酒，满满一屋子还藏了不少，却不够他喝的，外面的酒则便宜，虽然难喝但能管饱，二者相较之下轻重一目了然，所以他才使这招坐吃山空的办法，每天过把酒瘾，甚是无聊透顶。既然这么能喝，可想而知区区二两绝非其酒量，把名字叫作“两两”，恐怕是在开玩笑捉弄人罢了。没错，“两两”之名，确有自谦之意。大侠酒量到底多少？说来吓人，据野史《久盛江湖实录》称：“其人性情古怪、武功高强，而行为荒诞，霸气时常外露，又喜豪饮，一餐能吃五斤烧酒，且面不改色，谈笑如常。”没错，五斤烧酒，纯粮精酿，不掺水醋，也不兑黄汤，直接喝，喝完没事。这就是大侠的酒量。正如其诗所言：

身躯一隅乾坤小，放纵美酒入其间，

往来膻中兴艮兑，亨通脐内起周天。

这两联诗道出了他喝酒的秘密，原来身上藏着一个小炼丹炉子，终日以酒为柴、以神为火、以气为水、以精为米，生生不息，运化不止，不论糟糠醇醴、玉液琼醪、苦辣酸甜、清淡浓稠，只要是酒进到此人肚里，原本剧毒东西都化作他的武功修为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说奇怪也不奇怪，这些都是后话。大侠往后造化颇深，远超武林同辈，令人望尘莫及。讲年轻时却只会喝酒，并没有修为，且从不长进，总是那个老样子，在原地踏步。论武功打不过家里丫环，论学问不比邻居秀才；考科举又三次落榜，气晕了几位先生；做生意则赔本，将家底换作一堆杂物；喝多了酒身上还出过毛病，把最后的本钱都输给的郎中了；甚至还闹出不少笑话，令人闻之啼笑皆非、摇头长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诸般笑料暂且不提，看到这里，列位已知大侠年轻时的样子，的确是个草包，一点用都没有。只说他后来有何造化才能令人刮目相看？倘若仅会喝酒也不算本事，只是个大个儿的酒桶罢了，有何稀奇？世上不止他会喝酒，猫狗亦能吃二两，何况武林人士，他们才叫厉害，寻常能吃几斤，真要比试起来，未必逊这个姓商的一筹，且喝酒一不见血二不要命，有啥好耍子？若不较量武功怎知他是大侠？此言有理，且听我说，大侠的名头自然不是白来的，江湖上卧虎藏龙，若没有独门绝技，谁敢妄自尊大？商两两当然有些本事，别的能耐不说，只一招小小的“君子豹变”便能让人眨眼间就认不得他，这正是他后来的看家本领，你说厉害不厉害？此招莫不是传说中的障眼法吗？是又不是，倒有点像，反正旁人不知底细，只知其乃武林绝学，不但凡夫求之无门，高人亦难得要领，全都烂在商两两腹中秘不外传。据说此功心法玄妙、隐义艰深、应用精微、神通广大，非大彻大悟之人不能成就。且看时人所著《秃县逸志》是怎么说的：“其人行踪诡秘，如风虎云龙，悠然无方，又善易容，能化作男女老幼，以诸幻相游历世间，如园中百花随缘造设，应时而变，而姿容各异，形神兼备，令人瞠目。”好家伙，原来是易容术啊！那可是神仙妖怪的本领、天人的品格，人仙殊途千差万别，肉骨凡胎岂能僭越？商两两武功再高，毕竟是个凡人，把他说得这么厉害，必有肆意夸张之嫌，难辨真假。总之当年众说纷纭，而大侠却不以为然，谓之奇技淫巧不足道也。此话貌似过谦，实乃发自肺腑。所谓“法不乱传，不传非人”是也，此戒商两循之甚严，行走江湖多年，从来不收徒弟，也不教人如何变脸，亦不轻易谈论此事，其人殁后，易容术便从此失传了。

呜呼，可惜。不过此亦是后事。既然以诗开头，还要说到诗上。开篇之诗大家也都看了，文学良莠暂且不谈，列位看官自有明断。如今此人虽未盖棺定论，可名气越来越大了，尤以诗歌引人瞩目。无心插柳柳成荫，众所周知，“术业有专攻”，习武之人，本以武为专长，开宗立派，广收门徒，方能彰显后世。可商侠不干这些俗事，虽身怀武功绝技，平生却独自来往，只做浪迹天涯的诗人，且行事隐秘，身后不留飞鸿雪泥，着实令人惋惜。时光飞逝，转眼间，斯人已逝三十余载，山河大地物是人非，日月星天皆翻新貌，侠者唯余空名在世，武艺却早已失传，江湖对此一片茫然，岂不愈发悲哉？呜呼，其人武功虽殁，而诗如今尚存，后人有幸可瞻余晖。况卅载之隔虽曰久矣，于鸿鹄之声名浩瀚岂非一弹指哉？看到这里，或许有人会想：君且打住，不需说什么诗了，仅存诗歌有什么用？文者道之华也，武功才是正经玩意。几首打油诗只是幌子，装点门面来骗人读的。如今我已知晓，此书说的是易容术的故事，大家也都听过，如今谁信你这些东西，不过老掉牙的荒唐故事。所谓一介草包学了稀奇本领，摇身一变就成大侠，从此行走江湖，胡乱折腾，经历只图博人戏笑，并无任何教益。不合情理处全靠那子虚乌有的易容术来弥缝，既罔圣贤之道，亦乏文章之兴，不过说些司空见惯的话，糊弄无知之人，此类故事我已看厌，不看也罢……

这话有几分道理，君且莫急听我解释，商大侠确有其人，诸位也都知道，其事距今未远，才三十多年，大家亦耳熟能详，别人怎能杜撰？况商两两的故事，世人听得耳朵生茧，再将它拿来聒噪岂不自讨没趣么？本书虽以商侠为篇首，然其非主人公也，不过以他为砖，抛砖引玉，引出许多大家没听过的事来。还都是真人真事，历历有据，绝非镜花水月、空中泡影。信不信由诸位，我只管说予大家来听。且他的诗也不是摆设，其中有些门道，于本书大有关系，诸位不妨先耐心听着。方才说到哪里？说商侠过世已有三十余年，其实此言差矣，大侠并非过世，只是失踪而已。但他一去不复返，再无半点音讯，如活活辞世一般，世人才当他已经死了。那么何时失踪的呢，正是久盛二十九年神肃峰大战之后。神肃峰一役，天下武功凋零，各派绝学失传，大侠也不知所踪。又过几年还是没见踪影，便有人说他已经死了。又二十年后，时过境迁，后人唯高山仰止尔。本书的故事便从此说起。

神肃峰大战后，传言商侠羽化登仙，终年五十岁，留下一本秘籍，名曰《二两神功》，修练可以无敌。于是武林人士趋之若鹜，在江湖上掀起纷争，经年不休。后又传神功不在别处，就在《秃山两集》里，于是引众人皓首穷经争相读解，甚至大张旗鼓开坛设会研讨其义，此风亦绵延多年，到了第二十个年头，应荣二年，世道情形更是荒唐古怪，好戏便从此开锣。但因当年江湖风波更加隐晦，高人行迹都在暗处，如昙花夜放，空谷幽兰，不让俗人知晓。又如画中留白，只在红尘边缘，江山之外，悠悠神往处空缺一点，令人回味无穷，诸如此类，其中细事唯亲历者才知端详。

所幸如今年代未远，尚有不少过来之人，随意探访便能发现。譬如隗州地面就有这么一位人物，姓田名铿，小名唤作阿坑，年轻时曾在秃县做过杂役，如今于京城养老，此人碌碌无为，是个平头百姓，但因机缘却看过几出江湖好戏，能说出些旁人不知的趣事来，本书不妨从他当年遭遇说起。而故事既然发生于隗州秃县，人物登场之前，且来先说说隗州和秃县的掌故。至于名字为何叫做《吾老云涯传》，列位看过便知道了。回到应荣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