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是皇家血脉，选公主侍读之事，怎会是‘些许小事’？”太后看了吴贵妃一眼，说道，“皇长子生的弱，你这个生母多放点心思在他身上，好生照料着，让我放心些，就是你在我这里尽孝了，别的都很不必。”

吴贵妃骤然白了脸色，待欲说什么，见太后一摆手，已经看向元春，问道，“她是要替我分忧，你来是为什么，也要替我分忧？”

“臣妾是来求太后娘娘的。”元春忙站起来，恭谨道，“因这几日跟表妹说起魏晋故事来，就想，就想——”

“就想借天禄阁、石渠阁的藏书？”太后了然一笑，“我找你们来，也正是要说这事儿。承玮不知怎么，就想起我明年该整寿了，故此要特开恩科，泽被天下，给我祝寿，我让他省事些罢，他偏不听的，说是今年冬开恩科，文举、武举并重，规制仍旧照着旧例来，明年秋再开恩科，大取明法、明算两科，并从前日起，令各地举善农、善工、善商者，通晓天文、地理、医药等博学者。因着这些前朝的事儿，承玮就想起后宫来，也要大施仁德之政，这就与咱们相干了。”

“几年前太妃在时，皇上也曾放了几百宫女出宫，为太妃祈福，众人多感天子仁孝，如今看来，天子对太后，只有更孝顺的。”吴贵妃看太后跟元春说的热闹，忙插言附和道。

三年多前，周明媚入宫，皇帝当即要封她为贵妃，但是吴太妃正在病中，不知怎么的犯了左性儿，一味的闹着说头也疼、心也疼，明里暗里的拦着，又几次三番明示暗示她侄女吴贵妃生有皇长子，应该立后，甚至连给她冲一冲的话都说出来了，被皇帝一句皇后为天下之母，不可妄立给顶了回去，病又重了几分，皇帝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下了这口气，没封妃，只封了美人，将离麟德殿最近最阔朗的承辉殿赐给她，算是母子两个各退一步。

等到太妃病重时，又非说什么周美人身居承辉殿，佛寺花木环绕，修身养性多日，果然与佛有缘，若肯出家，为太妃祈福，替皇帝尽孝，也是一番天赐福泽。

皇帝自然是不肯的，但是一个孝字压着，不得已只好命六宫嫔妃减膳谢妆，停了宴乐，都在各自宫中抄经祈福，以彰天子仁孝之意。

吴贵妃说的，为太妃祈福，放宫女归家，正是这时的事，当时，太妃已经病重了。

吴贵妃将因太妃病重而祈福，与为太后圣寿开恩科两相对比，听得元春直皱眉。

“吴贵妃，你先退下，我这里还有正事要说。”邓太后骤然变了脸色，不耐烦道。

“太妃于臣妾有大恩，臣妾难抑孺慕之思，一时忘情，请太后恕罪。”吴贵妃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忙跪下请罪。

“退下吧，以后再开口时，先想想话说的合适不合适。”太后语带警告道，“本宫言尽于此，以后你不必到长乐宫来了。”

“臣妾如何敢不在太后面前尽孝。”吴贵妃吓得落下泪来。

“本宫再说一遍，照料好皇长子，让他平安长大，就是替本宫分忧，就是你的孝心了。”太后道。

“太后，臣妾不能在太后面前尽孝，皇上知道了，必会责怪臣妾的，太后可怜可怜臣妾吧。”吴贵妃跪在地上痛哭道。

她这般因惹恼了太后而大哭大闹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因着太后是天子养母，而她姑姑吴太妃是天子生母，这些年，太后为了不和天子起隔膜，遇到吴太妃、吴贵妃甚至皇长子的事，也不得不一概都忍了。

“当日太妃怎么说周婕妤的来着，说若周婕妤肯剃度为尼、出家为她祈福，就是皇帝最大的尽孝了。”太后看着她闹了半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饶有兴致的说道，“当时太妃是这么说的吧，你最孝顺太妃了，她说过的话，你最记得清楚了，若你怕皇帝责怪你对本宫不孝，不如——”

“太后娘娘——”吴贵妃不敢置信的看着太后。

“你是皇帝的表妹，你生有皇长子，你家是皇帝的外家，你父亲是皇帝的亲舅舅，本宫就可怜了，是家中独女，故此虽然养了皇帝一场，也没个兄弟能当国舅爷的。但是——本宫至少还是能让你别在本宫面前碍眼的！回去吧，抄抄佛经，拜拜佛，以后离本宫的长乐宫远点儿，别把本宫逼急了！”邓太后冷冷的呵斥道。

长乐宫总管太监孟永柱忙上前把呆住的吴贵妃扶出殿外，元春一旁站着，垂首不语。

太后这些年，从来不跟吴家相关的人起冲突，凡事能忍则忍，能躲则躲，躲不过就推到皇帝面前，任凭他决断。若说以太后在太上皇面前的恩宠尊位，怕了吴家，那是笑话。可毕竟养子登基为帝，她虽不为自己，为邓家将来虑，也是要一心宽和的。

如今这副太后忍让，贵妃猖狂的错位局面，大概要算到太上皇那里了。当年他放着连生三子的吴妃不立，非要另聘邓家独女为后，继后刚入宫，他又把吴妃所出尚不满两岁的第七子交给继后抚养，继后这些年也不曾生育，等到太子被废，皇帝登基，太妃作为生母，就越发肆意，故此吴贵妃在宫中，也是骄横惯了的。

元春自问没有太后这份动心忍性的功夫，不由得心中默默感叹。

“说到哪儿了？哦，说到皇帝要在后宫大施德政，将石渠阁、天禄阁的藏书令人抄一份，放在禁苑的明德宫、昭德宫，并令修整禁苑，多多的开馆授课，教出些能织天锦、能通古今、能擅农桑、能晓历法、能擅岐黄的女官出来，退一步讲，至少也让宫女们都能识字方好。”太后和缓了脸色，接着说道。“故此吴贵妃真的说错了，这一回不止不放宫女出宫，还要将宫女扩一倍，才好令她们宫务减半，有心读书啊。”

“陛下圣恩隆重，臣妾叹服。”元春颇为意外的看着太后。

“你是个饱读诗书的，将来尽有你施展的地方，本宫跟皇帝，可指着你当女先生呢。”太后慈和的笑道。

“臣妾定当竭尽全力。”元春飘然下拜。

“女先生多礼了，来日若皇帝开女试，你给咱们教出几个女状元、女榜眼、女探花来，为天下女子争一口气，本宫重重谢你，本宫到时候赐你一块师德典范、功在千秋的金匾！”太后豪迈道。

“太后这话一说，臣妾忍不住心向往之。”元春一时红了眼圈，忙抹了泪，自请道，“石渠阁、天禄阁抄书的事，太后若不嫌弃——”

“这个用不到你，你等着他们把目录拿来，紧着你授课时需要的，让内司调些书史、书女、才人，让她们抄，你这里编撰校订课本后，拿来我看，若是好，就开阳版印。”太后转而想起一事，“这么一来，咱们的女官怕是不够用了，等我跟皇帝说说，趁着这次选公主侍读，多多的选些有才德的女子进宫。”

“是，臣妾这就回去好好想想去。”元春骤然被著书立说、刊印授课的金饼砸得头晕目眩，捂着心口，决定先回去静静。

“去吧去吧，本宫等着看你著作等身、名传后世的那一天。”太后蛊惑完了人，笑眯眯的挥挥手，让她回去好好消化消化。

元春自回宫中合计自己该如何为皇帝教化万民的野心而奋斗，自己将来若能有功于社稷，有没有子嗣，得不得宠，都不用发愁去想了。

太后见元春已经全副心思被鼓动起来，自觉迈出了替儿子‘画饼’招揽各路人才的第一步，心中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意犹未尽的吩咐身边女官道，“吴贵妃就算了，将宫里嫔妃明儿都给本宫叫来，本宫好好儿跟她们说说，拿宫中的女官名册来，本宫且慢慢看着，再有，外命妇来觐见时，若我忘了，你要提着些，本宫也要好好看看，可有能用的没有。”

长乐宫尚仪女官连连称是。

“本宫记得，你有一手好苏绣来着，是不是？”太后看着眼前人，一下子就想起此人也是个有才可用的。

“是，但凭太后娘娘吩咐，臣妾一定竭尽所能，为太后，为皇上，鞠躬尽瘁，万死不辞。”尚仪女官激动道。

看来刚才被蛊惑起来的，不止元春一个。

“好啦好啦，说什么万死不辞的话，本宫一定记得你就是。”太后满意的笑道。

“太后娘娘，不好了，左都御史在含元殿撞柱而死！”元春刚辞出去，太后这里为天子选才的算盘正打得噼里啪啦响，就见孟立柱匆匆进来报信。

“为何？”太后一惊。

太上皇脾气和缓，一贯宽和，故此前朝也没这死谏的事儿，皇帝登基这十多年了，虽然严苛了许多，也没到大殿上出人命的地步，今儿这是怎么了？

那毕竟是直谏之臣，就这么死一个，实在是于皇帝的名声有碍。

所以这究竟是所为何事啊？

“皇上颁了特开恩科的旨意，众大臣无不称颂，皇上又颁了抄石渠阁、天禄阁书教化后宫女子的旨意，还说将来要开女试，左都御史就急了，说牝鸡司晨、国将不国、女子登科、亡国之兆！”孟立柱说道。

“哦，”太后听罢，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陛下没听进去，他就撞死了？”

“不是，陛下不听，他就指着侍中李大人，说宰相知国之将亡而不直谏，是空食俸禄，祸国殃民。”

“……李侍中怎么说？”太后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好奇道。

“李侍中心里也不大赞同皇上，故此本打算附和他的，结果——”

“恩？”

“结果陛下说左都御史这是心虚胆寒了，这就是怕了，唯恐自己读书读不过女人，故此色厉内荏，心虚狂躁，脸都不要了，胡乱诽谤君上、诅咒社稷，其罪当诛。李侍中前科探花，名满天下，智慧才学，俯视满朝文武，岂会跟他一样，是个读书都读不过女人的废物！”

“……”邓太后无语望天。

咳，她的皇帝儿子，身为天子，这么说话，也确实是刻薄了点。

好吧，换了谁被骂成这样，也确实没脸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