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竟是驴儿？！竟是驴儿死了？！这可是真的？……呜呼，阿坑突然头昏脑胀，脚下打了个趔趄，转瞬间面如土色，心中魂魄悠悠，眼前天旋地转，半天才站稳脚跟，又靠墙边冥思苦想一番，仍百思不得其解，难信亲眼所见。又绕着水缸左边走了三圈，右边走了三圈，近处再绕三圈，到远处站定，眼睛盯着尸首，见其惨状触目惊心，心中百感交集，又喜又悲，擦了擦眼再看，没错，背影正是驴儿。千真万确，丝毫不差。驴儿真的死了。阿坑正想上前动手捞它，掌柜却突然叫他莫动，等衙门来人看过再说。只好退到一边观望。听掌柜在地上嚎啕，边哭边说：“驴儿，你死的好惨呐，年纪小小的就没了。”哀声悲切，众人听了纷纷抹眼泪儿。哽咽片刻又道：“好娃儿啊，我的好娃，竟然遭人毒手。是谁这么缺德，无法无天！丧尽天良！”大家忍不住又摸眼角，掌柜哭声越发高亢。“哎呀呀，你走了往后谁来招待客人？谁来给我老脸增光？”说完又在地上胡乱打滚。丧财一旁见着不忍，便上前劝他节哀，刚想扶他起来掌柜却一把甩开他手，骂道：“你还有脸扶我，昨天老子刚睡，就让客人胡来，这不长眼的呆子。”丧财冤枉的说：“我也劝过可他们，可不听我的……”“闭了鸟嘴！这都劝不住，要你何用？！”掌柜说完又哭：“驴儿啊，你爹娘把你托付与我，如今怎和他们交待……”哭到这里，黯然失声。

众人见掌柜不省人事，便将他抬进屋里休息，掩上房门商量对策，吵了几句决定速速报官。事不宜迟，二厨子飞马出镇，扬起一路烟尘。其余人在院里相互作保，无人轻举妄动，让阿坑把门从外头锁上，又翻墙进来，点燃院内香炉候着。四炷香都烧完了，眼见日头临近正午，官差还没来人，午饭也没人做，大厨发炊饼给大家啃了，都饿着肚子只等衙门到人。午时三刻县里捕快才至，街上两队马步经过，气势轩昂脚步声齐，个个身穿缁衣、头戴圆帽，手持水火棍棒，高举威武衙牌，跑至酒楼门外列队。厨子慌忙下马引路，带人穿堂入室直到门前开锁，一时手抖竟打不开，官差又在他身后站了许久。厨子低头一看原来拿错钥匙，便喊人从二楼往天井扔它下来，接住再开了门，方引官兵入内。官兵呼拥而进，一路手披门帘脚踹门板，直奔后院，团团围住水缸检查尸首。尸体捞了出来，仰面翻在地上，沉甸甸如千斤坠，啪一声倒地。不一会儿，五官又吐出许多水来，好似螃蟹濡沫，把周围地面打湿一片，看样子确是淹死的。店里人也陆续围了上来，见它鼻青脸肿死相难看，纷纷唏嘘不已。衙役见人已没救，便驱散闲杂列开阵势，就地查找蛛丝马迹。仵作翻来覆去搬弄尸首，动作和挑瓜一样。店里人看不出名堂，更嫌无聊，便让厨子准备午膳。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一个衙役寻着线索，顺藤摸瓜追入茅厕，在里面掩鼻看了半天，又招同僚进去查看，商量过后似有把握，最后出来齐集众人拍案。打官腔道：查明此人夜里上茅房时被人揪出摁在水里淹死的，凶手行踪诡秘，地上未见脚步，人皆可疑还需继续追查。仵作站起身来也说人是淹死的，实非他故，可以断案。于是众人面面相觑，向官家问长问短。领班衙役没多说话，让手下拿棍棒催促，东拎西揪，将店里伙计排成一行清点人数，询问姓名登记在册，然后挨个盘问。事情不问不知，一问倒也清楚。众口一词都说死驴儿昨晚和阿坑长聊，只有他知怎么回事。众目睽睽下，田铿将情形如实禀报，又道屋顶往来飞贼之事。官爷问他们夜里可曾听见动静？阿坑说他之后睡得深沉，没听见什么动静。其他人也说没有动静，亦无人起来如厕，只有丧财四更天的时小解一回，不见异常。官爷直径又上厢房勘验，一阵乱翻，搜出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竟在丧财屋里搜出一个红肚兜儿，众人哗然。丧财满脸通红低头不语。又在阿坑房中搜出衣服银子，死驴屋里搜出《孙子兵法》等物，其他屋里各有些不相干的玩意儿。官爷缴了物证又拿他们问话，还派人上房验瓦，嫌日晒就下来了。官爷问阿坑衣服是谁的？阿坑如实回话，又问他李公子是何人？长什么模样？阿坑都如实回禀，一一告诉了他。提到李公子时，丧财恍然大悟，一旁插话道李公子昨日曾和死驴争吵，或有嫌疑难逃干系。阿坑则说死驴平时得罪的人多，不止和他一人有过节。官爷便把丧财叫去房中单独问话，回来后又在众人指点下当场画了像，叫大家来认。阿坑一看画像，勾的栩栩如生还添了彩，不禁拍手叹妙。只见画上一人绿衣红裤，头戴便帽，腰间配剑，眉目清秀，眼中略有杀气，容貌与公子类似，再看裆下鼓出一坨，正是公子模样。认过画像之后，官爷便催众人押下文书并在供状上签了字，然后张榜拿人。此时掌柜醒了从房中跌跌撞撞出来照会官爷，又叫人封了几十两白银相赠，还说了不少好话，保管不是店里自己人作案。官差纳了银子也不刁难他，装模作样上镇里挨家找人问话，掌柜也跟了去。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原来昨日镇上人少，乡亲们都在县里吃酒，互相担保逐个撇清，问着轻省。更巧出门不远又在赌坊门前逮到一个老头，供述曾在酒楼前见过此人，还见他与赶马车的店小二争吵。于是内外因果契合毫厘不爽。赶马车的正是死驴儿，穿红裤的正是李公子，二人争执然后杀人便有了这桩命案。官差马上签发告示全县缉拿，又在镇口张贴画像，完事后撇下尸首物证打道回府。掌柜终于松了口气，叫人买棺材把死驴抬到镇北墓地待葬。大家跟去哭了一阵，又急回酒楼操办午宴。每人给自己炒了好菜，开了七八坛酒，各吃了十几碗，醉醺醺进屋休息。

田铿平时滴酒不沾今天也吃了几碗，倒下浑身困倦却睡不着。心想：我来秃县几年，如今可算见了世面，死人倒不奇怪，可熟人被杀却是头一回。心中难免有些触动，感觉后背凉飕飕的，仿佛有刀架在脖子上，想着浑身不爽，脑袋也疼的很。案子虽然结了，可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又想起丧财屋里藏了红肚兜儿，便觉更加可疑。打算问他一问，看他如何解释。千奇百问在他头上盘旋，愣是一下午睁眼没有困着。快到晚饭时，大家都懒在屋里不肯出来，直到大厨叫饭，才陆续步入院里，相互既不招呼口亦默然。入大堂后阿坑盛了饭菜与丧财坐到一桌，嘴里刨着饭，眼睛却直勾勾地瞧他，丧财被他盯着浑身好不自在，目光游移不定，索性转身吃饭。阿坑觉得他心里有鬼，趁洗碗时又故意撞他一下，丧财赶紧退步，阿坑盯着他皱眉，说：“一触即跳，你属蚂蚱的？心虚什么？”丧财说：“哪里心虚？你说话忒好笑了。”阿坑孰视之说：“好你个李有财，看不出原来你是这种人。”丧财反问说：“我是哪种人？”阿坑说：“表面一本正经，肚里男盗女娼，还藏着肚兜，说是哪家姑娘的？”丧财支支吾吾，口里结巴：“甚么肚兜？你才不正经。”阿坑便说：“我定会知道。”一会儿又问：“官爷可曾问过这个？”丧财点头说：“他们问了，我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官爷怎么说的？”“鸡毛蒜皮他们才懒理会，办案也是儿戏，遇事早就跑了。”“那你还有脸说不知？到底谁家的东西？”阿坑又继续追问。丧财脸红不语，赶紧洗碗就走。阿坑朝他背后啐了一口：“呸！还晓得害臊。”丧财回话：“你自己不也藏着李公子的衣裳么？”阿坑一愣，觉得这句话怪怪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灯下闲暇时又悄悄问他：“实说昨晚见着什么了？”丧财说：“天都快亮，我迷迷糊糊哪里知道。”“当真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丧财低声道：“有动静，半夜听见房上过人，扎实踩在瓦上，吓我一跳。但那会儿恰做梦没醒。”“这事可曾给衙役交待？”阿坑直起脖子。丧财说没有，又道：“你不必多心瞎管闲事，死驴得罪过的多如牛毛，难说是谁干的。”又问死驴原来得罪过谁？丧财只好说了一大堆的名字，其中有些响当当的名号，什么帮主教主郡主，知州知府知县，端王靖王襄王，公子世子太子，只差没得罪皇帝老子了。阿坑吓了一跳，半信半疑想：说的个个都是人物，死驴哪有缘分开罪他们？丧财一时口快，所言不知真假，却拿大话来遮肚兜的事，真是好狡猾也。于是生气不再理他。众人坐到熄灯睡觉，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早阳光明媚，掌柜身子又有不适，卧床动弹不得。便叫阿坑到街上寻郎中来探病。这几天经历事故，田铿正想出去透风，便满口答应，出门上街欣然散步一回，排了不少闷气，胸中舒畅许多，才慢悠悠地走到郎中家里，给他几两定银，交待病状让他赶紧收拾东西过去。出门却没返酒楼而往镇口走去，一路遇见许多熟人，昨日刚从县里吃酒回来，面上喜气洋洋。又见不少生面孔，都是江湖过客，也有上吴家看热闹的。其中不乏目露凶光擦肩而过者，或心怀鬼胎举止獕猥之徒，他在本地早已见惯。仁者安仁，心中没有畏惧。出镇口是一片茂林，早晨空气凉爽，鸟鸣幽幽，风物十分宜人。阿坑在此歇过一回，心情渐渐畅快。又沿大道行至农田畔，景色更加宽广，野风吹在身上好不舒服。走着走着，正要见秃山之时，他忽然想：昨天听说是靳老头儿告的官，说见着李公子和死驴儿争执。此话当真？倒也有些像话。可仅凭老头一面之词便将公子判作凶手，把案拍死了，如此办事好不葫芦。倘若二人仅有争执，实非他杀的驴儿，岂不冤枉的很？今日既然得闲，我何不去老头那儿坐坐，打听端详。于是转头又往镇上行去，沿酒巷一路走到尾，边走边思：这靳老头我原来也曾认得，名叫靳有粮，六十多岁是商家老仆，茂县生人，在秃山住了大半辈子，几十年来一直给商爷作工，不曾换过别的东家，想必人品不错可与他以诚相待。又走了一会儿，猛抬头见高高的牌坊上书“天下酒乡”四个大字，原来巷尾已到。坊门外第一间院子就是靳老头家。田铿到院前一看，四围低矮白墙只有六尺来高，墙皮斑驳脱落皴裂发黄，缝隙生苔脚下长草，中间木门也十分破旧，上面贴着门神，饱经风雨烂不可辨，两张面目只剩眼角，狡黠地朝外窥看。门边还堆着空酒坛子，他顺手搬来一个，登上墙头一望，院子尽收眼底。只见里面方寸不大，半亩菜地半亩杂草，内有老树水缸胡床交椅及一堆菜与杂物，小屋夯土作墙糙木架瓦，檐下燕子为巢，非常寒酸。心想：老头一人孤苦伶仃，无妻儿子女，住在这儿怪可怜的。听说他原本有个儿子，几年前闯荡江湖死了，不知怎么回事。到头来一大把年纪还得每日到县里做事，真是苦也。好在商爷待他不错，常委车夫接送，省了老头不少脚力。月俸也有几两银子，供他一人吃喝不愁，节衣缩食还能有些余钱。只是孤独了些。

此时屋子门窗紧闭，好像无人在家。阿坑敲了敲门，问：“靳老伯在家吗？”里头没人回话。候一会儿他耐不住，便悠然转身离去，心想：老头起的早，想必已去县里了，只怕一天不归，不如择日再来。于是漫步回家，到酒楼外见郎中出门便问他掌柜情形如何？郎中说掌柜身子并无大碍，只是一时气郁冲顶昏了狗头晕了狗眼，无须用药卧床两天即可自愈。又说他已开了药方你可着人拿药。阿坑便又去后院看掌柜，老远就听见掌柜骂郎中是庸医瘸腿猫儿阎王派来催命的，言语十分难听。上前一问，原来是嫌他开药太贵，三付就要九两银子。阿坑拿起方子一看，只认得一味甘草和当归，其余药材都没听过。正费解时，掌柜又让他去县里抓药，给了他十两银子。阿坑接过银子，正好二厨闯将进来，说要去城里接驴儿双亲，便将钱物交他一并措置，自己则回后厨帮忙。因酒楼今日仍未开张，里外没多少活儿，抬手就干完了。大伙儿又得半日清闲，相聚一处嬉笑打骂好不高兴，将死驴之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中午厨子又做了一桌好菜，众人喝得酩酊大醉，舒舒服服去睡午觉。向晚时大家酒还没去肚也不饿，后厨又早早开饭，继续吃了个痛快。掌柜则整天躺着闭目养神也懒管他们。晚饭后趁天色还亮，阿坑告假出门。掌柜也点头准了，让他滚去就莫回来。阿坑上街一路轻松走到靳家院外，此时日落西沉，天色已有些昏暗，屋里尚未掌灯，但能听见有人动静。他敲门说：“靳老伯在家吗？”片刻之后老头从屋里出来，在院中问道：“哪个？”“酒楼阿坑。”老头开了门引阿坑进来，在胡床上坐下。靳老儿没问他来意，不吭声用炉子生火做饭，还回屋舀了盆米，叫阿坑帮他淘米择菜。阿坑都帮他办了，再看老头正跪在炉边眯眼煽火，头发似比从前更白，脖上新添许多皱纹，忽然想起那句诗来：“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又感慨半天，不知该说什么。饭煮好时天已黑了，开锅香喷喷的冒出白雾让人睁不开眼。老头脸上被火光照亮明灭不定，盛好饭菜端碗吃的可香。阿坑看他吃的是糙米咸菜，心中又生怜悯，几近言表。老头突然问道：“你找我作甚？”阿坑迟疑片刻说：“听说您前日见着驴儿了？”老头说：“天黑时见他赶车回来。”“您可知他们争个甚么？”老头头也不抬：“我离得百十步远，未听得清。”“那人就是画中之人？您老可看仔细了？”阿坑连珠似的发问，让人不好招架。“就是他错不了。”老头叹了口气，又努力嚼饭。阿坑又问能否料定是他杀了驴儿，“那倒未必。”老头目光空洞看向一侧，语气意味深长，口中饭气呼吸到他脸上，阿坑屏住呼吸，一时不知说什么，老头却起身洗碗不再答话。田铿站了半天又问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儿，对方嘴上挂锁半字都不出口。他无可奈何施了个礼，转身出门欲回酒楼去，老头却把他叫住，上屋角寻根好柴浸上猪油给他做了个火把，阿坑接过万谢去了。见天色已晚，脚步匆匆。路过赌坊门前灯火明亮，漫天蛾子舞着嫩白影儿在灯下翻飞。他便停了下来，走近一看，大门紧闭，上面有副对联。上联：“有钱别走”，四个大字，刚劲有力。下联：“没钱快滚”，“滚”字如高山坠石，力透纸背。横批“钱钱钱”，笔快如电，一气呵成。墨迹未干闪闪发亮。他看得发愣，心想：赌坊今日又换门联了么？写得好！真是一语惊人！不错，世道人心，都在这钱眼里。有钱的挥金如土，没钱只能吃土。都说赌海无边，风大浪大，哪天我有钱也要来耍耍，不成过江龙，便做个抄水燕子，反正玩嘛。他速速想完抽身离去，消失在巷弄夜色里。

送走阿坑之后，靳老头回到院中，从缸里舀水咕咚喝了，连打了几个饱嗝，又拿竿子从门楣上取下灯笼燃上，推开房门进屋，再把门关了。屋里被黄黄的灯光照亮，果然家徒四壁空荡之居，丈大屋里并无多物，如猎户巢穴一般，只有草铺、桌椅、衣橱和大米缸子及油盐酱醋瓶罐。中间还有一个熄着的火坑，上面吊着水壶。老头把灯笼咯噔一声放在桌上，叹气坐下默然垂首。此时米缸盖子微微一动，开了条缝，里面露出一双眼睛左顾右盼，接着底下缓缓站起个人来，头顶木盖束手而立，影子被火光投在墙上，冉冉而动。看他身着绿衣红裤，腰间横着把剑，不是别人，正是李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