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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老云涯传》第三回 江湖客痛饮肠青酒 猥琐侠初进浇仙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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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锦鲤化鲫,凤凰落鸡,张良隐姓,重耳埋名,皆韬光养晦之策也,为的就是掩人耳目。方才那位公子换了衣服,变成寻常百姓,也是如此盘算。看他打扮还像店小二,乃三教九流最末的人物,比以前天差地别,疑似银河落九天也。要问他这身打扮究竟如何?只见布衣倒也凑合,只是略大了些,袖口垂过指尖,仿佛唱戏的水袖。四角土帽亦太老实,与他俊俏脸型不搭。这且不是毛病,只是他腿上裤子艳丽得很,身后宝剑也不寻常,眉间还有几分傲气,隐约露出许多马脚来。若以此乔装想蒙人耳目,只怕掩耳盗铃适得其反,让人更起疑心。说来奇怪,此人行事拐弯抹角,似有许多心事,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浇仙楼不过寻常酒楼,非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他却偏要在门前往返,还乔装打扮一番,用心良苦为了哪般?他又是何许人也?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眼下皆不得知。这多疑问却苦了门外的店小二田铿,使他抓耳挠腮好奇的很,屁股也坐不住,直想跟着进去瞧瞧,又怕坏了别人的好事,便将身钉在板凳上纹丝不动,浑身上下发痒,恨不得用千里眼跟着去看看。又以为他还会出来,没想到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那人却没回来,一去不返,又呆坐了半晌,阿坑便收拾板凳进屋去了。

田铿这厢暂且不管,任他无聊下去。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少侠那边什么名堂,三番两次来回,还花了笔钱在人身上,必非无缘无故。听我细细道来。暂不问他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姑且称之为少侠。其余一概不知,只知他是外地人,初来乍到人地两生,又听说这里凶险,行动自然小心一些。进酒楼时不知底细,过于谨慎,如惊弓之鸟听见说话便退了出来,在外面整理行头,所以让人见着,这是他第一回出门。若问里头是何动静?其实也没什么。此人外表武林中人,实则胆小。方才掀开门帘听见有人说话,语气豪爽像是行走江湖的角色,便心中警惕,脚下悬崖勒马,原地侧耳细听。里面有一帮人,为首的声如铜铁,铿铿锵锵催大家喝酒,其余众人亦是粗声糙气,如天罡地煞一般,声音虽不算大,却似几里地外虎狼行军,能惊飞禽走兽,亦能吓破人胆。懦夫遇上这番动静,定要打起退堂鼓来。且看少侠如何反应?此人虽非无能鼠辈,但也非鲁莽之徒,听里头情况异常,踌躇片刻,抬脚正要进去又想起身上带了不少银子,还有些贴身要物,断然马虎不得,便退了出来。到外头收拾家伙再进门时,却被门口小二给看见了,这倒也无妨,君子坦荡荡,于是他又到门内一看,吃了一惊。原来这酒楼当街帘子后面是个巴掌大的脚屋,里头空空如也,是个喝西北风的好地方,和门外景象大不相称。若问它有多小,只见脚下五尺余宽,仅容数人站立,四面破纸糊墙,地面黄泥覆盖,实在简陋。左侧还有扇门关着,上面雕花窗棂糊纸,地面辅以小阶,来者需登堂入室方能到吃饭处。礼数倒是没错,想必后面才是正厅,门板时常嗡嗡细震,声音正从里面传来,难怪有些沉闷。少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四下张望,见到处落满灰尘,梁上蛛网也无人打扫,便觉此处更加寒酸,哪像生意红火店铺,恰似荒郊野外杂屋,只是酒香较浓罢了。他低头又见墙角还躺着块牌匾,已经密密尘封,凑近一看,上书“浇仙楼”三个大字。心想:这酒楼名字取的倒好,“浇仙楼”,不错不错,名气很大,本公子早有耳闻。不知店里有什么酒菜,才不罔称这个的名号。便欲推门进去,抬手时又听见里面遥遥说话,有人大笑:“哈哈哈,把这碗满上,一口气吃了。”“来来,听大哥的把它满上,休要耍滑头。”二人声如洪钟把门震的更颤,真是底气十足。少侠又想:他们正劝酒,贸然进去定会冲撞雅兴,且容我先打探打探。说完便把耳朵贴在门上。那厢忽又没了言语,只剩一片饕餮之声。于是他把全身都贴在门上,非要听个仔细,贴了一会儿,里头突然山呼海啸,震得他耳朵发痒,便抽身退到阶下。见那厢兴致畅快,心中便踏实几分,正欲推门进去,又闻里面叫苦,一人委屈说道:“大侠饶了我吧,你瞧我这肚子,实在是喝不下了。”话音未落,方才声音立即斥道:“废话少说!把它喝了,这几坛酒若不喝干净,休怪我将你打出屎来。”少侠顿时咂舌,把手收了回来。心想:这哪里是喝酒,简直要命。如今江湖凶险,还得小心行事。于是出门寻思对策,见外边小二身上朴素,灵机一动便有了主意,正是之前那桩换衣服的事。这便是他第二回出门。

换完衣服再进屋里,少侠觉得自己模样寻常,像个平头百姓。只是腿上裤子及腰间宝剑还显身份,如何是好?不管那多,他到门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它,一股浓烈的酒香顿时扑面而来,芬芳馥郁闻之欲醉,还有点刺鼻,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见里面还是无人,便松了口气,左右查看起来,原来后面是个杂屋,黑乎乎的伸手难见五指,地上堆着桌椅坛子及洒扫之具,两座桌山间依稀透出光来,那边还有道薄帘,声音正从后头传来。墙上幽暗处还供着个武财神,一手持刀,一手扯着“财源滚滚”的字幅,正笑眯眯的看着他。少侠抬脚便往里走,走了几步,余光瞟见墙上有几个字,便退步一瞧,原来是首小诗,诗道:

贪吃这杯酒,耽搁许多事,

花了不少钱,换作一身病。

他逐字读完,脸上一笑,心想:诗倒不错,定是某个酒鬼写的,话虽说的在理,可酒该喝还是要喝,少不了这几碗……于是甩身又往屋内走去,路过财神面前,顺手打了个拱,近帘时慢慢停下脚步,里头声音更大了,听得十分清楚。这回又有人道:“何大侠,您看我陪吃了这么多酒,不妨去庄上和咱老爷叙旧。”“放屁,吃酒是吃酒,此事另有分说。你老爷最近可好?”“哎,好得很,否则怎会想起您来。”少侠竖起耳朵,那厢忽又没了动静,只剩一片吃喝之声。少侠抬头心想:原来是有生意。不知他说的是哪位老爷?姓商的还是姓吴的?何大侠又是何人?我且稍候片刻,多听几句再入不迟。于是把身子一仰,贴在墙上候着。一会儿的功夫他就不耐烦了,在门口踱步。里头又陆续添了些饭菜,香味飘来竟勾得他肚子咕咕直叫,口水也淌出来了,于是心想:这帮人真阔气,吃牛羊肉,喝肠子青,如流水吃个不停,一顿得花不少钱吧……接着肚里又是一串儿巨响,少侠寻思:听他说话不像恶人,我何妨进去交个朋友,讨杯酒吃。想到此处,他口水越发泛滥,食指蠢蠢欲动,将手按在了剑上。此人并非好吃之徒,只因实在太饿。原来昨日至今,他连夜奔波未吃上一顿好饭,只喝了几口水,啃了个炊饼充饥。早上到秃县时,已经头晕目眩四肢无力,中午到了镇上,闻到酒香更欲栽倒,休息半晌才缓过来,仍支不住肚饿,见酒楼便要大吃一顿,如今又在门外干等,实在熬不住了,心想:我在外面待了这久,脚下难免有些动静。倘若座上真有高人,定能察觉一二。可他们依旧胡吃海喝没有反应,不足为惧。想到这里,他点了点头,一手掀开帘子,便闯了进去。眼前一亮,却进到一个天井小院里,一柱阳光投下,把他浑身照明,眯起眼来仔细一瞧,院子只有五步长,两侧石壁伸手可触,地面青石铺地,中间一方水池,后头有扇砖雕洞门,拱顶低矮掠人头上。少侠走到门前,又被阴影所覆,此时声音如在耳畔,又听见里面说:“小二,给这鸟人见识下你们劝酒的本事。”“可使不得啊,大侠,我一把老骨头,只怕受不住……”紧接众人一阵狂笑,不知出了何事。少侠心头凝重,慢慢将门推开,一下豁然开朗,只见酒楼大堂内果然气派,正是:

七彩横梁压头,一片血色灯笼,照满地香奢盈溢;五色雕栏异景,几丛翠绿修竹,映周遭欢声雷动。台上戏子妖娆、曲调悦耳;坐下黼黻金莹、贵宾雍容。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熙熙攘,觥筹交错酒不停。神仙过路惊叹,好个醉里乾坤。

少侠见室内豪华,看得目瞪口呆,心中便忆起这首词来,名为《隗州调》,乃前朝词人于郓所作,写的是当时京城酒家盛况,形容眼前之景亦不过分。然而此一时彼一时也。此时店里冷清,空空荡荡的,台上无人唱戏,灯笼也都熄着,好似打烊了一般,偶闻一桌客人叫闹,没有其他动静,亦无繁华之趣。只是装潢气派正如诗中描述。如此富丽堂皇的酒家在京城不足为奇,可小镇中确实罕见,如山窝里的金凤凰满身红光照得乡巴佬们头晕目眩,到底怎样与众不同?只见其厅广似大殿,地面平如丹陛,漆柱森然林立,藻井幻入深空,不乏盛唐气象,共三开大间三行三列九根立柱,四路方阵四横四纵十六张桌子,依次分为春夏秋冬四个角儿,各有些应景的布置。春有红花,夏有翠竹,秋有黄叶,冬有白雪;花开瓶中,竹生栏外,叶覆酒缸,雪挂影壁,样样都恰到好处十分别致。然而这里面积虽广屋顶却不太高,除了中间藻井深陷,其余柱子往上十尺就到头了,既无抬梁也无穿斗,只有低矮的一层平棊,上面便是二楼,两间完全是隔着的,如此设计一为楼底冬暖夏凉,二为楼上多添座位。因此外边天气虽然酷热,一楼却阴凉的很,关上门窗竟然凉飕飕的,冷得少侠打了个哆嗦,更加紧张起来,腿不由自主地哆嗦,又向内走了几步,抬头一看,原来近处还有细景,只见每根柱上花花绿绿都画有故事,九根柱子有九个故事。其中之一,他认得是《醉翁亭记》,另一个是《斩华雄》,还有一个《贵妃醉酒》,再一则是一对男女在屋里对饮,门外还有个婆子把风,想了半天不知是何典故,莫非是《莺莺传》?少侠搞不清楚,且不管它,反正都与喝酒有关。于是他到一根立柱背后,见其粗如水桶,十分巨大,但比宫柱还是逊色,底下却包着三尺高的青花瓷础,十分凉快,于是将身贴上伸出头来窥伺,见周围都没有人,唯独右边靠墙一桌有五六位客人,嗓门很大,方才就是他们喧哗。只见桌上杯盘狼藉,残余酒肉,地上堆着箱包细软,斗笠草鞋,扁担挑桶等物,貌似赶路歇息的贩子。可惜这身伪装俗气的很,少侠一眼就识破了。到底何人?只见席间几个壮汉皆膀大腰圆,矮壮沉甸,个个酒酣气粗,面红耳赤,都有微醺之状。为首的身材稍高大一些,却也是个矮壮墩子,头戴逍遥巾,身穿白袍,打扮像个书生,容貌却不是书生模样,反倒面目黧黑、一脸横肉,还有络腮胡子,声音如豺狼虎豹,想必就是何大侠了。

我道是什么大侠?少侠心中纳闷,不正是的土匪吗?只见他们又扮书生又扮挑夫,却都不像,浑身都是破绽。这种人最是单纯,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无须招呼,我且绕过吃饭。于是又往里走,不敢靠得太近。众人方才听见门响,陆续回头来看,早就看见了他。见来客衣着滑稽,身上佩剑,步态鬼鬼祟祟,渐渐安静下来,齐刷刷将眼睛盯着,仿佛见着瘟神似的。少侠心中叫苦,没想到这身打扮还是显眼。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好站在原地不动,额上渗出汗来,腿也有些哆嗦,场面十分尴尬。沉默良久,对方却没人拿他问话。又过一会儿,首领突然说道:“不去管他,咱继续喝。”说着将手一指,指向贴墙里座,众人又看他手指的方向,少侠也随之望去,原来那儿还绑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儿,浑身都被酒淋湿了,仰面朝天直翻白眼,嘴里还塞了个漏斗,发出难受之声,旁边一小二正不紧不慢拿勺从桶里舀酒灌在他口中,呛得他身子歪曲连声咳嗽,众人看了哈哈大笑。少侠顿时退后一步,睁大眼睛心想:这样灌酒不怕死人么?莫非撞见杀人了?可如何是好?正胆寒时偏又被人叫住,隔了三桌之外的柜台后面,另一小二抬起头来见门口有人,远远叫道:“门口那厮可是来吃酒的?”少侠浑身打了个颤儿,寻声望去,见小二正凶巴巴的看他,于是心想:那人竟是小二?说话如此无礼。原来他不知这是酒楼特色招待,以为遭人无端挑衅,心中很是生气。此时小二又说话了:“唤你呢,绿衣裳的!”此言一出,座上客人又都转过身来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少侠左顾右盼未见谁穿绿衣,低头一看才知是叫自己,但见对方无礼,就没有回话,只将目光偷窥那匪首何大侠的动静。不料小二却先怒了,一拍桌子从柜台旁走出,快步到他跟前,喝道:“问你吃还不吃?!倒是说话!”少侠继续看那桌客人,只见他们又在谈笑,首领旁若无人喝酒,根本没正眼瞧他。见来客心不在焉,小二凑上前去,脸对脸直盯着他,将其浑身上下打量,眼露不屑神色,提高嗓门说:“问你话呢,哑巴还是聋了?”这话出口成脏,似有武戏看了,一时间再次引人瞩目,少侠仍默然不动。小二见他隐忍,语调更加嘲讽:“不会说话是不?瞧你这身衣裳,绿不拉几的,要吃什么?”少侠不语,小二又道:“何不叫大厨给你做一道裙边来吃?”众人哄堂大笑纷纷又要上酒。小二更得意了,在他面前踱步,仍在打量身上,发现衣帽有些熟悉,好似阿坑的东西,便摇头纳闷起来。此时少侠突然瞪他一眼,堂倌后退半步没有作声,双方睁眼互不相让,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座上有人眼尖,发现来者胯下鼓鼓,便说道:“仔细这人裤裆里藏了东西。”。小二低头一看,果然好大一坨,马上插科打诨:“这是啥玩意儿?”众人大笑。小二又说:“给大家猜个谜语,蜂窝掉进裤裆里。”大家还不及猜,小二便自问自答:“杀鸡取卵。”更笑得人们前仰后合。少侠脸色越发难看了,捏紧拳头心中暗道:无耻小二,竟敢把客人当宝,定要给他点颜色。于是眼露杀机愈来愈烈。此时灌酒的堂倌抬头见气氛不妙,便放下手中家伙,过来圆场,到少侠跟前点头问他:“这位公子是来吃饭的?里面请。”少侠便松下气来跟他走了,临走时还瞟了何大侠一眼,大侠一边低头吃酒一边看他,眼中略有笑意,其余众人皆傲然目送,又说了几句风凉话,然后接着吃酒。不料他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甩开小二阻拦,到那桌边上对他们说:“这般喂酒当心人命。”众人没说什么,老头却浑身使劲,用力吐掉漏斗,开口骂道:“我陪大侠喝酒,管你甚么闲事!快滚!”少侠好心换来受气转身就走,身后又听见老头惨叫,便欲回头去看,小二却将他领上楼去,在胡梯上说:“客官莫要见怪,刚才那小二叫作死驴儿,专门照看欺负别个,是本店特色招呼,怪不得他。”少侠点了点头,便问虐酒怎么回事?小二叫他不要担心,亦是本店特色,名为:“有容乃大”。又问了几个堂倌的姓名,小二都一一告诉了他,最后进雅间入座了道:“这里清净,客官您先点菜,本店没有菜谱,想吃什么尽管吩咐。我就在这儿候着,请问客官贵姓?”“免贵姓李。”少侠答道,随后竟然想不出菜名来,便胡乱点了几个菜,只有三样:清蒸鲈鱼,一盘花生,一坛肠子青酒,外加一桶米饭。堂倌转身朝楼下唱喏,不一会儿菜就上齐了,于是对少侠说:“李公子请慢用,我叫丧财,就在楼下候着。”少侠皱眉点了点头,拿筷子开吃,小二便关门下去了。

屋里就剩公子一人,坐在椅上十分惬意,他松了身上的气,立刻瘪了下来,随意吃了几口饭菜,靠着椅背闭目养神,躺着躺着忽然睁眼,用力骂了一句脏话,又小声说道:“什么狗屁名字!丧财?今天明明遇到财神,是好兆头,呸!”然后嗖的起身拾箸,夹起一块白嫩的鲈鱼放入口里,干巴嚼了几下,又刨了几口饭,喉间狼吞虎咽,眉头依然不解,嘴里吃着好菜心中却没滋味,仍在寻思刚才之事。受小二欺辱就不说了,忍一时风平浪静。然而那帮客人却未刁难他,看来今天多虑了,这身衣服算是白换。不过兴许正是它的功劳,让人好笑才无防备。想到这里,他开始喝酒,刚吞下便赞了一声,啧!果然是正宗肠子青酒,入口辛辣却不上头,初尝略苦久而转甘,后劲沉着绵绵不断,暖五脏六腑、通奇经八脉,喝了舒服的很。接着又喝了几口,越喝越舒服,渐渐有些微醺,带醉意环视四周,心想:楼下那帮人可真能喝,一连几坛都不醉。小生佩服,有机会得和他们讨教讨教。于是连连再喝,一边游目骋怀欣赏周遭环境,心想:这二楼雅间的确十分舒适,只是比楼下热了不少,像个蒸笼似的。只见屋里铺了厚重地毯,桌椅帘子皆精细绸缎,白色纸窗也分外素雅,十样宋代家具陈设一应俱全,都是好木做的,光滑似漆、水润如玉、冰凉透骨,让人想把皮子贴着上面凉快凉快。总之环境确实不错,但还有一样不好,这儿虽名曰雅座,却并不清净,四面声音都不相隔,大堂倘若喧哗楼上听得一清二楚,地板也随之轰鸣,震的上面人脚痒,二层殿堂就这点不好。此时底下那帮人更加吵闹,不知出了甚么事情,声音传到耳边甚是打扰雅兴。李公子眼中又起杀机,然而转瞬即逝恢复平静,接着继续喝酒。此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他回头一看,见外边有人窥了一眼又把门关上了。寻思片刻,认出那人便是街上小二阿坑,不知他在看甚么?他却没有多想,吃过一阵之后,全身汗透,将衣服解下搭在椅背上,赤裸上身继续吃喝。最后把一坛酒都喝完了,两碟好菜也被舔光,大桶米饭一粒不剩,吃了片干干净净。于是站起身来,软绵绵的在屋里闲逛,搜寻片刻,发现架上有本书,拿来一看,是本崭新的《秃山两集》,这书他曾读过几遍,都说里面有武功秘籍,打开正翻到一首诗上:

肾水克火火无明,空入火聚空复前,

引水浇地又浇仙,芳吐舌尖气化莲。

赤兔奔走泥丸下,神龟吐息入灵台,

休纵虎力急攻头,且把真气存丹田。

和合阴阳亡物我,手携嵇阮意绵绵,

只道无为是清凉,又窥奇经督脉旋。

从此残夜久不凋,童颜白发钓蓬莱,

荡摇东海净俗尘,渐悟其中有精华。

读完诗他把书放了回去,打了个哈欠,身上愈感疲乏,酒力也渐渐上来,数日积劳并作,从后背爬来直冲头顶,脚下登时发软站立不住,顷刻间如贵妃倒地,斜溜一滑便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陷入昏沉之中,只是酣睡无梦。不知过了多久才醒了过来,听屋内安静的很,周围早已没了声响,寂静仿佛夜晚,然而天色却还很亮。他动了动手脚,感觉分外舒畅,身上精力十足,一跃而起到桌边穿了衣服,见周身安然无恙,胯下包裹还在于是松了口气,只是腿脚有些酸痛,又踉跄走到窗边打开一看,见日头西斜便放心了,心想:原来没睡多久,顶多一两个时辰,却似困了一天,以为到晚上了呢。正欲合上窗子,低头见后面院里有人来往,便又看了一眼,原来是几个人在干活,偶尔还说些话。其中一人大大咧咧走出树荫,手上端着盆碗筷,坐到井边打水洗碗,动作毛躁把水溅湿一地好不凉快。只见他身材高大肌肉结实,光着膀子胸露黑毛,双臂还有纹身,腰间系着一条蓝色围裙,丝滑闪亮十分眼熟。仔细一瞧,原来正是他的锦袍,那人就是阿坑,正在后院干活呢。少侠见他心中突然有话要问,刚开口却又止住,欲先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便在窗边望着。一会儿有人随意说道:“不知驴儿将那人送到县城里没有?”另一人接道:“太阳都快落山了,看这时辰估摸是送到了吧。”又有人说:“定是送到了,只是不知怎样,醒了还是没醒。”众人无语,过了许久,阿坑抬头叹了一句:“醒个屁,可怜这死鬼竟是这个死法。”话音未落,对面厢房隐隐传出一个骂声:“放屁!赶紧把嘴闭了!说是醉鬼,以后长点记性!”那厢又骂了几句,众人于是沉默。正扶着窗沿的李公子听见这话吃了一惊,便关窗转身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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