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荣二年夏五月，秃县秃山镇。正午烈日当空，街上不见人影。阳光明晃晃的，照见地面的沙石清清楚楚，沿路一派闪亮，好似金银铺地。盛夏之时微风偶起，撩得道旁桐荫冉冉，墨影更显沉重。空中满是酒香，熏得人们昏昏欲睡，四下一片寂静，只有蝉声聒噪，时而夹杂鸡鸣，合唱着无聊的小曲，使人倦意更深。几个小儿方在当街玩耍，如今已散，只留地上一片狼藉，但见他们将草叶树枝、土块砂石等废材都摆到一块，或作山林、或为城池、或拟江河，或画良田，其中地势周全，垂比得当，关联精准，正合本地舆形。仔细一看，即秃山一带地貌也。观者或许会叹：好个垂髫儿戏，竟这般巧妙，想必这里人杰地灵，百姓聪明伶俐得很，请问镇子处在何方？答曰：秃山镇如今在秃县西南十里处。复问：秃县又在何地？答曰：秃县在隗州城南四十里。再问：隗州又在何处？答曰：隗州乃江东十八州之一，居大湖之南，隗水之北，四面环山，西有恭山，东有谦山，北有经山，南有纬山，西北纲山，东南纪山，东北疯山，西南傲山，中间三百里平川，皆是水乡良田，即隗州也。据史书载，本地数千年前原是一片大泽，秦朝末年一场地动后，山陵崩塌湖水失踪，方露出些地面，隗州便从此而兴，至今千余年矣，因地利之便人烟渐茂，唐天宝之时有民三十余万，北宋鼎盛时民百七十万，后遇前朝战乱人丁锐减，十室九空，全境仅剩五万多人，迁入山中避难。太祖平定天下，湖广填江东后户籍始有回升，如今又过百年，境内共领民十一万人。州府所在隗州城人口三万，都是外来之户，老者所剩无几，故空余半城无人居住，面积十分广大，城中可牧牛羊辟田亩及掘池塘养鱼。富者豪屋连贯三庭六院，穷人茅舍亦成四合之居，总之城中多地而少人口，因隗州城本来就大，城墙周围四十里、高约二丈，甚是雄伟，此墙乃百年前青幡军一支首领“浑天锤孙星”所筑。青幡本中原义军，前朝末年首倡祸乱，携众十余万人，声势浩大，席卷多地鏖战官兵，颇有倾覆天下之势，然栗阳大战后首领张二喜阵亡其众溃散，余部孙星转战至此，就地经营，十年间功绩颇著，招架众敌割据一方，西窥张寿亮，南攘刘国诚，北御花不脱，东伐陈士通，筑塞百里、征兵十万，战八十余场，多有胜绩，后受大昌皇帝郭宜保威逼势窘而归降太祖。太祖仁德宽其兵役，轻徭薄赋、保境安民，驻兵屯田、恢复生产，不出三年本地秩序井然。城内官道过境，即王道初年新建，大路直通肃州，达京师一千余里，快马加鞭三日可至，来去方便。此即开国丞相张补短“广交通缓用兵”之策。说到交通，其实隗州宋代便临通衢官道发达，京人多与本地贸易，沿途商贾舳舻千里，车马络绎蔚为壮观，此亦往日烟云，如今天下初定方经二世不足百年，宇内兵戈未尽，商业凋残难振，能工巧匠尽失，百般技艺落魄，繁埠皆如是也，隗州亦不例外，故域内商人甚少，唯武林中人及贩酒者出没，说到他们从何而来，不得不提商两两的大名，只因此人扬名天下之后，世人方知此地卧虎藏龙，盛产美酒及百种娱乐，遂都来造访。其中许多恶人，往来好似蝇聚，搅得本地乌烟瘴气，百姓苦不堪言。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蛋，众泼皮所以到此，不为别的，只为蹚本地浑水，一来喝酒吃肉，二来打架偷盗，三为斗鸡嫖赌，四为啸聚山林，都是伤风败俗的玩意，断子绝孙的勾当。痛哉明德亡矣，而不归也，隗州本诗书礼义之乡，千年风俗淳朴秉气端正，乡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百姓安居野无饿殍，乃光耀圣贤之地，何时有了这些毛病？只因战后斯文扫地，举国文明衰落，顽风戾气渐长。王道年间虽有改善，但后来隗州忽因酿酒暴富，富而不仁转滋争斗，常年不休遂至世风骤下，竟成五毒俱全之地，而以杀人夺利之风为最。故本朝江湖恩怨首发于此，且商两两等几位江湖上有名的秃县人物个个都是武功高手，本事令人敬仰，又传言其有神功在世，以至天下无赖趋之若鹜，更搅得这里一片昏天暗地。这亦是往事。如今应荣二年，经历众多风云，江湖纷争已息十载，虽曰拨云雾而见青天，然未及朗朗乾坤尔，隗州表面太平许多，暗流却依然不止，如今朝廷专心北伐无暇琐事，虽在肃州布置精兵干吏镇抚江湖，周围郡县却鞭长莫及，大有见风使舵随时收敛余地，官兵总是拿之不着。不过如今大家都学低调，强者不露锋芒，侠客独来独往，平常觑不到他们，唯夜深人静之时，偶然可觅刀光影踪，片刻即逝，此即有人打斗也。而此暗斗亦能了断无数人命，可知当今隗州风气之劣，令人胆寒。俗话说：艺高人胆大，胆大艺更高，身怀绝技者愈多，官家守备愈无用处，以至于本地城墙皆成虚设，夜间任人往来毫无阻拦，且高手肆意凌空脚下无尘，谁也拦他不住，三尺砖垒又有何用？木石死物只防君子也。说来令人笑话，因隗州久盛年间侠风兴起，民多练武且尚轻功，农闲之余人人身扛重物行走缸边提炼身法，竟成当时一景。男女老幼无不习练，乃至外地高手亦闻风而来，到处开宗立派、传师授业。各路闲人齐聚一堂，日日切磋武艺，功夫日臻进步，更激旁人练武之趣。如此勤学苦练，不到两年功夫，老弱妇孺皆能徒手上墙，有天资者则见效更速，苦练十年高屋间如履平地，二丈城墙五步便跨，层层关卡都是摆设。到如今应荣之年，时过境迁此风不减，反愈加昌盛，因久盛末年武林曾经断代，如今已不见武功大家出世，然本地历来都产豪强，皆会两脚功夫，平日目中无人，仗着本领争强好胜，身怀轻功心性浮躁，一抬脚便从梁上经过，夜里从来不走大道，沿途飞檐走壁畅行无阻，把别人都甩在后头，倘有追兵更是望尘莫及。所以州县城门也是摆设，守卫对之束手无策，索性玩忽职守，平日把风不严，将城门敞开任人通行，还目视空空无所谓也。这且不算荒唐，小吏惰政日久，想必官僚也不办案，个个都在衙门作起老爷，翘起腿来不食人间烟火，晚上则聚于室内喝酒，外头事充耳不闻，甚至任由屋顶厮杀，兵器之声近在耳畔，依旧言谈自若，毫不理睬。出人命了也无妨，众人只管安坐如山，死在房上的自会有人收尸，无须过问，落到地面的倘若天亮还在，才由衙门出面抬走，美其名曰：“抬酒鬼”。官府如此草菅人命，本地豪强愈渐胆大，更加放肆作歹。各地官差则无所事事，到处袖手旁观，边喝酒边看人舞刀弄剑，生活好不轻省。这对冤家平时井水不犯河水，日子倒也过得安宁，偶尔大水冲了龙王庙，二方之间唐突起来，闹出许多啼笑皆非的故事，亦十分精彩，往后可慢慢道来。说到喝酒言归正传，本地可大有说头。若问隗州是个什么地方？只用一句来答，简言之这里如今是个大酒缸子，毛病都出在酒上。百姓平常泡在酒里，好似活人参一样，天长日久能泡出什么好来？与酒沾边的种种坏处自不须提，如今只看好的一面，倒也有点意思，且看他们是如何喝酒的。都说本地人人嗜酒，下至垂髫小儿，上至耄耋老者，一日三餐无酒不食，少则二两多且数斤，逢年过节必定大喝，婚丧嫁娶更要痛饮。如何个痛饮法？说来真是吓人，只见众人围坐一桌，摆开杯碗倒上好酒，谈笑间按座次轮流喝来，一圈接着一圈，周而复始如水车浇地，如此川流不息，直至最后一人醉倒为止，美其名曰：排涝子。本地人便是这么喝酒的，且如今他们越喝越多，比从前更厉害了。这些年来隗州百姓酒量日增，都归功秃县的本事。本州所辖地境虽然不小，方圆近千里，其下却仅置秃茂两县，如今各有人丁数万，茂县毗邻东海之滨盛产宝砂，曾是五代陶艺之乡，秃县则居平野乃远近闻名酒乡也。县域方圆百里人口五万，东起茂县，西至恭阳，南邻傲县，北到隗州，县城居民八千，下设秃山、秃水、秃风三乡，各有居民一万，其中多半酿酒。村村有酒坊，家家有窖子，道旁坛罐堆积如山，土缸瓦缶随处可见，皆贮酒之器也，其中倘若有酒，路人打开盖子舀起便喝，如喝水一般，逢要钱的则给些铜子，十分便宜。外人行到此处，但闻酒香满山遍野，气味浓烈，呼吸芬芳，沁人肺腑。入村则见牛羊昏沉，猫狗不醒，老鼠房上睡觉，长蛇伏地晒日，个个惬意得很，其实肚里都灌满了酒。本地百姓常以酒糟喂食牲畜，以至鸡鸭鱼肉皆有酒味，不但味道好吃且能入药，和几味药材一煮，便能治人阳委，你说奇不奇妙？无怪乎秃县风物皆如此神奇也，三乡之中以秃山最妙，酒品上乘远迈周围各域，民风彪悍不让十里八乡，真乃旷古无今之土奇奇怪怪之地也。如今有个曲子唱的便是秃山的事情，语调间还有些悲凉，却道是：

望秃山饮酒几盅，看无情牛马贪杯。喜上尖尖角，愁入牧童心，过熏风无边草莽，吹江湖野火焚烧，任醉翁旁笑不止。

正是那支曲子，不妨一起过目。填词并不打紧，其中既有秃山又见牛马贪杯便知是说秃县的事，意思十分明了。如今只看它曲牌，名为《沉醉东风》。这四个字又是什么意思？倘若纠结起来难免啰嗦几句。且听我说，一个“沉醉”，一个“东风”，两词拆开来看平平常常，并不稀罕，古今诗词中随处可见，譬如：“沉醉不知归路”，“东风夜放花千树”，“东风不与周郎便”等比比皆是，可见其平常也。然二者之间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大有关联，倘若组合成词，意境尤为高雅，却无人将之想到一块，此乃诗人之过也。南宋时人方得“暖风熏得游人醉”七字，虽近其意，却将意思铺张成句，少了许多凝练，句子虽然好听却未拿住要害。这二词本身最是精要，不合起来不要紧，合起来真是金风玉露相逢，胜却人间无数佳句。不必多说，文理之妙大家自有体会。既然它是曲子，便是用来唱的。曲调如何？诸君也都听过，真是十分悦耳，一曲唱罢余音绕梁，使人三月不知肉味。以之填词，随手写来都合音律，曲境之高包罗万象，此亦不必多说，人人都有耳朵，如今未闻它者屈指可数，比龟毛鹿角还要稀罕。不但大街小巷、勾栏瓦肆，大众皆能弹唱，穷乡僻壤、山野村夫亦知其名，且能哼上几句，真可谓时下流行之调也。说到这儿又有一个故事。人们都知“沉醉东风”四字高雅，谁知此曲原来不叫这名字，而叫《沉醉秃风》，正是秃头的秃字，一字之差，趣味迥然不同。到底怎么回事？说来亦是一曲三折，作者本近代文人，名字唤作水良久，此人平生落魄，如今都不知他，然而确实有才，当年他过秃县，行至半道被野外酒风熏得大醉，就地卧倒三日不醒，醒后感发遂作此词，一气呵成。后嫌“秃”字不雅，顺手将其改成“东”字，交付乐工谱曲，乐工名叫小桃红，也是个曲牌的名字，如今只知她是女子，不知其名也，据说当日伊喝醉了接过词来随手谱了个曲，便扔给客人去唱，碰巧那位客人又不识谱，还唱错几处，也是歪打正着，误唱之曲竟迅速传开来，成天下闻名的小调，即如今《沉醉东风》也。此曲虽好，从前不知名字由来，大家多有疑问：东风虽是人间佳物，闻之可发醉兴，然以其绵薄之力，仅使人微醺而已，怎能令人沉醉？听罢这个故事人们才疑惑顿消，拍案叫绝，叹逢筵必唱《沉醉东风》，却不知风中有酒，真乃不识音律，暴殄天籁也。

以上便是《沉醉东风》的由来，故事虽然在此，而亦有人不信，疑心道：此信口开河也，酒能醉人并不稀奇，自古就有喝死的人，然不见一条活生生的汉子能被酒风刮倒，莫非风中有蒙汗药不成？且如今秃县虽然多事，亦不少人出入其境，都好端端的回来了，未听有谁闻风而醉，水氏经历或有夸张之嫌。此言有理，可他当年遭遇言之凿凿恐非杜撰，后人未蹈覆辙自有因也，或因当年酒味更浓，或因水某闻酒即醉，或其晕厥非酒所致，总之当年情形自有当年人知，如今难以追溯，只看今朝风物如何。现在应荣二年，秃县风中也有酒味，闻着倒也醉人，不说放倒一条壮汉，至少使人昏昏欲睡，有那么一些儿分量。外人初来乍到往往难胜其力，立于酒坊门前片刻，呼吸间便似饮半斤醪糟，浑身陶然如沐春风，正是醉酒之状。当地人却早习惯了这种味道，平日起居如常，不觉酒香亦无丝毫醉意。其实秃县方圆百里，处处都有酒气，多寡浓淡不均，总不离鼻子两侧，其中以秃山镇上气味最烈，芳香扑面如初开酒坛，虽不能把人醉倒，却熏死了不少虫子。此话怎讲？原来秃县是个没有蚊蝇的地方，娟飞蠕动之类多年前早已绝迹，正因酒味太浓也。唐诗有咏蝉者曰：“露重飞难进，风高响易沉。”殆言水气湿润，虫飞之艰也，蝉且如此，何况蝇哉？外地苍蝇迁飞至此就倒霉了，不须一弹指的功夫，只要身触酒香片刻，顿时醉入膏肓，浑身颤栗，不出半日便发酒疯触地而死。其未亡者亦奄奄一息，难振双翼，而于原地挣扎，或丧命鸡犬之口。此非戏言，许多虫子就曾误入秃山这迷魂阵中有去无回，稀里糊涂葬送了性命。且看如今就有这么一只苍蝇，浑身漂漂亮亮朝这儿飞来了，只见它肌肤漆黑、遍体磷光、脚生毛刺、身披绒衣、眼布窗棂、翅透细纹，乘南风七天七夜漂洋过海自爪哇国而来，飞临秃山之上，见底下郁郁葱葱、水土蒸腾，气候温暖、六畜兴旺，便欲在此落脚，寻个肮脏处繁衍生息。此时正应荣二年夏五月某日晌午，此虫从天而降，在秃山空中盘旋两圈，心思：看这儿风光甚好，景色宜人，正合我意，何不于此地落下，先寻个茅坑快活快活，大吃一顿然后睡觉，岂不美哉？说罢它又在天上转了一圈，接着缓缓而降，正欲辨空中气味，不料突然大难临头，飞着飞着感觉浑身乏力，双翅难振，身子渐渐沉甸起来，眼见情况不妙，此蝇心中大呼救命，却为时已晚，口中早已叫不出声了，身躯亦不听它的使唤，战战兢兢直打哆嗦，恍惚之间，竟不由自主地向镇上唯一的酒楼“浇仙楼”门口飞去。正是：

冲出秽土舒双翼，穿风避雨飞新程，经历重洋千尺浪，误入酒乡醉亡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