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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吟泽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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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的那一天,下了雨。张嫂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早些回家,说是付老爷子请陈家全家吃饺子。付老爷子,是阿衡爷爷的老朋友,一起上过战场流过血换过生死帖的好兄弟,以前两人未上位时,一个是团长,一个是政委,一文一武,好得穿一条裤子。本来说是要当儿女亲家,结果生的都是带把的,也就作了罢。

思莞本来说放学要同阿衡一起走的,结果被学生会的事绊住了,阿衡在办公室外等了半个小时,思莞过意不去,便假公济私,推说有事,拿了办公室储用的伞走了出来。

“冷吗?”思莞撑着伞问阿衡,星眸温和。阿衡戴上了连衣帽,摇摇头。两人安静地走在伞下,一左一右,一臂之距。

冬日的风,有些刺骨,雨一直下着,清晨还是细雨,到了傍晚,已经滂沱。雨水滴入泥土中,慢慢吸收,经年失修的小胡同有些难走,脚下都是稀泥。两人躲着泥走,却不想什么来什么,被骑自行车经过的下班族溅了一身泥。少年少女掏出手帕,手忙脚乱,顾此失彼,被雨淋湿了大半。“跑吧!”思莞笑了“反正衣服都湿了。”阿衡在僰乡长大,小时候淘气,凫水,摸鱼,更有梅子黄时雨佐伴年华,因此,并不惯打伞,现下,思莞提议,倒合了她的心意,冲思莞点了点头,便冲进了雨中。

阿衡在雨中小跑,却感到这里的雨和僰镇的完全两种模样,远方的温柔沾衣,眼前的刚硬刺骨。两种不同的感觉,天和地,勾起了心中那根叫做思乡的心弦。

思莞静静走在雨中,静静温和地看着阿衡的背影。他的脸上有冰凉如丝的雨滴过,眼睛一点点,被雨水打湿,回忆的旧胶片在雨中模糊而后清晰起来。他见过的,一幕一幕,黑白的电影。

有个女孩曾经调皮地扔了他手中的雨伞,握着他的手,在雨中奔跑。他习惯于勉勉强强跟在那个女孩的身后奔跑,习惯于有一双小手塞进他的手中,习惯于在雨中看着那个女孩比之以往长大的身影,习惯于唤她一声“鸾鸾。”他的鸾鸾,那片笑声,在冬雨中,却像极了燕子呢喃人间四月天。他是鸾鸾的哥哥,曾经以为的亲哥哥,可是莫名的一夜之间,和最亲的妹妹,成了陌路之人。

有时候,他恼着爷爷,既然明知真相,明知鸾鸾不是他的亲妹妹,为什么放纵着他们如此亲密?由着他们把血液混到彼此的身体内,才告诉他那个朝夕相处的最亲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彼时,前方的阿衡摇着手对他微笑,他却无法对她微笑,连假装都无力。人间四月芳菲早已落尽,一束桃花悄悄盛开,却不是原来的那般明艳。

回到家以后,家中已空无一人,陈爷爷留了一张纸条,说是先去付家,让他们放学后尽快赶到。阿衡和思莞匆匆换掉湿衣服,便离开了家门。这时,雨已经停了。“付家,哪里?”阿衡好奇。“你见过的。”思莞笑了,引着阿衡绕过花园,顺着弯弯的石子路,走到参天大树后的白色洋楼。“到了,就是付秋家”思莞揶揄一笑,可人的俊俏温柔,修长的指指向洋楼。

“可巧,付爷爷,姓付。”阿衡恍然。

思莞不若平日的举止有度,大笑起来,眼睛明亮。巧在哪里,付爷爷不姓付,难道还要跟着他们姓陈?“陈老三,你家的这小姑娘有意思!”爽朗的笑声,粗大嗓门,震耳欲聋。

阿衡定睛,才发现门已经打开,站着付秋和一群大人,脸顿时红了起来。爷爷看着她,笑意满眼,左边站着陈妈妈,右边是一位十分魁梧高大的老人,微微发福,头发斑白,眉毛粗浓,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自威。付秋儒雅出尘,与老人的相貌南辕北辙,但眼中的神采,却像极了他,同样的骄傲,同样的神气。“付爷爷好。”思莞有礼貌地鞠了躬,笑嘻嘻地站到了付秋身旁,两个少年开始嘀咕。

“阿衡,打招呼呀,这是你付爷爷。”陈妈妈看着阿衡,脸上也带了难得的笑意,想是也被女儿逗乐了。自从阿衡来到陈家,今天是陈母,第一次打正眼看着女儿。

她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可是,离开了身体,却没有一日疼痛,这让她迷惑,因此给了自己理由更加深切地爱着一点点抚养长大的养女思鸾。

她离去时,做母亲的不知,回来时,满腔的母爱已经寄托在另外一个明亮贴心得像自己的太阳一般的女孩,这让她,情何以堪。因此,她拒绝着荒谬的事实,把亲生的女儿拒之门外。她是个长情的女子,在养女身上的满腔爱意既然收不回,那就继续爱下去。至于眼前的女孩,把她当作寄养在自己家的孩子照顾,便好。“付爷爷。”阿衡的普通话依旧笨得无可救药,但是弯着腰的姿势,却规规矩矩。“阿衡,林衡,好!好名字!”老人笑了,看着阿衡,益发怜惜。当年的事,是他一手促成,他对这女孩儿,满心的愧疚和心疼。

“付帅,你倒说说,这名字好到哪里?”陈爷爷笑眯眯。

“好就是好,我说好就好!”付帅横了陈老一眼,浓眉皱了起来,带着些微的孩子气。

“没天地王法了!”陈老嘲笑。“三儿,你别给我整这些弯弯绕绕的,老子是粗人,扛过一辈子枪,可没扛过笔杆子!”付帅眼睛瞪得极大,语气粗俗。

“衡,取《韩非子·扬权》书中,一句‘衡不同于轻重’,世界万千,纷扰沉浮,是是非非,取轻取重,全靠一杆秤。我家的小丫头,正是有衡之人。”陈老看着孙女,眸中闪着睿智。付帅捧腹大笑——“三儿,你个老迷瞪,谁把自家丫头比成秤砣啊?”陈老摇头,直叹气。

阿衡的眼睛却亮了。她幼时父亲取名“恒”,意指恒心,与弟弟的名字“在”在一起,恰好“恒在”,是希望他们二人长寿,承欢膝下,只是后来,上户口时,户籍警写错了字,这才用了“衡”字,其实并不若陈老所言,借了古籍取的名儿。但,这番雕琢过的温和言语,却几乎让她折叠了心中所有的委屈,连望着爷爷的眼睛,都欢喜起来。

“老头儿,什么时候吃饺子,我饿了我饿了!”付秋听大人说话,并不插嘴,这时得了空,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言帅,模样十分乖巧,话却十分不乖巧。“奶奶个熊!你喊我啥?!”付帅恼了,家乡话蹦了出来,弯腰脱了棉拖鞋,就要抽少年。少年却机灵地躲到了陈妈妈身后,对着付帅,做鬼脸,吐舌头,一脸天真烂漫。阿衡看着他不同于平时的高傲目空一切的模样,呵呵小声笑了起来。

“你看,妹妹都笑话你了,真不懂事!”蕴仪笑着拍了拍少年纤细的手,转眼看着付帅“付伯伯,你别恼,小秋就是小孩子脾气,无法无天的,淘了点儿,您还真舍得打他呀?”“看在你妹妹的面子上,今天饶了你!”付帅眼睛瞪得圆溜。

“老付你也就逞逞嘴上风!”陈老笑骂。老付宠着小一辈,在他们一帮老家伙中是出了名的。付秋小时候就很皮,他恼得很了,就要抬手打人,可巴掌还没抡圆,那孩子就哭得跟狼嚎似的,边哭边唱“小白菜,地里黄,三岁没了爹,五岁没了娘……”,左邻右舍齐齐抹泪,尤其是大妈大婶儿,指着老付的鼻子骂他狠心孩子长成这样基本都是老付家烧了高香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对得起祖宗八辈儿!

老付瞅着孩子大眼睛泪汪汪忽闪忽闪的,越看越飘飘然,张口就说那是,也不看看谁的孙子,哪家孩子有我孙子好看,老陈家的老墨家的老杨家的加到一起统统不够瞧!

哪知,这话传了出去,老杨不乐意了。两人自小是同乡,一起参的军,一起入的党,一起提的干,一起升的团长,首长们老爱拿两人比较,俩人互相瞅对方都不顺眼,军衔越多,梁子越大,偏偏分房子,又分到了一个院子里,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娶媳妇比,生孩子比,生孙子更是要比。付老头说付秋比他家杨明好看,老杨哪能乐意!抱着孙子杨明就找老付理论——“你奶奶个熊!凭啥说俺明明没你家付秋好看,你瞅瞅你家付秋,那嘴小的,吃面条儿都吸不动,跟个丫头一样,没点子男人气,你还真有脸说我都替你害臊!”

老付大手一拍,也恼了——“你奶奶的奶奶个熊!你家杨明就好看了,一头乱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抱个猴儿呢!娶媳妇儿没我快,生儿子没我快,生孙子你儿媳妇结婚憋了三年哈才生了一个猴崽子!猴崽子就猴崽子吧,还是个哑巴娃,一场朋友我都不好意思说你!”

当时,杨明都快三岁了,还不会说话,而付秋,两岁的时候都会满大街地“叔叔帅帅阿姨美美”地骗糖吃了,三岁的时候飙高音基本接近高音家水准,虽然没一句在调上,但是,这已经深深刺痛了老杨那颗孱弱的老心脏,天天抱着杨明痛骂付氏祖孙,杨明听得津津有味,终于,三岁零三个月又零三天开了尊口,第一句话,张口就是“付秋,你奶奶个熊!”一句话逗得全院老老少少笑了几个月,付秋娃娃幼小的自尊心却受了伤害,满院子地逮辛达夷,抓住就骂——“杨明你爸爸个熊你妈妈个熊你爷爷个熊你奶奶个熊你们全家都是熊还黑瞎子熊!”

于是,又成经典,久唱不衰。付秋这孩子嘛,无法无天,自小便睚眦必报,别人欺负他一分,他一定要向别人讨回十分,便是今天少了一分,来日也一定补上。

为此,陈老并不喜欢付秋,但是看着老朋友的面子,还是当成自家孩子对待。他最担心的是,思莞和付秋走得太近。“还是阿姨疼我。”这厢,付秋像演舞台剧一般,夸张深情地单膝跪地,抓住陈妈妈的手,红唇飞扬,笑得不怀好意。“阿姨,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呀哎呀我都不好意思了,那阿姨你就干脆甩了陈叔叔,改嫁给我吧,啊!”“多大的孩子了,没一点正经,让你叔叔听见了,仔细又要抽你!”蕴仪啼笑皆非,点了着少年白皙的额,语气温柔亲昵。

“他不是不在嘛!”付秋满不在乎,漂亮的眸子益发促狭,不怀好意地瞅着思莞。思莞哭笑不得。付秋只比自己大了半岁,小时候就吵着要自己喊他哥哥,他不肯,不知被付小霸王暴打了多少回。最后付小霸王撂了狠话——“你不喊老子哥哥,老子还不稀罕呢!等我娶了蕴仪姨,让你喊我爸爸!”于是,惦记当自己的后爸,惦记了十几年。

阿衡动动唇,呆呆看着付秋,傻了眼。这人怎么一天一副嘴脸?好没定性!“臭小子,别闹了!”付帅脸气得通红,提着付秋的红色毛衣领子提到阿衡面前,咬牙切齿“跟你阿衡妹妹说说,你叫什么?”付帅并不知,阿衡与付秋已有数面之缘,付秋的付,付秋的秋,付秋二字,刻在心中,诚惶诚恐,再无忘记。

“付秋。”他看着她,言语淡淡,眉眼高傲,黑眸黑发,唇畔生花。

“林衡。”她笑了,眉目清澈,言语无害。

那时,她终于有了确凿的名目喊他的名字。那时,他与她经历了无数次无心的相遇,终于相识。这相知,她不曾预期,他不曾费心。一个十岁,差了旬;一个十七岁,满了五月。正当年少。恰恰,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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