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芸卿等了一会儿，才道：“假如我告诉你，我由于地位低微，所以对本宫之事，所知有限。你会怎样做？还理不理我呢？”

宋丁甲很严肃地道：“一个人的高贵或卑贱，绝不是以身世地位来决定的。贫寒之土，许多是品格清高，值得敬仰的。”

他停歇一下，又道：“这只是不才一点儿浅见，至于说到我的态度，当然是没有什么变化。至于信与不信，那是姑娘的事了。”

李芸卿的大眼睛中，闪耀出愉悦光芒，可见宋丁甲的话，大大地感动了她的芳心。

她终于忍不住问道：“宋公子，你选在今夜踏入江湖，放弃学而优则仕的功名，不惜以身犯险，甚至送了性命，登船挑战，可是当真只为了追寻解救那些被本宫掳掠的童男童女么？”

宋丁甲道：“当然是真的啦，不才既不求名，亦不为利。心外无物，一切作为，皆由自心中的信念，为了此一信念，纵然是牺牲生命，也是在所不计。”

李芸卿急切地道：“那敢问公子，你的信念是什么？”

宋丁甲道：“其一，今夜登船之时我早已说过，凡外夷擅杀大明子民者，必杀之，无有例外！”

李芸卿心有凄然，道：“可柳随风姊，陆如萍姊，三姨方莺莺都是大明人士啊！公子何至于痛下杀手，丝毫不留回缓余地？”

宋丁甲诘问道：“你对她们三人知道多少？”

李芸卿一怔，低声回答道：“甚少。”

宋丁甲正色道：“方莺莺、柳随风、陆如萍三人，早已勾结海盗倭寇，残害东南沿海子民，更是多次刺探戚继光将军募兵机密，所犯罪恶，罄竹难书，人神共愤！如此恶贯满盈，岂能饶恕她们？杀便是杀了，倘若再遇到这样的恶人，我依然不会心存一丝恻隐之心！宋某手中之剑号曰“长乐”，宋某愿仗此剑保民长乐！何得长乐？剔除害群之马便可得长乐！”

他略略顿了一下，接着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关心。我实在做不得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腐儒。因此，不才决心以武林手段，行仁义之道。凡是不忠不义，凶恶败德之事，不才都要尽力去管一管。”

李芸卿轻叹一声，道：“世上这等事多得难以数计，公子此志虽高，可奈无法化身亿万，为之奈何？且是如何管得过来！”

宋丁甲凛然正色，道：“如果你真是这样想法，那就大错特错了！试想一个人，生在世上，仰头望天，俯身见地，既然是如此的短促，宛似昙花一现，又如白驹过隙，倏忽而已，岂能不善加利用呢！何不有一分热便发一分光，既能明心证道，也能恩泽于人？”

李芸卿反驳道：“不，人生有如朝露，来去渺茫，所以一切皆是空幻，值不得营役争逐。所谓春花开落，春风来去，便了却韶华，唉，都不过是一场梦境罢了，还说什么仁义呢？佛家不是有偈子曰：如梦如幻，如露如霜亦如电，一切应作如是观？”

宋丁甲定睛看了她一眼，本想斥责她“蟪蛄不知春秋，夏虫不足语冰”，但他忍住了。

过了一会儿才徐徐道：“李姑娘，这是一种厌世的消极想法，你只是逃避那永不能改变的死亡的压力而已。事实上你几曾认真深思过人生的价值和目的呢！李姑娘可有听圣贤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

李芸卿承认道：“妄身的确从不去想它，只感觉到人生在世，一切只如一场春梦，既然是春梦一场，事后了无痕，无从寻觅无从计较，何须认真而已。”

宋丁甲道：“惭愧！不才也有过此一阶段。因此，我认为你没有错。只不过你如果永远停滞在这种幼稚的阶段的话，那便是天大的罪过了。因为你没有发挥生命的光辉，没有好好的利用这短促的数十载光阴。李姑娘莫要信奉“半醉半醒半浮生”，须要谨记“天生我材必有用”，切不可妄自菲薄，妄自沉沦，放任自流！”

李芸卿轻轻道：“如果我只是极平凡的人，没有学问，也没有智慧，便又如何是好？”

宋丁甲道：“对了，这正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须知举世滔滔，大多是平凡庸碌之人，才智杰出的，只占少数。所以一切还得靠大多数平凡的人能尽他的本份，并非一定要做大事立大功不可，只要在任何时候，扪心自问，全无羞愧。则这个平凡的人，其实已可以媲美历史上最有名的人物了。”

李芸卿复又轻声道：“还请公子进一步明示。”

宋丁甲道：“好。须知圣贤也是人，一样要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凡是常人有的需求、常人有的烦恼，圣贤也一样不少。但圣贤与常人又有所不同，不同之处在哪里？在修心。曾有人问亚圣孟子什么是道？亚圣说，烂泥是道，狗屎是道，草芥是道……天下没有一样东西不是道。换句话说，物尽其用，人尽其才，那便是道了！”

他所说的人生道理，非常显浅而切实可行。但如果仅仅听人说过，却不能做到，那就是他根本无所知了。

所以宋丁甲能够身体力行，也是表现出他有真知灼见，并非是一般专唱高调，徒托空言之辈。

李芸卿美眸中，射出惊慕的光芒！不知何故，她的心仿佛突然落实了，好比失足坠水之人，忽然抓到一根大木，有所把握一般。

不知何故，她的心仿佛突然明朗起来，好似迷失在漆黑黑夜里的归鸟，忽然见一轮明月破云而出，照亮了一片天色！

她默然想道：“他的丰仪，足以令人爱慕，他的为人，又足以使人敬仰。因此，假如我爱上了他，实在是一点儿都不稀奇的事。”

宋丁甲也在忖想道：“此女实是不俗，聪慧敏捷，善良敦厚，恭谦忠顺，天性过人。如果是出身于礼义之家，忠厚之门，一定是毫无理疵的贤妻良母。”

突然间有人叩敲舱门，宋丁甲惊讶地望了李芸卿一眼，只见她也现出迷惑之色，当下高声道：“可是怨灵宫中替方莺莺收拾尸首的么？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