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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老云涯传》第十回 胆小鬼奉命潜行 冷面侠无情督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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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李羞云摊上了苦差事,伺候了病人几天,每日服药伤情却都不见好转,三人依然不能下地,整天都在床上躺着,吃喝拉撒睡都要他来照料,弄得他每天焦头烂额,简直累的半死。脸上渐渐憔悴起来,好像霜打的茄子瘦了几圈,眉头也添两条皱纹,瞬间老了几岁。他虽不是娇生惯养的人,却难忍这般辛苦,每天抽空便去找管事的磨嘴皮子,想要个帮手,回话却总是说府上最近事多,无人可供差遣,让他多担待几月。羞云听了这话好不生气,心想:商家怎么缺人,县城里就有上百个做事的,哪里没有人手?却要把咱一个顶三个用,道理何在?如此整天辛苦劳碌莫说熬几个月,只怕明天就要死了,老子不干了。一气之下去找管家理论,管家却接连数日不在府上,不知上哪儿去了。之后两天更是不顺,洗碗时割破手掌血流不止,倒夜壶时又摔一跤,用尿洗了个脸。扫茅坑时又不慎滑倒,一脚踩进坑里。种种不顺心的事儿接踵而来,他真想撂挑子不干了。这日下午正在门前煎药,身上一肚子气。老头跑来看他,见他浑身瘦了一圈,有些心疼,不知上哪给他找了一根参须,让他吃了补补。又告诉他,前几日秃山镇上商记酒坊被人砸了,还打死了一个伙计。正是马冲的兄弟马项干的。衙门把他押走,到牢里关了两天又给放了出来,身上毫发无伤,回秃山酒坊继续管事,把咱家上下都窝囊坏了,商穷经也不给个说法,不知整日忙些什么。羞云问他马项是何人物?老头说就和他兄弟马冲一样飞扬跋扈,以前就曾屡次打伤商家伙计,扰得秃山上的商记酒坊难以经营,现在又把酒坊砸了,简直无法无天。羞云问老爷怎么说的?老头说他根本没有发话,又问管家近日到哪去了?老头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出远门去了。

之后又忍了二日,他心中烦躁牙齿发痒很想打人。正应了那句话: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苦心人天不负,李羞云左盼右盼,好事终于来了。这天午后,管家突然从外地回来,入府上还没休息就把他单独唤去,不知有何贵干。进了管家屋里,只见管家从柜中拿出一张画像,对着他的脸又看了又看,好像在辨认疑犯似的。李羞云顿时慌张,再看他手上画像纸页发黄,边角都已撕烂,背面正似官府通缉之像,心想:他既早已知道我犯了事,从前都没说什么,今日此举又是什么意思?莫非要拿我送官吗?……羞云绷紧了心弦,强装镇定,脸上做怪样子,不让管家好好对照。管家微微一笑,让他别装了,说早就问过老头,他都已经招了,事情他全知道,画上这人就是你。又说:人家画的这么像,你装也无用,且酒楼的人都认识你,躲到哪里去?说完把纸啪的一声按在桌上。羞云只好把脸放下,随管家乖乖坐下喝了盏茶,茶味涩口,对面悠然问道:“你说我今日为何要找你来?”羞云说不知道。管家叹了口气,直言道他身负命案,犯的不是小事。羞云却说人不是他杀的。管家说:谁杀的人他管不着,也不想管,反正官府通缉的是他,官府认定的事,就像覆水难收,不会轻易变了,除非真凶把自己送上门去,否则恐怕你要长被通缉。羞云问如何是好?管家劝他不要担心,商府有他安身之地,但是既来府上当差,就得老实给东家办事,不然也待不长久。羞云又问如何长久?管家捻着胡子,目光狡黠地说:“这事容易,只要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如此便能长久。”听这话他心里一惊,两腚发紧,有种不好的预感。管家又说:“不要叫我管家,叫我老张就好。”他听了感觉更难受,用手抠了抠屁股,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老张瞟了他一眼说:“莫要误会,让你办的乃是正事。可想听听?”羞云只好点头,管家又道:“自家人不拐弯抹角,我起初看你是新来的伙计,又不是本地人,县里没人认得,本想让你去对面府上作奸细。可惜你前几日已被他们认识,此计便算落空,所以……”羞云听了懵懂,心想:好个老奸巨猾的管家,居然让我去作奸细,使这阴损的招数。也好,我若帮他办坏事,定少不了好处,还能取得信任,如此一来办正事就更容易了。便故作慷慨道:“老张你莫要吞吞吐吐,把话说一半儿,一点儿也不痛快,有事尽管吩咐。”老张点了点头,说:“好,有你这番话我就放心了。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我看你不像是普通人,倒像是会武功的人。”羞云说:“实不相瞒,鄙人确实略懂一点武功。”老张说:“有武功就好,这事可不简单,还有些棘手,你若把它办砸了,后果统统自己担着,你可想好了?”羞云说想好了。管家又许诺他种种好处。羞云心想:什么事情这么鬼祟?还得自己担着,又答应给我这多好处,莫非是去杀人?便瞪大双眼听着,老张却眯起眼,沉默良久才说:“没错,正是杀人。”……

当日夜里,县南边田野上乌云密布,天色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到戌时夜深了,乌云渐渐散去,月亮露出脸来,惨淡照着地上一条微白的马路,没过多久,路北边田间飞鸟陆续惊起,随后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只见一辆马车慢慢走来,赶车的是个老头,拿毛巾蒙住脸面,身后车轼上插着一根竹竿,竿上挂着灯笼,车上装着一缸大粪,散发出浓烈的臭气。行了半路刚过秃山,老头见前面有一片火光,过来一队人马,个个打着火把,头戴皂罗折上巾,原来都是衙役。心中叫道:不巧,撞见官府了。便把车慢慢停在道边。前头衙役看见马车走过来盘问几句,又带队绕开了,路过的官差们个个捂着鼻子,嘴里送上叫骂。等他们过去,老头又重新启程,把车驾到秃山镇外小树林里停下,解开毛巾露出脸来,正是靳有粮。他下车走到缸边,敲了敲缸子,缸里亦传来敲击之声,原来有人躲在里面。活人如何藏在粪缸里?原来此非普通缸子,而是专门为藏东西烧制的“表里阴阳缸”,听名字就知道,缸肚隔成两间,上面放明的东西,底下放暗的东西,那人便藏在缸子下面,下不封底,可借板车缝隙透风,所以才不会被闷死。到僻静处,是时候将他放出来了,老头在林中歇了一会儿,见周围没有动静,把嘴贴近缸子喊道:“大蛆?大蛆?苍蝇儿子?你怎么出来?”过会儿里头瓮声瓮气说:“撬开”。老头在林间找来一根树枝,塞在粪缸底下,使劲想把它撬倒,结果大缸纹丝不动。试了几次之后还是撬不倒它,老头无奈从地上搬来一块大石,慢慢走到跟前,吸了口气鼓起肚子,学司马光砸缸,挺身而掷,轰隆一声把缸砸烂,里头屎尿崩溃而出,全都浇在那人头上,地上也下了场屎雨,那人慌忙跑了出来,口中嚎叫,在草地上打滚,还扔下一个大黑包袱,沉甸甸的像是琴囊。老头过去一看,见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原来在缸里闷了许久,活活把他憋坏,差点没背过气去。老头见他还活着,便出了小树林子,去镇上转了一圈,见家家户户都熄了灯火,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便回林中把那人扶上车,催马上路,将车停到自家门前,让那人进屋,自己又驾车走了。

没过多久,老头把车停好,徒步回到家里,推开房门见那人正光着膀子坐在桌边喝酒,点灯一看,只见他浑身赤裸汗流浃背,脸上喝的微醺,琴囊则洗干净了放在地上,竟有半张床铺大小。老头坐下歇息,也拿过酒来喝了一口,鼻里闻得臭味,便问他:“你身上洗干净没?”那人说洗干净了,是你身上发臭,一路被屎熏的。老头闻了闻胳膊,果然有股屎味,便把衣裤脱了扔出门外,也光了全身坐下喝酒,二人如竹林七贤风度潇洒,刚喝完一坛子酒,老头又开了一坛,问道:“你是个傻小子,笨手笨脚的,管家怎会让你去杀人?”那人喝了口酒道:“为何让我杀人?呵,还不是看我新来的,且有别处命案在身,倘若杀人被抓了,扯不到他们头上,反倒和酒楼事混为一谈。”老头心想也对,这傻小子还有些自知之明。那人再闷了一口酒,吐气又说:“老头你可害苦我了,没想到这管家如此精明,占尽别人便宜还让人给他卖命,白给他许多银子,如今又被他利用,你说倒霉不倒霉?”老头叹口气说:“这也怪不得我,谁叫你摊上那倒霉事情,让人捉住把柄。”说到这里,那人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在怀中摸索半天,拿出一枚玉环放在桌上,对老头说道:“这就是那死者的玉佩。”老头看了看说:“死驴儿的?他的东西怎会在你手上,莫非人真是你杀的?”那人道:“非也,天上掉下来的,让我在酒香苑里寻到。”便把事情前后跟他说了。老头点头说:“难怪,我看那何大侠也不像好人,听你一说便明白了,驴儿的死,他们定逃不了干系。”那人亦点头说:“我介时修书一封,把究竟告诉他们,你帮我给浇仙楼送去。”老头却要他先莫多事,把手头事情办完再说。那人沉默不语,又叹道这回怕是凶多吉少。老头让他别说不吉利的话,问他:“我看你长得剑眉鹰眼,浑身煞气,倒像个会武功的。可偏偏不会轻功,如何与人打架?”那人苦笑着答道:“此次不是来打架的,而是来杀人的,不会轻功又何妨?老张给我这个。”说着用手指了指脚下的黑包裹。老头起身过去蹲下来看,问:“这里头是什么稀罕玩意?”那人弯腰把琴囊解开,露出一长条油纸包的东西,掀开几层油纸,里面是一桩又黑又亮的木头,看上去酷似桐琴。老头问:“哟呵,这是什么东西?闪闪发亮,新鲜的很呢。”那人不语,用手指抠开它腰身上的机关,咔嚓一响,似乎启了个暗锁,再打开折叠的两翼,东西模样便成形了。老头仔细一看,原来是张崭新的大弩,黑如墨汁,亮似美玉,皮壳十分漂亮。那人再把琴囊全部展开,里面还有箭匣与小件盒子,整套利器都齐了,只等百步穿杨一击毙敌。那人拍着弩身得意地说:“老儿看呆了吧,嘿,这叫‘霹雳弦惊弩’,是管家在外地订做的,可是正宗杀人利器,能毙敌于三百步外,纤毫不爽。”说完又扶着它翻来覆去看了一回。老头也看呆了,打开箭匣数了数,里头共有十只箭,比普通箭支略长两寸,簇上寒光凛冽,如刀刃般锋利,让人不寒而栗。便说:“此物甚好,没想到老张如此有心,可惜这东西要熟能生巧很不好耍,你可会用?”那人反问他说:有啥不会,指头一弯的事情,三岁小儿皆能为也。老头见他吹牛便问他从前杀过人没?他却说没有,又喝了口酒。老头摇了摇头,又问管家让他如何杀人?他说管家不曾交待过,只管杀了就行。老头又问他杀了还能回府上做事么?他说管家让他杀完先避一避,等官府查过案子,事情摆平了再回来。老头叹了口气,拿手擦了擦眼角,嘱咐他若有三长两短,当以保命为先,千万不能死了,否则无人给他儿子报信……语调悲凉,又拿出纸笔,非要他留下个寻人的办法。那人无奈便把隗州城里他们山庄人手姓名住处写在纸上。老头把纸收下,二人闷闷不乐只是枯坐,慢慢饮酒到了四更天时才倒下睡觉。

若问这人是谁?当然是李羞云少侠,刚从粪坑里走了一遭。次日中午,他酒醒后猛抬头见屋里没人,老头已经出门,到外面看太阳高照,是个好艳阳天。又闻身上还有不少酒气,便端水盆躲在后院洗了个澡,回来才看见桌上扣了个纱罩子,里头有些饭菜。打开一看,两盘牛肉,一盘生鱼,一碗调料,几样菜蔬和好酒米饭,顿时食欲大动,心说,好菜好菜,便坐下来吃。正狼吞虎咽时,老头从外面回来了,说他刚去酒坊,府里已派人过来修葺,总共二十几个伙计,还派了一个高手的前来护卫他们,这下不必怕那马项了。听见这话,李羞云忽然喷了口饭,诧异问道:“原来商家也有高手?”老头说高手哪里都有,只看有多厉害。听说此人就很厉害,年纪轻轻的,连久盛二十年的武状元都打不过他。羞云心想久盛二十年的武状元,如今不已经是老头了么?拳怕少壮,老人家打不过年轻有啥奇怪的?于是便问老头,既然府里有高手,管家为何不派他来干这杀人差事?老头说这种作奸犯科的小事通常不让高手出马,因吴家现在手眼通天闹得厉害,杀了他家的人必要损兵折将来还,折了精兵强将岂不可惜?只好找你这种虾兵蟹将给他送命。羞云听完恼羞成怒,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气愤地说:“好你个姓张的龟孙子,咱以为见我有功夫才派来的,原来把我哄到这里,是陪别人送命的!”老头劝他小声点,别说什么命不命的,再问他干还是不干?不干咱们就去山庄找他儿子。羞云却低头不语,两眼绷直口中慢慢嚼饭。老头候了片刻,问他饭菜好吃不?羞云不答。老头也坐下随便吃了口饭,之后又要出门,临走时说过几天酒坊那厢准备好了,带他去附近看看地方,又说今晚可能会有人过来。羞云问他是谁?老头说就是那位高手,姓解,是老爷的护卫。羞云大惊,骂道:“此人居然要来见我?姓张的跟咱保证过无旁人知道这事,转眼间又让别人掺和!简直在背后要咱的命!”气的当时扬手掀翻了桌,哐啷哐啷,摔烂了好几个盘子。老头弯腰给他收拾了,边捡边说这是浇仙楼的盘子,饭菜是他花公家钱买的,打碎了要赔人家,羞云让老头先垫着,等庄主来钱再还他。老头出门去了,李羞云胸中难受,又开酒来喝。

时辰一晃就到晚上,老头回家推开院门,发出吱呀声响,听见这番动静,羞云从床上坐起,忙跑到门缝边一看,只见月色中老头悄悄走了进来,转身又向外面打招呼,似乎领了一个人回来,却又不见人影。老头在院门外左看右看,过了半天还是没人进来。羞云也轻轻走了出去,到院里老头小声对他说人不见了,羞云四下张望,到处都没人影。突然空中呼啦一声,有人从天儿降,落在他们身后,把他俩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月光下那人一袭黑衣十分干净利落,头戴斗笠帷帽,用纱巾遮住了脸,腰间一把佩剑,笔直站立手背身后,姿态很是桀骜,貌似武林高手的样子。老头他们赶紧后退几步,靠墙根站定,一时不知所措。大侠见他们两人表情愕然,似乎被吓坏了,便取下帽子露出脸来,原来是个二三十岁的男人,月光下隐约见其脸色苍白,目光锐利,头上扎着马尾,垂下半边刘海遮住半个面庞,嘴边留有髭须,模样放浪不羁,然而浑身气劲内敛,不怒自威。老头才认出来他是解大侠。二人连忙将他请进屋里坐下,老头给他倒了碗酒,那位端起碗来,一声不吭把酒给闷了,稍后又连喝几碗不肯说话。老头对李羞云说:这位就是解士机解大侠,老爷的贴身护卫,我们商家第一高……话没说完,没想到大侠把手一举,打断了老头的话,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羞云,低声问他:“你准备何时动手?”羞云不知如何回答,那人催他快说。羞云感觉不妙,吞吞吐吐问道:“鄙、鄙人有一事不解,想请大、大侠指教,老张说此事要紧,全府上下只有他一人知道,怎又派您来了?……”那人不回答他,又问:“废话少说,准备在哪动手?”见他口气如此生硬,羞云心里不爽,迟疑地说他还没有想好。那人脸色突然阴沉不再说话,浑身冒出杀气,把羞云吓得半死,赶紧改口说随时动手都行,您说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那人思索良久,说让他自己定,想好了提前打个招呼,总之杀人时商府之人应当都不在场,给府上排除嫌疑。羞云点头道明白了。大侠又问:“你可知道管家派我来是干什么的?”羞云说不知道,大侠说就是来看着他的,劝他老实一点,不要耍花招,否则……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羞云脸色发白,口中结巴着问:“否……否则怎样?”那人冷笑一声,羞云身子后缩,胆怯地看着他,见他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在他面前晃了晃,向上抛起,随后拔剑在空中把它斩成两半,收剑入鞘后铜钱才掉到地上,叮当一声,声音清脆。羞云更加愕然,身子晃悠两下几乎快要栽倒,好半天才扶稳了桌子,两腿如筛糠似的不停地打颤。老头在旁边又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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