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兴呆了半晌，这才恢复些许知觉，不过很快，一阵强烈的胃部痉挛袭来——野猪死时狰狞的神态，腥臭难当的鲜血，血肉模糊的尸身——方兴止不住开始干呕，可如今腹中空空，又能呕出什么来？

闹腾了好一阵，方兴这才用余光瞥见一个人影。

月光微弱，看身形像是一个上了年纪之人，虽高大魁梧，但头后已是白发苍苍。

他半蹲在地上，掏出一把锋利的青铜匕首，熟练划开野猪尸体，用脚踹住野猪的首级，奋力一拔，把长箭从野猪的脑壳中拔出，溅起一片血浆，夹杂着零碎的脑髓。

腥臭袭来，熏得方兴又是一阵恶心。

紧接着，那老者把取出的长箭放下，又用匕首在野猪尸首上下翻飞，切下几块血淋淋的肉块，甩了甩，装到一个皮袋子里。

这便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方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老者跟前，一躬到地，深施一礼，道：“晚辈见过恩人，拜谢救命之恩！”

老者没有反应，只顾低头，擦拭那两支满是鲜血的长箭。

方兴好奇心起，瞥了一眼地上的长箭——箭身足有四五尺长，箭簇虽然是石头制成，却打磨出又长又深的放血槽。方兴知道，这样带血槽的箭头，能让中箭者快速失血，难怪那两只彪悍魁梧的野猪竟在短时间内丧命。

看了一阵，方兴已是心惊肉跳，想问这老者究竟是何方神圣，再次作揖行礼道：“老人家大恩难报，小子方兴感激不尽！”

这时，那老者似乎才注意到方兴，慢慢抬起头来。

方兴趁着月光，和对方打了个照面——一张经沧桑的坚毅脸庞，鬓发如霜，目光如炬。

兽毛毡帽，兽皮衣裳，散乱的头发。

刹那间，方兴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刚才经历的一切在他脑海中快速放映——赤狄斥候，彘林里的陷阱，赤狄人用的哨箭……方兴瞪大了眼睛，惊恐万分问道：“老人家，你……你是赤狄人？”

那老者闻言，突然怒目圆瞪，眉头一皱，取出硬弓，抄起长箭，把弓弦拉得满满当当。

呼啸着，利箭离弦，朝着方兴而来。

“恩人要取我性命！”方兴大惊失色，可老者动作一气呵成，哪容得他反应。

长箭擦方兴耳边飞过，只听得身后“啊”的一声，似乎有人中箭倒地。也就一秒之隔，那老者又出一箭。箭身划过空气，发出尖锐而刺耳的长鸣。兔起鹘落，方兴身后又有一人应声倒地。

完成二连击后，老者这才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方兴连忙转身观瞧，离自己不到三十步的地方，两具死尸挺在地上。走近一看，正是刚才不见踪影的两个赤狄的斥候。他们都被射中头颅，死不瞑目，临死前还保留弯弓搭箭的姿势。方兴出了一身冷汗，倘若老者迟上半刻，自己便被这两个斥候的弓矢射个透心凉无疑。

后怕！越想越怕！

心有余悸，方兴俯身下拜叩头，连忙拜谢老者救命之恩。先是射杀两只野猪，又击杀两个暗箭伤人的赤狄斥候，这人情怎么还得清？不仅如此，自己还冤枉好人，竟怀疑这老者是赤狄人。

这老者少说也年过五旬，身法如此迅捷矫健。若不是屡次三番救自己的小命，光是他那神出鬼没的样子，非把他认成是山魈不可。

老者依旧对方兴爱理不理，淡定地从赤狄斥候尸体上取出长箭，不紧不慢，有条不紊，看得方兴不由得发愣。

“来搭把手！”老者的声音洪亮而沧桑，富有磁性，见方兴还在神游，便再提高了音量，“嘿，小子！说你呢！”

方兴这才清醒，原来老者正在对自己发号施令。

在方兴听来，老者说的虽是华夏族语言，但是口音却大有不同。而且一字一顿，挤得很突兀。一时间，竟辨别不出这究竟是太久没同人说话导致的结顿，还是外族人刚学会说华夏语言的生硬。

真是个怪人！方兴也没来得及细想。既然恩人喊自己去帮忙，自当效劳。

“老人家，我能做何事？”方兴走上前去，毕恭毕敬道。

“把死人埋坑里！”

方兴转头，这才得以近距离“参观”那个困住野猪的陷坑。好家伙！那陷坑少说也有两三丈长宽，里面暗器密布，依稀还能看到其他野兽的尸骨，散发着血肉腐败的恶臭。别说一只野猪，怕是二十头野猪掉下去也填不满。

方兴目瞪口呆。

老者也没理会他，抱起一具赤狄斥候的双腿便往陷坑的方向拖曳，春天林子潮湿，地面泥泞坎坷，老者竟有些吃力。

方兴赶紧上前，伸手准备帮老者抬尸。他哪有什么搬尸经验，想也没想，便抱住死尸的脖颈和脑壳，只因赤狄斥候的死相太过狰狞，方兴不敢多瞧，紧闭双眼。

死尸的分量可比活人重多了，搬了好一会儿，方兴便气喘如牛，突然，只觉得一股热流涌到双手，方兴心下一惊，赶紧把手抽出，放在鼻前一闻，差点昏死过去——死人脑浆！

老者把一切看在眼里，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喃喃道：“真是废物！”

显然，那老者已经对方兴不抱指望，凭一己之力把两具赤狄斥候的尸体丢进了陷坑，在陷坑上面又填了几层枯叶。忙完这一切，才算大功告成。

而方兴已然抖成筛子，还沉浸在深深的恐惧和眩晕中。毕竟，从小到大，他真没怎么碰过人类尸体，尽管死的是赤狄鬼子，但毕竟横死的样子还是太过可怖。

“喝水！”老者递给方兴一个水袋，接着道，“死人有啥好怕的，要是老朽晚一步，现在埋的可能是你了！”

方兴颤颤巍巍，接过水袋，大口大口往嘴里倒，凉水下肚，这才觉得心神稍定。

刚想说些什么来化解自己的尴尬和局促，不料老者先发问：“你叫方兴？”

“是……是啊，恩人何以知晓？”

“你方才自报的名姓。”

“晚辈正是名唤方兴，再谢老人家救命之恩，必涌泉相报。”顺势要拜。

“报？怎么报？小子真是啰嗦嗬！破礼数太多！”老者皱了皱眉，伸手去扶方兴。

方兴此刻腿脚瘫软，顺势跪下，任凭老者力大，又哪里扶得起来。

“起来起来！免礼嗬！老朽消受不起！”

“敢问老人家尊姓大名？”

“尊甚么姓，大甚么名？老朽一个山野老猎户，需要姓名何用？”

“恩公此言差矣！哪怕是我亲爹，也没有一刻钟之间救过我两命。老人家的恩情，我这辈子怕都报不了了。”

“老朽指望你这个废物来报恩，怕是晦气得紧！”

“还请恩公赐个名讳，我回村里，好给恩公立个牌位，早晚供奉，为恩公祈福祷告。”

“牌位？！小子，你够歹毒，这就咒老朽归西？”

“恩公误会了！”方兴赶紧摆手，解释道，“我们赵家村人知恩图报，只要是对己有恩之人，都会把其名讳刻在木牌之上，供奉起来，早晚三炷香，祷告恩公长寿多福。”

“这还差不多！”

“那……就请恩公赐个名姓？”方兴跪着，又叩了三个响头。

老者看方兴一脸肃穆，神情不像作伪，微笑道：“小子先起来，老朽告诉你便是。”

方兴起身，又躬身作了个揖。

老者被追问得心烦，只得思索片刻，道：“老朽离家之前，本家乃是胡氏。要不，你叫老朽‘老胡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